北京紅·瑞典藍,澳門綠
北京是紅色的——暗紅的墻,描金的飛檐,檐角突兀地站立幾只凸凸的小獸。是誰說過來著?北京的氣質是一個老年男子,穿著長衫,全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慨嘆。他的紅色必定是首要的,鮮明的,堅決的,有著引領世界、氣吞山河的氣魄。香港是咖啡色的。像混血的女郎,健碩與華麗的皮膚泛著光澤。她的建筑,也多是玲瓏剔透的琉璃瓦,唯有太平山頂的云霄閣略有些英國風味。上海是浪漫風塵中身著一襲寶藍色圓點子長裙的貴婦,垂長及地的,袒露胸背的,帶著陳舊的繁華和末世貴族相,在汽笛聲中漸漸老去。至于那些新興的城市,正如初見世面的年輕女孩子,美麗固然是美麗的,但是難免單薄與蒼白。而風度與韻致,比起老牌的美婦人們,又略遜一籌了。
可是澳門不一樣。澳門的顏色,是新鮮中加了凝重的澳門綠:三分年輕,二分內斂,五分平和,七分沉實與樸質,還彌漫著游子離家歸來的孤獨感和溫暖感。如果你站在大三巴前回望澳門綠里的歷史,會看見遙遠的400年前即16世紀中葉,就有第一批葡萄牙人抵澳,將當地居民“娘媽”的發音譯為MA-CAU。此后東西文化一直在澳門這片土地上相互交融,而澳門綠也同時繼承了葡萄牙人的文化風格,成為當地的文化符號和諸多歷史文化遺產之一。在這一獨特的澳門標志中,有渴望有凄涼:有往事有歷史;有執著有堅持。正如那個唱著《七子之歌》的小姑娘容韻琳所表現的: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一聲聲來自心底的依戀,穿透歷史的暮靄,滲透在澳門綠里。
北京紅、瑞典藍、澳門綠。如果世界上每個國家與地區都可以以顏色狀之的話,你會發現其中顏色與當地性格之間的微妙的聯系。比如紅色對應北京人的熱烈、直率、堅持、執著;藍色對應瑞典人的優雅、安靜、猶豫、細膩;綠色對應澳門人的低調、內斂、忍耐、堅韌。同時,澳門有女神崇拜的傳統:澳門的名字源于漁民敬仰的中國女神——天后,她又名“娘媽”。據說一艘漁船航行時突遇狂風雷暴,一位少女在危急關頭下令風暴停止。風竟然止住,海也恢復平靜,漁船平安到達了海鏡港。少女被一輪光環照耀而化作青煙。人們在她登岸的地方建了一座供奉這位“娘媽”的廟宇……澳門自1999年回歸后成為我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在這片總面積僅29.2平方公里、生活了50余萬人的地方,在這個中隔珠江,北聯拱北、西抵灣仔、橫琴,東望60公里以外的香港,又距廣州145公里的奇妙土地上,出現了繁榮又低調、慵懶又高效、松弛又密集、奢華又樸質、異域又本土、西化又中國的多元文化共存奇觀。澳門綠也同時富含了平和、獨立、安穩、華麗等新的含義。
我的兩次澳門記憶
澳門綠,記載過我的人生,浸透過我的情感。我此前兩次去過澳門。第一次是在2000年,第二次是在2005年。兩次都是人生的轉折點,兩次也都是冬天。
冬天的澳門并不冷,只穿一件毛衫一條短裙就足夠了。記得第一次在船上是一個傍晚,風吹過來的時候有海的腥味。甲板上望遠,一處處燈火闌珊。剛來時,澳門那些狹窄的街道。老舊的西式建筑,各色皮膚和語言的碎片記憶,拼疊在我腦海里。也早聽說澳門是一個安全有序的城市:賭場安檢設施嚴密。未滿18歲人士禁止進入賭場,否則罰款8干。在賭場內食用餐食或傳送或飲用含酒精之飲料,罰款澳門幣4千……這一切。讓這個不大的城市充滿另一種風情與絢麗,讓我的對她的獨特心生親切與敬意。邊上有人喊,快看金蓮花廣場!“盛世蓮花”主體部分由花莖、花瓣、花蕊組成,夜光中華光四射。熠熠生輝。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鮮,我正在接觸澳門繁復雜性格的邊緣——那是暗色與綠色的混雜氣質嗎?
