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任何真正的哲學都具有形而上的本性和本體論的情結。超驗性和先驗性是兩個完全不同且應當被明確區分開來的哲學范疇,真正的超驗性是以經驗為基礎而更高于經驗的一種哲學理論;而先驗性則是一種視先驗邏輯為經驗基礎的思維抽象。傳統形而上學貌似超驗,實則是先驗性的,它的本體論承諾是永無可能兌現的神秘幻想,至多是理性化了的宗教。而馬克思的哲學才是真正具有超驗性向度的哲學體系,是經驗性與超驗性的真正統一,“人間”是馬克思哲學的出發點,“天國”是其終極性價值理想,從“人問”升到“天國”的橋粱就是實踐。承認超驗性不僅絲毫不影響馬克思哲學對傳統形而上學的真正超越和它所實現的哲學革命的地位,而且正是有了這種超驗性向度和形而上情懷,才使馬克思的思想真正具有了哲學的高度和深邃,使哲學思維真正與人的本質相契合,使哲學真正成為了人學。
關鍵詞:馬克思哲學;本體論;超驗性
中圖分類號:B0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1)04-0133-06
一提到馬克思哲學,人們自然就會將它與“現實性”、“唯物主義”等概念相聯系,而一談到“超驗性”人們亦會習慣性地將它與唯心主義這一名詞聯系起來,“超驗性”似乎就成了唯心主義的代名詞,因而關于馬克思哲學的超驗性問題也就成了學者們不屑一提,或有意回避的一個問題。筆者以為,該問題事關馬克思主義理論信仰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根基,與當代人精神信仰的重構與終極性的價值關懷密切相關。亦是真正理解和把握馬克思哲學思想精髓的核心問題。澄明馬克思哲學的超驗性與形上性,才能真正堅持并在實踐中不斷發展馬克思主義,才能最終真正確立起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信仰。
一、哲學的形而上本性與本體論情結
近年來關于馬克思有沒有哲學和馬克思哲學有沒有本體論的爭論已經基本塵埃落定。而關于馬克思哲學、馬克思哲學本體論的超驗性的問題迄今尚未引起學界的普遍關注。筆者以為,承認馬克思有自己的哲學就必然要承認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要承認馬克思哲學有本體論,就必然要承認這種本體論的超驗性。任何真正的哲學都具有形而上的本性和本體論的情結。在西方哲學史上,有關形而上學問題的爭論,幾乎貫穿于整個哲學史的始終。而人們關于“形而上學”這個概念往往是在以下兩種不同意義上來理解的:其一,是在近似于“哲學”的意義使用這個概念。“形而上學”(Metaphysics)這個名稱在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那里,被稱為第一哲學,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之后”,就是尋求“實是之所以為實是”(on he on)的“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也就是尋求超驗的“形上”之道,因而也就是關于“形上”之學。從總體上看,自古希臘以來的西方傳統的思辨哲學,就是尋求“形上”之“道”的“形而上學”,因此,人們經常在“哲學”的同義詞或代名詞的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其二,是在與“辯證法”相對立的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是指一種以否認矛盾的觀點看待世界的哲學理論,是指一種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的思維方式。這兩種理解實質上是相通的,西方傳統哲學即形而上學從總體上看在思維方式上都是先驗的獨斷論。盡管黑格爾的辯證法從表象上看是與第二種意義上的形而上學根本對立的,但是由于他的被唯心主義體系包裹著的辯證法,只能是概念辯證法。這種先驗的絕對精神自我發展的辯證法并沒有使黑格爾的哲學從總體上最終超出傳統形而上學獨斷論的樊籬。當然為了避免引起歧見,本文還是在第一種(即哲學)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
