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暗夜下的海市蜃樓宋微從搖搖晃晃了近40 分鐘的公交車上跳下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問來接她的朋友,這是哪里?朋友淡淡地回答,馬欄山啊。
在湖南的地圖上,你永遠找不到一個叫馬欄山的地方,但卻沒有人不知道它在哪里。是的,它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芒果臺所在地。即使在2006 年的時候,綜藝節目里坡姐還沒有今天這般如日中天,馬欄山就早已成為湖南人民津津樂道的談資,每年都有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懷揣著驕傲與夢想,浩浩蕩蕩地進駐馬欄山的芒果臺,用宋微的話說就是,這是一片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芒的熱土。
所謂山,明明就是一塊巨大的平地,七拐八繞、隱藏在巷子深處的漆黑小飯館跟簡約明亮的臺式糕點店交替存在,又混雜著散發魚腥味的菜市場,讓這個地方洋溢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精彩氣息,仿佛暗夜下的海市蜃樓,繁華落盡便瞬間消失。
馬欄山是長沙夜生活的縮影,燒烤攤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煙霧彌漫,就在馬路邊架起的木桌椅上,有人就著涼風訴說心事,有人豪氣滿滿連干三杯,燒烤攤的小伙子一會兒擦桌子,一會兒送烤雞翅,忙得不可開交。電視臺的人總是玩得很開,幾杯酒下肚便激情澎湃,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的人去找小伙子要電話。實習生宋微哪里是他們的對手,眾人的起哄聲中滿臉通紅地挪到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早就看到他們在玩什么,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要不,要不,我還是送你們10 串烤肉吧。大家哄笑著接受了10 串烤肉的賄賂,宋微咬了一口肉串,辣椒和孜然的味道立刻沖入鼻腔,香氣四溢,讓人欲罷不能。
一種魔術師般的優雅氣質宋微在烤肉串的迎接下開始了她的電視臺實習生活。要電話事件后,宋微跟周子亮逐漸熟悉了起來,有的時候下了晚班,宋微就會像同事們一樣,喜歡來這里吃吃燒烤、吹吹風。不停向周子亮抱怨電視臺里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的工作宗旨,還有月底給實習生的純屬鼓勵性質的薪水,周子亮困惑不解,他不明白無數像宋微一樣的人究竟在追求什么。
宋微的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大圓圈,那是一種榮耀感和成就感,是理想。你明白么?周子亮不說話,只笑。宋微想了想又說,就像你喜歡燒烤一樣。
周子亮無比熱愛他的職業,他在燒烤的時候格外好看,雙手像蝴蝶翻飛一樣將肉串翻遍,將各種調料撒在上面,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龐,還有在夜幕里看不太清楚的汗滴。宋微覺得,周子亮在燒烤的時候有一種魔術師般的優雅氣質,如夢如幻。
宋微想盡辦法爭取到了一個現場導演的機會。現場導演是干什么,就是在嘉賓要唱歌的時候遞上話筒,主持人渴了的時候送上水,節目沒開始的時候,想盡一切辦法讓觀眾開心,進入狀態。說白了就是打雜,可是即使這樣的機會,競爭者也多如牛毛。
那一天的觀眾不知道為什么笑點格外高,宋微搜腸刮肚講了無數個笑話,又是唱歌又是繞口令,觀眾仍然不夠興奮,達不到節目的要求。導演急得要命,再等下去觀眾的情緒開始有點急躁了。宋微靈機一動,找到化妝師戴上老太太的假發和牙套,換了衣服,現場模仿起宋丹丹來,觀眾立刻被逗樂了,很快進入狀態。
節目組說宋微干得非常好,下次還找你。第二次錄節目的時候,宋微提前三天做好準備,甚至自己化好了妝。臨到開始,節目組說,不用你,有人選了。
宋微化成宋丹丹的樣子招搖過市,本來充滿希望的裝扮此時顯得那樣弱智可笑。周子亮情緒激動,只反反復復說,你這樣有意義嗎?有意義嗎?什么成就感,說到底就是虛榮!
周子亮家境小康,無憂無慮,賣燒烤純屬個人喜好,他喜歡熱鬧的通宵達旦的夜晚,好比那些喜歡酒吧喧囂的人們。他自然不能理解經歷過困頓的宋微對成功的渴望,但他怎么能夠打擊她的夢想,說她虛榮?!宋微把門一摔,大聲地說,賣一輩子燒烤從來不是我的理想。
希望那樣美好的夜晚能夠定格馬欄山地盤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偶爾宋微得空的時候,就和周子亮在這一片溜達。在周子亮的燒烤攤往前100 米,有一家常德牛肉面粉館,辛香鮮辣,跟周子亮的燒烤不分伯仲;更重要的是,這家粉館經常會營業到晚上一兩點,大大地迎合了電視臺的工作狂們的作息時間。有人說,在這家面粉店吃粉,跟人打招呼動的嘴皮子比吃東西動的嘴皮子還多。周子亮不以為然,他們的味道其實就是辣,把米粉的味道都蓋住了,哪有我們的燒烤韻味。
周子亮和宋微坐在米粉店里吃粉,碰見宋微的同事,同事笑著打招呼,男朋友啊。宋微愣了愣,轉頭看看周子亮,回答道,啊……不是。宋微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是因為周子亮身上那件白T 恤太過廉價嗎?還是因為周子亮說她虛榮讓她一直心存芥蒂?又或者,在宋微的心里,隱隱覺得,選擇說是就等于選擇了某一種生活,一種自己無法想象的生活?