我那時28歲。正是人生起飛想要征服世界的年齡。想著未來想著情感想著成就想著一切皆有可能的前程,站在甲板上看澳門的燈火,以最大的肺活量把最遠處的氣體吸進身體,覺得自己能量充實、力大無比、無所不能,簡直可以變成隨時飛行的超人,激動得渾身戰栗。這時候,甲板上的旗桿上掛了一襲招展的三角旗,正是澳門綠!孤絕而翻卷的,在凝重的夜色中慢慢變成絳色,仿佛我人生未來的路標與暗示——那時候我對人生的態度還沒那么悲觀,那一次冬天的味道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但是后來四季的風從不同的方向吹,總也吹不來那一次的氣息。年輕的時候真是什么都是好的——天氣、說話的聲調、隨便一個傍晚、郊外景致……都帶著上演故事的意味。豈知青春,正像在人生華麗的樓臺角落擺放的一尊金屬器皿,原先固然是鮮亮的,緊實的,璀璨的,然而終究會隨著歲月蒙了塵埃,一天天黯淡下去。不知道為何我總是回憶起那一次船上的躊躇滿志和狂傲孤絕,正如澳門綠中透露的隱忍與憂傷。
第二次去澳門的時候我正開始寫作。寫作是什么?文學又是什么呢?在我看來,文學與寫作正是將每一個凡人的不同凡響的人生。在藝術化的通道中經過浸染、過濾與修裁之后。呈現的精華與真相。它是對心靈由表及里的深層觸動,也是靈魂深處曲折表意的長線傳達。正是基于這點認識,我期待將青春與生命用文字零星記錄。對世界來說這件事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新的人生的開端。澳門綠在這個人生的關鍵時刻再一次見證了我。
我記得那一次似乎滿足地吃了當地的蟹粥、蛋塔、雙皮奶,然后徜徉于澳門博物館附近——一條碎石頭子鋪成的路——像葡萄牙室外建筑一樣的風格。澳門人干活也像南歐人,把那些小石子一顆一顆鋪成,既費時又耗力,但是他們不像英國人那么拘泥,而是安逸而緩慢地,帶著耐心、帶著與世無爭和堅持,慢慢地把點點滴滴的優雅,有始有終地完成。從歷史上來,澳門以前是個小漁村,本名為濠鏡。清乾隆年間出版的《澳門紀略》中說:“濠鏡之名,著于《明史》。東西五六里、南北半之,有南北二灣,可以泊船。或日南北二灣,規圓如鏡,故日濠鏡。”從這個名稱中,又引申出濠江、海鏡、鏡海等一連串澳門的別名,以及這個別名之下近代的風起云涌。我走到在大三巴附近的一個吵吵鬧鬧的街邊,買了一條澳門綠的圍巾。旗幟的形狀,一樣的綠,圍在脖頸上像一個鮮明的信號:我告訴自己。在這條寫作的道路上可以起步通行。
賭場
第三次去澳門是最近。人生的真相已經慢慢浮現。而我已經走到人生的中段。這時候的我在狂躁的世界中逐漸安靜下來、穩固下來。我不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的c太太,背景也不是在蒙特卡羅,心情一點兒也不抑郁甚至還有些孩子般冒險的狂喜。那天夜半沒有下雨,也沒有遇見英俊年少的賭徒可以突然愛上。總之,在很常規的天氣與情緒中,我在澳門一個棲居多年的好友帶我去澳門最著名的葡京賭場。