按照笛卡爾的比喻:哲學就好比一棵樹,形而上學是“樹根”,物理學是“樹干”,而其它科學(笛卡爾認為主要有醫學、機械學和道德學三門)就是“樹枝”。這個比喻十分形象地說明了形而上學在歐洲科學知識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和基礎意義。然而,海德格爾從最本質的意義上揭示了傳統形而上學的本性,他指出:“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學標示為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隨著這一已經由卡爾·馬克思完成了的對形而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那么,什么是柏拉圖主義呢?簡言之就是“兩個世界”學說,以馬克思的說法,就是世界被“二重化”;按照尼采說法,就是“另一個世界”。它的基本特征是型構出一個“感性一超感性”的二元對立。一切都是根據一個“超感性領域”而得到評價的,這個“超感性領域”(即最高價值)可以是上帝、道德法則,也可以是理性權威、進步、普遍幸福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近代以降的西方哲學中,無論哲學家們怎樣宣布形而上學的終結,亦或是哲學的終結。而實際的情況卻總是與這些哲學家的初衷相異其趣,從尼采到海德格爾、從康德到馬克思,越是宣布終結“哲學”,哲學的情趣越是糾纏著人們。事實證明,后來的人們沒有能夠真正領悟這些哲學家們的思想本意,尤其是不能與馬克思的思想神會。與其說這些思想家們是在宣布整個哲學的終結,勿寧說他們是在宣布一種長期占統治地位的傳統哲學的終結,或者一種哲學路向和一種哲學思維方式的終結。當一種哲學完成了其歷史使命,成為禁錮人們思維、阻礙人們思想自由和解放的因素的時候,這種哲學就一定會被超越,也一定會終結。而哲學家們的宣布只是加速了其終結的進程而已。我們有理由相信,包括馬克思,也包括海德格爾在內的這些哲學家們,他們要顛覆和終結的就是西方傳統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而不是哲學本身。相反,他們卻以自己生命的智慧和大愛無私的人文情懷給予哲學以全新的體悟、理解和詮釋,并延展著人類崇高而神圣的哲學事業。
筆者以為,形而上本是人的存在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層面,人總是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而生活著,對形而上的追求和對“夢”的追逐最本真的理論表現就是形而上學(即哲學),形而上學(哲學)構成了人的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失卻了形而上的人生就是殘缺的人生、不完整的人生。因此,形而上學(哲學)是人類永遠抹不去的情懷。只要有人類存在,這個世界就永遠是屬人的世界,哲學就永遠也不會終結。從這個意義上講,形而上學(哲學)就是人所特有的生存式樣。任何一個人,要想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都離不開哲學。用黑格爾的話說:“正如希臘人在生活上安于家園一樣,哲學也是暢適自足。哲學上的暢適自足,亦即人在精神上暢適自足,怡然如在家園。如果我們對希臘人有家園之感,就應該對他們的哲學特別有家園之感,——不過哲學并不只是在希臘人那里有如故鄉,因為哲學本身正是人的精神的故鄉。”