之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宋微再去找周子亮,周子亮明顯局促了起來,宋微說對不起。周子亮沉默了很久說,是我對不起,我以為,我是。宋微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間40平方米的出租屋的,她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傷心,但眼淚總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洗澡的時候,換下的衣服上隱隱有一股燒烤的辣椒粉和孜然的味道。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明明深夜的燒烤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輕松與快樂,甚至希望那樣美好的夜晚能夠定格,然而,第二天一早起來,衣服上的煙熏味道卻是那么刺鼻,都讓激發起一種想要狠狠洗凈的欲望,連同昨日的歡樂,一起洗掉。
幫自己實現夢想的男人宋微租的房子的樓下有一株大樟樹,樟樹在湖南隨處可見。這株樟樹的不同之處在于不僅它很大很大,而且長到上面分出了兩個大枝干,每個大枝干還有小枝干連在一起,就像一對擁抱在一起的情侶,宋微喜歡沒事來看看這棵樹,遠遠地看著,有時候看得忍不住笑起來。幾乎沒再去過周子亮那里,男女之間沒有所謂的友情,不是愛情的開端,就是愛情的末尾。
宋微在看著這棵樟樹微笑的時候,有人在旁邊倒車,差一點撞到宋微。宋微沒好氣地質問,有病啊你。一個腦袋從車窗里伸出來,看了看宋微,那您有藥嗎?宋微撲哧一聲笑了。
跟周子亮不同,大誠是事業小有成就的城市精英,早些年大誠也在電視臺呆過,后來總想著自己創業,就開了一家策劃公司,大小也跟隨著十幾號人。帶大誠去見同事,許多平時跟宋微都不太打招呼的項目組長之類都跟大誠熟絡得不得了,大誠端起酒杯說,小微在你那,你還得幫我多多照顧。
大誠很忙,這能理解,一個男人要想有事業不可能不忙,宋微也忙,他們的見面大多在周末,宋微覺得這樣很好,彼此都有充分的生活空間。而且,宋微感覺得到,大誠很愛她,不然,不會什么都給她,準備買房子,都要在房產證上寫宋微的名字,滿足地說,喲,咱家是女戶主哪。連楊瀾都說,女人要找能幫自己實現夢想的男人做老公。宋微卑微的夢想種子埋在這片土地,大誠能讓它開花結果。
這是成年人的愛情形式,有條不紊,前景光明。只是,坐在機房里編輯無數錄播帶的時候,微雨的傍晚站在電視臺大樓門口看各種小轎車川流不息的時候,加班的中午挑起飯盆里潔白的飯粒的時候,宋微總是不可抑制地在想,周子亮,會不會有別的女孩滿臉通紅地挪到你的面前,問你要電話?
不可預知的明天在誘惑她不過一兩年時間,馬欄山大紅大紫,人們在電視機前被坡姐逗得嘴都合不攏。無數少男少女打著飛的都想來看一眼傳說中的馬欄山,結果卻大失所望,不過一個城郊接合部的農貿市場。
一個人愛一座城市,其實并不是因為這座城市有多好,只是因為在這里,有你奮斗過的汗水與回憶,我們從來愛的都是我們自己。宋微愛這座城市,愛芒果臺工作狂們的通宵達旦,愛讓她終于在人才濟濟的芒果臺占有一席之地的馬欄山,也愛讓她的愛人遠去的馬欄山。
跟大誠分手的那天晚上,宋微一個人去了周子亮那里吃消夜。她喝高了,舉著酒瓶子站起來,要跟別桌的人干杯。沒有人嘲笑她,在馬欄山這樣一個輕易制造壓力和任意釋放壓力的地方,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宋微絮絮叨叨不停地說話,說很多,說過去,說未來,周子亮只低著頭聽他說,一聲不吭。說到后來,夜很深很深了,吃夜宵的人都回家了,各家攤子開始收拾桌椅板凳。宋微也累了,站起來準備回去,走的時候,周子亮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輕輕嘆了口氣,說,又是何苦呢?宋微像受了無盡的委屈般喉嚨一緊,多想轉過身去迎接那輕柔的嘆氣,停了停,狠下心,還是假裝沒有聽見,穿越過昏暗的小路回家。那么多不可預知的明天在誘惑她,讓宋微無法駐足。
此后再也沒有見過周子亮。偶爾的時候,回憶起那個莫名的夜晚,一個人走在一條昏暗的小路上,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如果當時停下來,回過頭,那么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應該是會的吧。可是,怎么會有那樣的如果呢,在當初那個年輕的心靈里,對外面的世界太過熱切,已經裝不下別的任何一點東西了。
那么愛情呢,該來的時候終究會來的吧,即使虛榮的人生也會擁有虛榮的愛情。宋微想,我就在馬欄山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