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癲與文明》是法國著名思想家福柯的成名作,作者將“瘋癲”視為文化、知識建構下的產物,是文明的事實而非生物學事實,拋出理性排斥、壓制、禁錮非理性使之淪為“他者”的論斷,對西方理性的歷史提出質疑,啟發我們以審慎的立場、態度看待理性,反思理性。而該書論證切入的手法、“道德評判”的若隱若現、寫作風格的富麗堂皇同樣是值得我們細細琢磨的。
米歇爾·福柯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極富批判性和反叛性的法國思想家,后現代思潮的前衛人物,他深刻而富有沖擊力的思想、超群的文字駕馭能力,開掘了大量引發公眾熱議的思想主題。《瘋癲與文明》的論域里,“道德評判”為何物,應該如何公平的看待?作品高度的文學化風格,塑造了作品本身怎樣一個形象?筆者出入于各種文本之間,試圖窺伺《瘋癲與文明》的“另一副面孔”。
一、為何以瘋癲為測試對象
(一)人格養成與工作經歷
福柯曾就讀于法國最精英的學府巴黎高等師范學校,里面的學生出類拔萃,競爭激烈,福柯很不適應在高師的群居生活,患有嚴重的精神抑郁癥,兩度企圖自殺,未遂,對福柯這些極端行為的解釋大多是認為他的同性戀取向受到壓抑。他給同學們的形象是一個心理脆弱、介乎精神病邊緣的人。當時的法國環境對同性戀者、精神病人是嚴厲的,遭到社會的排斥。這些切身經歷無疑會對福柯的研究產生重大影響,所有人也都因為這些而對福柯對于“心理學、精神分析、精神病學所具有的難以驅散的興趣心領神會”,“當《精神病史》初版時,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清楚地知道這與他個人身世分不開”。在1981年的一次訪談中,福柯坦誠承認,“無論何時我從事某項理論工作,那都是建立在我自己經驗的基礎上,并總是與我周圍發生的事情有關系,……我的工作是一種特殊的工作,可以看成是我的自傳的斷片。”福柯曾在圣安娜醫院以介于醫生和病人之間的曖昧角色工作過,這使他有機會深入觀察精神病人,直面病人的在場,他在一次訪談中說道:“我開始寫一本精神病學史的書的時候,這段令我不快的個人經歷進一步變成一種歷史批判和結構分析。”
(二)學術傳承
福柯的思想來源龐雜,要對其進行歸類和辨析是富有爭議而且難以進行的,
福柯在世的時候也非常反感這一做法。但是,福柯聚焦瘋癲的緣由還是能夠大致窺其究竟,主要來自于尼采主義、法國的科學史研究傳統和超現實主義文學。
尼采對福柯的影響深刻而全面,他在《快樂的科學》中寫道:“迄今為止,所有那些曾為存在添加許多色彩的東西都缺乏一部歷史:我們到哪里能夠找到一部有關愛的歷史、貪婪的歷史、嫉妒的歷史……以及殘忍的歷史呢?”同樣,福柯的時代,我們到哪里能夠找到一部有關瘋癲的歷史?福柯奉超現實主義者巴塔耶為導師,后者在20年代就提出“異質成分”(the heterogeneous)概念,“用于指一切抗拒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和常規生活方式的社會集團,……包括被規范社會所排斥的各種邊緣人”福柯自稱他的工作就是“文化邊界”的研究;康吉蘭是福柯的老師兼摯友,他在1943年就指出:“正是變態(the abnormal)引起人們對常態(the normal)的理論興趣。規范(norm)只是通過這種偏離才得以確認。”福柯是卡爾·雅斯貝爾斯的忠實讀者,他的《普通精神病理學》被福柯屢次提及,《斯特林堡、梵高》中描述了瘋癲史的輪廓:“我們試圖談論癔病和十八世紀以前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之間的特殊相似性,即存在于精神分裂癥和我們時代的思想之間的相似性。”不能不提及莫里斯·布朗,雷蒙·魯塞爾、喬治·杜梅齊爾、勒內·夏爾和雅克·拉康對福柯的影響。福柯具有學習各門學科知識的驚人能力,所以難以囊括他的作品組成元素的濫觴,在此只是列舉一二。
(三)嘗試性結論
李猛認為,福柯因為探討的是特定類型的知識得以成立的條件,所以才會特別關注各種所謂“不夠精確的科學”,“諸如精神病學,臨床醫學,因為在這些學科中,更容易發現這些知識條件的痕跡,而在許多早已完成制度化和學科化的精確科學中,這些知識條件已經隱藏得很深,難以揭示”高宣揚對此的分析則是,福柯之所以選擇精神治療學,是因為他“典型地表現了具有權力性質,具有規范性、規定性和正當化功能的現代知識的特點。”即便有這些方面的因素,但絕不側重于此,“不夠精確的科學”不只是精神病學,而為何福柯偏偏選的就是它?精神治療學具有現代知識的典型代表性,這種說法本身難道就不值得懷疑?假設福柯選擇其他知識領域論述,難道對此的解釋只需要在這個知識領域的前面加幾個特征屬性的定語就合理了?或許可以這么理解:福柯的人格養成致使他對精神病學的知識有強烈的親合,并且自己也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僅是恰巧這個領域又“不夠精確”,有利于福柯的研究工作可以鉆的很深、走的很遠。
二、道德評判
(一)吊詭的解讀
瘋癲是一種生理疾病,這一點無需置疑,福柯也并不否定瘋癲作為醫學或生物學的客觀性,但是書中這種觀點“驚人的含糊其辭”,難怪他的論文答辯老師之一康吉蘭所感到的“該書寫的實際上完全不是精神病,而是一些藝術家和思想家們的生活、言論和作品所富有的哲學價值,而那些藝術家和思想家,習慣上都被認為是‘瘋子’。”在他眼里,瘋癲就是一種健康、自由和張揚的力量,不應該受到人們的歧視。