而本體論(ontology)問題實質上是探求“終極存在”、“終極解釋”、“終極價值”的理論。它蘊含著人類對一種高遠境界的哲學追求,體現著人類對經驗世界多樣性的統一和一切本源于它、最終又復歸于它的終極本質或終極本原的思考與探索。本體論的最本質的特征就是追求“終極”。源于人對自己生存本真狀態的追問和對人的存在的應然的、超實然狀態的終極意義的澄明。這種溯本求源與窮終究極、慎終追遠式的本體論情懷,正是人的特有的秉賦,也是哲學的特有的為人安身立命的品性。哲學之所以為哲學而區別于其他任何學科,就在于哲學的這種本體論情結,而這也正是哲學的胸懷與哲學的使命。本體論的追問和澄明是永恒的,不同時代、不同的人對此有不同的領悟,沒有一個絕對的、惟一的答案,但對該問題的探究會永恒地延展下去,成為人永遠的追問。因此本體論問題表現了一種強烈的超越意識、回鄉意識和家園感、歸宿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對現存狀態的一種強烈的反叛精神。本體論就是在不斷地探究、不斷地反叛、不斷地追問和超越中不斷走向本體的澄明之路。
以為西方哲學主題經歷了由本體論到認識論再到價值哲學的轉換,就認為本體論早就屬于過時了的范疇的看法,是對哲學根本性質的誤解。其實,任何哲學都必須有本體論的支撐,本體論是哲學之根、之本,脫離了本體論的哲學都不是真正的哲學。正是在對本體的不斷澄明中才彰顯出哲學思維的獨特魅力。西方哲學在經歷了圓圈式的辯證發展周期后,必然要在更高層次上對本體世界有新的認識和把握,馬克思哲學正是在這個階段上與哲學有了新的機緣,也為馬克思實踐本體論思維方式創立和實現哲學史上的偉大變革提供了新的機遇和時代條件。
二、經驗之先與經驗之上
在西方哲學史上,由柏拉圖開啟,至黑格爾最終完成了的形而上學傳統,其中貫穿著溯源式的導向經驗科學主義的唯物主義和追問式的導向理性理想主義的唯心主義兩條路向。舊唯物主義無論是古代希臘素樸的唯物主義,還是17、18世紀的近代機械唯物主義,其一脈相承的是對所謂世界本原始基問題的猜測和探究,而缺乏對世界本來面目的追問和本體世界的理性和邏輯建構,將哲學問題科學化,并進而將哲學的命題建構在科學論證的基礎上,最終把哲學引入到了“科學之科學”的死胡同。近代科學認識論的勃興和哲學中的科學主義傾向,既是這種哲學路向的必然的邏輯結果,同時又是自身培育的掘墓人,它提前宣告了這種哲學的終結,這也正是舊唯物主義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宿命。傳統的唯心主義不論是柏拉圖所型構的“理念世界”,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托馬斯·阿奎那的“天國”,還是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都走上了一條先驗之路,要么從神靈或上帝創世的神秘主義出發,要么從絕對理念、絕對精神出發,構建了一個純粹先驗的本體世界,并將現實世界視為是源于這個本體世界,又不斷向這個本體世界回歸的一個自我實現的封閉的圓圈式的運動狀態。在科學理性尚未得到充分張揚的時代,這種形而上學哲學確曾為人類提供了一片精神棲息地,但卻是一片虛惘神秘的本體之域。馬克思以前的哲學,無論是唯心主義哲學還是唯物主義哲學,其一脈相承的哲學思維方式或者哲學理路就是在型構一種永恒不變的、至高至大至全的終極實在,并將其作為其它一切存在的前提、基礎、根據、本體,一切皆由它產生,最終又復歸于它。盡管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又有著完全不同甚至根本對立的路線,唯物主義是將現實世界最終溯源式地歸結為一種或幾種抽象的實體并作為萬物之根、萬物之基,唯心主義則將現實世界最終歸結為由以發生并成為其存在根據的先驗的、虛幻的精神和邏輯實體。二者在思維方式上是完全一致的,這也就是人們為什么將西方傳統哲學統稱為形而上學的原因。而由此我們也可以從中體味到為什么現代以來的哲學家們總是有意或無意地回避將一種真正的哲學冠以形而上學名諱且不遺余力地宣布形而上學終結的原因所在。哲學家們宣布終結的那個哲學、那個形而上學,其實就是這種傳統哲學(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馬克思恩格斯所要終結的“哲學”亦是這種傳統的形而上學,而并不是要摒棄哲學本身。事實上,“哲學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學化”恰恰是馬克思的哲學理想,“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