即使不是賭徒,在澳門也會踏進葡京賭場,對世界頂級豪客的一擲萬金心驚肉跳。只是當地人倒不賭,來玩賭的都是過客。據說賭場不允許穿牛仔褲,那天我們特意換上了裙子。走過狹窄的衣帽間,往左一拐,暴露了一個吵吵鬧鬧沸沸揚揚但整潔有序的大廳。站在門口望去。視野如同相機里變了形的魚眼鏡頭。這大廳可真大,在縱坐標的燈光與地毯之間,在橫坐標的數百張桌子之間,是各色人等,男男女女,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服飾表情各異,姿態各式各樣:不修邊幅的華人,滿嘴金牙的越南人,黑瘦的卻戴著巨大金戒指的意大利人。還有一些看不出國籍的人:戴墨鏡的、像黑手黨的、穿花襯衫的、大胡子的、頭發染成白色的……女人多是濃妝艷抹,氣質庸俗,美麗優雅的少。可愛單純的更少。倒是那些服務的侍者,面目冷漠,服飾規整,態度超脫,雙手嫻熟麻利,連貫動作如行云流水,也似一輛靈巧的車子在鬧市中穿行。而令我驚異的,是在賭場大廳里四處,桌面、墻飾、旗幟,甚至侍者的衣著上,全布置以暗色的澳門綠——簡直像一種迷幻的酒精,在酒精的熏染下,讓世界各地人都到澳門來找他們的夢。
我的朋友個子不很高,徑自穿過許多張吵吵嚷嚷的桌子,熟絡地走到一個邊緣的桌旁。我順著她的眼光看桌面,倒想起了茨威格小說里的句子:綠色賭合四周這些手,色澤鮮明,異常激動,都從各自的袖筒里往外窺視著,每只手都像一只猛獸,隨時準備竄將出來。手的形狀不一,有裸露的,沒戴任何飾物,有的戴著戒指和叮當作響的手鐲……然后她表情輕松起來,對我說,嘿,我看見了一個熟人。順著她的眼光所指,桌那邊有一個高大黑胖的華人,戴副眼鏡,穿一件皺皺巴巴的西服,嘴角下撇,一副不滿現狀的神態,皺眉道,今天有點不對。滿擰。
幾輪下來,贏家里似乎沒有我的朋友和那個戴眼鏡的黑胖子。看得出來,我的朋友是隨便玩玩,沒有認真,一會兒喝一杯,一會兒又離開四處走走,玩也不是連局地玩。那人可是一直沉默地堅持不懈地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局局押寶。他押寶的數字毫無規律:有時是1,下次還是1,甚至連續多次都是1,像玩麻將的人每局都執拗地只胡兩萬;而有時候又從最小數字直跳到最大。他押寶數量也有多有少,有時籌碼是一摞,有時只孤零零的一片。而最少的時候,只在方格的彩線上壓上半片——輸贏相當于0.5倍。總之,我覺得按照概率他也不該局局都輸,總得贏一次吧。但概率學在這里完全徹底地失效了。那沮喪的人皺著眉頭,滿臉執著。我有點懂了,什么叫作“滿擰”。
我們走到門口時,那執著的人正走回到原先那張桌前。我拉了我的朋友一下,我們倆心照不宣地停下來;遠遠地看著他回去。我們看不見他的手和他的臉。只看見他欠起身,渾身緊繃。一會兒人突然往后一仰,整個癱坐在椅子上。我的朋友拉著我。逃跑似的轉身走了。留下那個失望的人,和照樣的四邊無處不在的憂郁無望的澳門綠——或許,它正是人生不可知的某種迷幻的暗示。
我前后來澳門三次,跨度十年。這十年正是我人生最黃金也最關鍵的十年。在它的標示之下,人生奇妙地分為三段,每一段都有奇妙的命運發生。或許,它真有某種昭示或者內蘊是我不曾發現、不曾認知的。
最早知道澳門是聽了那首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母親!我要回來,母親!”也知道當年聞一多先生寫了香港、臺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七地。每一首詩都有“兒們如何的想念你。母親!我們要回來,母親!”的呼喚。真正地走進澳門我發現,對于她的多元性格、性格深處的成因,果然浸透在《七子之歌》里,顯然也彌漫于《七子之歌》之外。那些豐富之下的內核,如河水之下的河床,可感可知卻不可見。也是澳門綠難以完全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