試舉幾例,如福柯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瘋癲是有魅力的,是構成某種神秘玄奧的學術的因素,“當有理性、有智慧的人僅僅感受到片斷的、從而越發令人氣餒的種種知識形象時,愚人則擁有完整無缺的知識領域。”他還說瘋癲與獲得知識的途徑有某種關系,是對知識及其盲目自大的一種喜劇式懲罰,“如果說知識在瘋癲中占有重要位置,那么其原因不在于瘋癲能夠控制知識的奧秘;相反,瘋癲是對某種雜亂無用的科學的懲罰。這種富含“道德意味”的語句不斷游離于書中各處。
在1964年7月著名報告《尼采、馬克思、弗洛伊德》之后的討論中,福柯堅定的回答“精神病的經驗是距離絕對知識的最近點,我們每個人都能夠具有……象尼采這樣的大思想家們所能夠具有的‘精神病的經驗’”米歇爾·塞爾更是直白的說道:“……即便在邏輯引證中,在廣博細致的歷史考察中,也流動著一種深深的愛,……另一個自我被看做是無限親近的人。”尤其是福柯以嚴厲的態度重新估價威廉·突克和精神病學家菲利普·匹奈的改革,鞭撻他們“并沒有引進科學,而是引進一種人格。這種人格力量只是借用了科學的面具,至多是用科學來為自己辯護……這種人格力量屬于道德和社會范疇。”斥責他們把瘋癲“囚禁在一個道德世界里”,接收理性“無休止的審判”,歷史學家們指出:“在學術觀點方面,是此書最富傾向性而最缺乏說服力的部分之一;并非巧合的是,在含蓄地表現福柯個人的觀點方面,這也是該書最突出的部分之一”
三、“詩人”的寫作:風格的執拗抑或方法的任性
在此書中,作者以自信的、異常勤奮的檔案研究工作探尋了從1650年到1789年間法國癲狂現象史,幾乎調動了自己感興趣的每一個知識領域——藝術、文學、哲學、歷史等。對《瘋癲與文明》的解讀各執一詞,但是對書中高度文學化的風格卻是達成共識。
作者精雕細琢的措辭、才華橫溢的旁敲側擊、超群的文學藝術的格調品味、令人難以企及的大膽直覺和驚心動魄的隱喻使用,給讀者一種“進入奇異世界”的感受,顯示了駕馭文字的強大能力、博學多才的大師風范和研究工作的異常艱苦。
為的是使“沉默的歷史”得以“發聲”,這種“確定共謀的開端”的努力、探尋“不愉快領域”的執著,常常使作者論述的時候采取“多元的發言位置”,“主要可以歸納為三個‘聲部’:一是線性但又強調結構和斷裂的敘述,二是在各層次進行擺蕩性質的反復辯證,三是天外飛來一筆式的抒情片段,這時作者直接涉入,以主觀的位置發言”康吉蘭教授曾勸誡福柯少用華麗的詞藻和武斷的概括,但是福柯堅持己見,只字未改。在福柯的論文答辯會上,哲學史家亨利?古葉教授指責福柯憑“寓意進行思維……,正是這些擬人手法使某種形而上學侵入到歷史之中……”,答辯的報告上的評語是:脈絡清晰,表達自如,思維敏捷,目標明確,深邃果斷,無拘無束”,然而,答辯人有“一種在諸如安托南·阿爾托、尼采或梵高的病情啟發下對精神病經驗作出的‘價值擴展’,”總是不經意間“超越事實傾向的情況”。
此時的福柯年輕氣盛,有賣弄自己文學才華的嫌疑,他不無自負的說:“要想討論精神病,需要有詩人的才華”,福柯因為太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而過度雕琢,論證的層次顯得太拖沓,經常深陷于細節處,雖然整體的骨架清晰,但是子主題陷入龐大的文學藝術評析描述,往往給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糾結,難以用“這是一部分析性和綜合性的權威作品”來逃避意象描寫的牽強和論證上的任性之咎。
四、結語:瘋癲去向何方
《瘋癲與文明》成了革新精神病學、同性戀問題和刑法問題的重要推動力,從而使這些“邊緣性”領域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善,而當前的現實無疑是理性完勝:還有多少人在關注著那些精神病院中的瘋人?還有多少人固守精神病人是文化形塑的論點?福柯甚至也宣稱:“也許終有一天,我們將不再知道什么是瘋癲。”我們是否已經登上了一艘新的“愚人船”,駛向無人知道的地方?
或許這樣評價才是公允的:《瘋癲與文明》的“社會學的想象力”產生了使我們以審慎的立場、態度看待理性,反思理性的效應,從而清醒的在“權力與反抗”中定位自己,這就是它能風骨猶存、屹立不倒的存在理由和偉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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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鄧保群,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社會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涂 鵬,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社會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