康德的懷疑論從根本上講,是對傳統形而上學關于本體世界建構的懷疑(盡管是從主體的認識能力的角度出發),他反對傳統哲學對本體世界的超驗性建構(這種超驗性實質上就是先驗性),與此同時,他仍然承認本體論和本體論的超驗性,這樣他就為信仰留下了足夠的地盤。因此可以說,康德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傳統形而上學在本體澄明之路上的遮蔽性,而沒有真正找到祛除傳統形而上學弊病的本體澄明之路,這也為馬克思哲學實踐本體論的建構奠定了邏輯前提。黑格爾的辯證法為馬克思實踐本體論的建構提供了方法論上有益的借鑒和啟示,盡管黑格爾的辯證法是被唯心主義神秘體系所嚴密地包裹著,但辯證法所內蘊的革命性、批判性、否定性和超越本性則與馬克思實踐本體的精神是一致的,因此,黑格爾辯證法思想是馬克思實踐本體論的方法論前提。(辯證法所內蘊的批判與革命是一種辯證的揚棄,是辯證的否定,其內蘊著對歷史和傳統的汲取和繼承,內蘊著對歷史文化的一種包容性。故它是肯定與否定、批判與繼承、堅守與創新、延展與超越的高度統一。它的神蘊和不易被認識且容易被忽視的正是其包容、繼承、固守性,因為這才真正是否定、革命、批判的前提和基礎。這一點在今天尤其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則克服了以往哲學關于本體世界建構的客觀理性傾向,將哲學的視界重新拉回到人本身上,其之于馬克思實踐本體論的啟示意義就在于使馬克思的哲學深深地植根于人的主體性和以人的自由和解放為旨歸的終極性價值取向上,從而在馬克思的哲學思想中牢固地樹立起了以人為出發點和“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的終極關懷理念,盡管馬克思哲學思想中的人與費爾巴哈的人有著本質的區別,但馬克思的人學思想和實踐本體論無疑是深受費爾巴哈思想的影響。
“因此,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于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馬克思的哲學是惟一真正科學的哲學。以實踐為基礎的科學性是馬克思哲學區別于以往一切舊哲學的根本特征,也是馬克思哲學在思維路向和思維方式上區別于傳統形而上學的重要表征。
由于馬克思哲學從根本上超越了傳統形而上學,因此有關馬克思哲學超驗性問題的說法似乎是對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否定,因為人們錯誤地認為形而上學就是專門研究超驗性問題的。其實,傳統形而上學的致命缺陷并不在于其本體論的超驗性,而在于其非現實性和先驗性上,這種邏輯在前的先驗本體是沒有現實根基的,因而它的本體論承諾就是永無可能兌現的幻想和神秘的、至多是理性化了的宗教。
事實上,超驗性和先驗性是完全不同的范疇,真正的超驗性應該是源于經驗,并以經驗為基礎,是和經驗論相統一又高于經驗的一種哲學理路。而先驗性則是先于經驗而存在的,是一種思維的抽象,這種哲學觀視先驗的邏輯為經驗的基礎,因此,是和經驗論完全對立的一種哲學理路。超驗性是以經驗(實踐)為邏輯上的出發點,而先驗性則是以思維抽象為出發點。故先驗與超驗之根本區別在于,一個在經驗之前,一個在經驗之后;科學是以經驗為基礎的,舊哲學和宗教均是以先驗邏輯為前提;而真正意義上的超驗性是以經驗為基礎而又高于經驗的,因此可以形成這樣一個邏輯推理:先驗論的整體思維水平是低于經驗論的,因而立基于先驗論的宗教和舊的形而上學哲學的思維水平是低于以經驗實踐為基礎的科學的,這就是為什么隨著近代自然實驗科學(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的突飛猛進的發展,“哲學”和宗教均退出了信仰的領域,普遍出現精神危機、信仰危機的深層根源。而真正的哲學,或者可以叫做科學的哲學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上的超驗性思維,它高于科學,因而才是科學信仰的對象,馬克思的哲學就是具有這種超驗性向度的哲學體系,是經驗性與超驗性的真正統一,為人類的超驗信仰奠定了現實基礎,因此馬克思哲學是唯一科學的哲學。
馬克思哲學的超驗性不僅絲毫不影響馬克思哲學對傳統形而上學的真正超越和它所實現的哲學革命的地位,而且正是有了這種超驗的向度和形而上的情懷,才使馬克思的思想真正具有了哲學的高度和深邃。才由以成為世界無產階級解放全人類的指導思想和精神武器。
三、“天國”的理想信仰與“人間”的現實基礎
雅斯貝爾斯說:“沒有一種哲學意識能沒有關于未來的意識。然而,未來并不是容易研究的,只有對于實體,或換言之對已經發生的事物,才能進行研究。但是未來隱藏于過去和現在之中,我們能從其真實的可能性出發去理解它和思考它。事實上在任何時代我們都是由關于未來的意識支撐的。我們不應當允許關于未來的意識在我們的愿望或恐怖的任意幻想中肆意橫行,而首先應當以過去的研究,其次以對現在的徹底理解,為它提供堅實的基礎”。
人們在關于馬克思哲學的研究中,大都注意到了馬克思哲學本體論的實踐性、現實性,但很少考慮到馬克思本體論的超越性、形上性和超驗性,且很多學者誤認為,克服超驗性恰恰是馬克思哲學或者馬克思本體論區別于以往一切舊哲學、實現哲學上的革命性變革的根本之所在(這種觀點容易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導向純粹的物質主義,即唯“物”主義或唯實主義)。筆者認為,這種觀念的形成固然有其特定的歷史原因,但卻對我們準確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哲學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的精髓產生了巨大的負面影響,妨礙了對馬克思哲學品位的提升和馬克思哲學信仰的確立,使馬克思思想的哲學性、理想性被遮蔽,甚至把馬克思哲學降低到了17、18世紀的唯物主義的水平上,使馬克思哲學淪落為僵死的、機械的、脫離了人的純粹的物質主義和經濟決定論的立場上,越來越遠離馬克思哲學的本真精神和人學情愫。
實際上,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不僅體現在其實踐性、現實性上,同時也體現在其具有超驗性向度的本體論思想中,在超驗性與現實性相統一的“自由王國”的理想世界的建構中,馬克思徹底擺脫了信仰對象的宗教性,使得由現實而理想、由經驗而超驗、從實踐中不斷生成的本體世界更加富有生命力,更加富有可欲可求性。正如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所說的,“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人間”是馬克思哲學的出發點,“天國”是馬克思哲學的終極性價值理想,而從“人間”到“天國”的橋梁是人所特有的實踐活動。顯然在馬克思這里,共產主義、“自由王國”的理想是在人的現實的實踐活動中不斷生成的,也要靠人的不斷變革現實的實踐活動通過人的自由與解放的路徑去逐步實現。這個不斷生成、不斷變化的本體世界(共產主義、“自由王國”)不再是神秘的、先驗的、邏輯的,而是現實性與理想性、經驗性與超越性、形而下與形而上的統一,是人的生存狀態和生活式樣的理性表達。它使哲學思維真正與人的本質相契合,使哲學真正成為了人學。高清海先生曾經說過“哲學就是這樣一種適應人的特有本性、以反思意識的獨特方式來表現人對自身的存在性質、生存意義、生活價值的理解,和對人的未來前景、更高發展、理想境界的追求的一個的特有意識形式。一句話,哲學也就是探索人及其相關存在的奧秘的人的學問、人的理論、人的學說。”概言之,馬克思哲學革命從根本上講,是存本體論領域,實踐本體論使馬克思哲學真正超越了傳統形而上學,克服了傳統形而上學和一切舊哲學本體論的先驗性與宗教性(宗教色彩與形式)。使人的終極性信仰與現實關懷緊密相關,人只有緊緊抓住現實,才有把握永恒,只有立足現在,才能更好地展望未來,這是馬克思實踐本體論的真諦。
那么,克服了先驗性和宗教性的哲學是否還需要信仰?如何才能被信仰呢?
哲學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失去對人及人類生活的引導作用,因為哲學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將人類生活引向更加理性和智慧的生存境地。沒有智慧的哲學的引領,人類生活將會迷失航向,人的生活將會在黑暗中徘徊,真理之光將會被遮蔽而無以澄明。但哲學信仰又與宗教等其它信仰迥然不同,如果說宗教與哲學都在努力尋求人類拯救的話,二者的思維路向是不同的:宗教是將人類的拯救寄托在上帝或神的身上,它貶抑的是人,而哲學從一定意義上講是在褒揚人,它立基于人的自我拯救;哲學的智慧在于不斷地反思和超越人本身的現實的生存境遇,不斷地追問、尋求和構建理想的生存樣式,而宗教從本質上來講,是在不斷地逃離現實、規避現實,與哲學的最大區別之一在于宗教始終不能、亦不敢正視現實;哲學傍依人的理性,宗教則從根本上挫抑人的理性;哲學教育是開啟人的智慧,而宗教教化則是在鈍化人的心智。哲學的精神與宗教的精神截然不同:哲學是永恒地批判,宗教是永恒地順隨;哲學永恒地追尋自我的存在,而宗教則永恒地消彌我在;哲學是無私的,宗教則是自私的,哲學的思考往往是為了全人類(大我)的生存和進步,而宗教追隨則是為了一已(小我)之來世或天國虛無縹緲的永恒幸福。
那么哲學如何才能被信仰?這首先涉及到信仰對象的性質問題。信仰涉及到人的精神和心理層面,是人對信仰對象產生的一種內心確信和持久的信念。而什么樣的對象才足以使人產生如此的確信和信念,并使人趨之若鶩、心向往之呢?顯然,任何顯在的、經驗層面的、具象化的、物態的東西均無法使人達致于此,否則只能算是迷信、盲從或個人崇拜。相反,任何信仰的對象都是超驗的、形上的,這一點,宗教信仰與哲學信仰都是一樣的,所不同之處在于,宗教信仰的對象是先驗的虛幻的,而真正的哲學信仰的對象則必須是在經驗基礎上的超經驗性的存在,它必然有其現實的根基和生存論根基,否則它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哲學,也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哲學信仰,至多是披著哲學外衣的另一種形式的宗教而已。馬克思哲學以前的哲學就是這種披著哲學袈裟的宗教。在康德那里,現象界背后的“物自體”以及上帝、宇宙、靈魂等都被認為越出了人類的認識能力,是知性或理性所無法把握的,當然也是人所無法經驗的,康德的“自在之物”不過是在證明人類認識能力的有限性的同時,給信仰(亦是宗教式的)留下了足夠的地盤;費爾巴哈揭示了神的本質不過是人的本質的異化,是人創造了神而不是神創造了人,似乎要與宗教信仰實現徹底的決裂,但最終還是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愛的宗教”;黑格爾的絕對觀念是理性的,但同時也是宗教化了的理性神。
可以看出,在哲學本體論的超驗性、形上性的向度上,哲學家們都是共同的、一致的,都認為哲學本體必須是超驗的,但對超驗性、形上性內容的理解上不同。馬克思以前的舊哲學大都把哲學本體論的超驗性與形上性向度同宗教信仰的先驗對象相等同,也就是說,他們在竭力地批判宗教,擺脫宗教對人的精神的禁錮,尋找精神的自由,但最終仍無法擺脫宗教的糾纏。他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這也就是西方自現代以來,哲學一直在試圖擺脫傳統的形而上學、不斷地宣布形而上學乃至哲學的終結,而形而上學、哲學卻始終象魔魘一樣糾纏著人類,從未有過終結且永不終結的原因所在。馬克思在實踐生成論的意義上:將超驗性與經驗性、理想性與現實性、形而上與形而下真正統一起來,第一次真正徹底地完成了對宗教的批判和超越,并把宗教送進了歷史的墓穴。
從這個意義上說,超驗性是哲學應有的本性,也是哲學只所以是哲學而高于其他一切科學的本質所在。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指向未來的,超驗性、超越性、理想性、形上性在此屬同一語匯。馬克思哲學就是建立在科學的實踐基礎上的現實性的哲學理論,而超驗性也正是馬克思哲學的本性和終極價值追求。這種超驗性深深地植根于實踐,具有深厚的現實土壤,是與實踐的批判本性和革命本性分不開的,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立基于現實,而又不斷地超越現實、追求美好未來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品格和氣度。只有理會了馬克思超驗性向度的本體論,才能真正全面準確地把握馬克思哲學的精髓,也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及其所內蘊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