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什么所吸引,奔走不息多年前的一個九月,我來到了蘭州。先于我抵達這座城市的,是被火車托運而來的書籍、畫具、打口碟,還有我憧憬著的愛情。曾經,這些是一個青年所有的家當。如今,我在這座城市擁有了很多,但我身份最基本的注解,是一個女人的丈夫和一個男孩的父親。國慶節,我的臉在一場事故中受了傷,于是令自己的面孔無法和節日氣氛協調起來。長假中的一天,我站在蘭州的中央廣場上等待一個朋友。周圍的氣氛當然是喜氣洋洋的,因為地點是甘肅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作為人物的我,戴著一副墨鏡掩蓋著傷情。然后,我看到這樣一幕:一個年輕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埋頭坐在路邊,面前一張攤開的報紙上寫著:我沒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餓。
在長江以北的南方城市,如此低級的騙局,早在若干年前就無人相信。但在長江以北,尤其是西北偏北的甘肅蘭州,我仍可在一瞥之間,眼淚就從墨鏡后流了出來。
我假想,他是為了尋找工作而來到了這里,盡管孔雀們都在東南飛,可依然有無數的人,愿意留守在這片黃土地。身在異鄉,在時時襲來的沮喪面前,唯一可做的,就是融入這座城市的點點滴滴。候鳥在大地上自由來去,為的是適宜的溫度和豐美的水草。我們在大地上遷移,為的是什么?我們被什么所吸引,從此地到彼地,奔走不息?
鼓了很大的勇氣,我在男孩兒面前放上了一些錢。此時此刻,他是不是騙子已經無足輕重,我只是想讓當初鼓舞自己的那個目的,無限地在心頭閃回和延續,這所有的曲折,都是我因為那樣一個目的而做出的選擇。
被一個目的吸引而去,這樣一個姿態的全部秘密在于:對生命充滿了希望。那么,絕對不要喪失希望吧,盡管這一路上布滿了舍棄,挫敗,拒絕和令人心悸的“很餓”。我想對他、也對自己說:我們還要繼續。
蘭州,讓一切變得陌生第一次來蘭州,腦袋里的印象是“一個被山挾持、被河貫穿的狹長城市”,但在實際的感受中卻發現,這是一座讓人缺乏方向感的城市。在我的故鄉西安,我已經習慣了一種確定方向的辦法——找到一個中心,譬如鐘樓,依此類推,東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所有的方向便由此而來。但在蘭州,它幾乎是沒有中心的,街道全部由周邊的一些地名來命名:天水路、張掖路、皋蘭路、白銀路……沒有任何指涉,對于一個闖入者和寄宿者,不提供絲毫的指引式的提示,只是讓一切更加陌生,以地理的名義提醒你:你,只是混跡于這座城市中的一個贗品,你被先天地拒絕。于是,一個已經習慣了從中心出發的人,習慣了被預先告知了東西南北的人,需要學習另外一套識別方向的技巧。
具有意味的是,我的學習是從山與水開始的。它們形成了這座城市的參照物,明確了它們,就明確了南北,由此,便也有了東西。蘭州,一條大河波浪寬,我家就在河這邊,那最高的山頭,擋住了浩蕩的風,也將粉塵和廢氣留在了自己的頭頂,經年不散,成為一頂闊氣的帽子。山與水就是這座城市最大的羅盤,無關陰陽,卻永遠讓你找得到北。
內心的語言為之豐富,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稱,就有了另外的含義:甘南路,它與“南”無關,代表了云集的酒吧,邊遠城市的夜生活景觀,代表了酒,代表了勉強的現代性,甚至胃痛與頭暈;盤旋路,它永遠不是一個具體的盤旋姿態,它意味著一個叫做“紙中城邦”的書店,我從這里補齊了三島由紀夫,并重新開始迷戀一些東西;秦安路,是工作室,七樓,傳真機,幾天就需要清理出去的來自四面八方的雜志,物質生活差強人意的通行證;五泉山,哦,是山,雖然它只具備了山的稱號,但,畢竟是山啊。是山,就可以俯瞰,漫步,曬太陽和攀登了;香榭麗,無涉羅浮宮,這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原來一場遷移,就是為了把自己托放在這個角落,讓這里成為所有幸福或者懸念的源泉……
西安的道路是周而復始的,像所有曾經的帝王版圖,如今都可以被立交橋和高速路環繞起來,并且似乎可以無限度地擴張開,像一張韌性良好的煎餅。而蘭州的道路,是單向的,它沒有回旋的余地,地理意義上的格局已經決定了它,只能筆直地前進或者后退。這使駕駛有了另外的快樂,開車行駛在它漫長的濱河路上,我可以不考慮拐彎,無端就是一種一條道走到黑的心情,是一往無前和九死不悔的意思。這個城市通過道路來同化我,以山和水的名義讓我幾乎相信自己就是一個蘭州人。
在熱氣騰騰的生活面前,外來者總是被阻止然而,每當我混淆了自己作為一個異鄉人的身份時,又會被一個聲音喝令道:慢哈(且慢)!
在他鄉,你可以把自己外來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無縫,但是一開口,語言就會使你暴露——你無法發出和他們一致的腔調,無法用他們習慣的方言去正確地表達,無法成為一個潛伏著的余則成。
我曾嘗試用蘭州話對自己愛著的人去說“愛”,結果是充滿了滑稽的味道,這不能說明蘭州話的發音具有滑稽性,而是它被一個外來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就失去了嚴肅。于是,當我與人交流時,只能使用嫻熟標準的普通話,并且越來越嫻熟與標準。我與之交流的人包括:攤販、服務生、上門收取水電費的物業人員,還有,我的蘭州妻子。我嫻熟并標準的普通話,令我開口說話時喪失了部分的樸素與誠懇。可是,我是多么愿意樸素與誠懇。這一切,似乎決定了,我與自己妻子每一次的“談一談”,最終都淪為了笑談。難道,一個異鄉者,一個喪失了部分樸素與誠懇的人,便連帶著喪失了愛的語言?
這里說的語言當然是物理意義上的,是語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內容已經被它決定。如果你不下定決心,用學習一門外語的刻苦程度來糾正它,那么你將有可能永遠被定義為這個城市的寄宿者。在一些時候,我和一些志同道合者相互安慰,我們之間的安慰使用的是另外的一套語言,雖然混雜著各種口音,但彼此卻聽得明白。這個時候,我們是津津樂道和津津有味的。可是轉眼間,我就會變得沉默,因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用標準的普通話來購買一碗牛肉面,當拉面的師傅地地道道用蘭州話問一聲“寬地洗地?”(寬的還是細的)時,我就會在一瞬間失語。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標準的普通話是不恰當的,我與志同道合者們交流的語言也是無效的。
在熱氣騰騰的生活面前,一個外來者,總是被阻止。生在那條街上,意味著你一生游蕩其實,生活在一個地方,你只要熟悉幾個關鍵的詞語,比如:流水線、打卡、職位抑或生計……被這些具體的術語概括住,就是一個具體的生活。但是,當我們需要描述這些具體的生活所帶來的具體的歡樂與痛楚時,往往找不到恰當的發音。由此,我反復書寫著的這座城市,都被我冠以了“蘭城”。它是蘭州嗎?一定不是,我無力用現代漢語的書面語言來指認蘭州,只能在微妙的命名上,給自己一個杜撰與虛構的勇氣。身在異鄉,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學會用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誦亨利·米勒的句子:
生在那條街上,意味著你一生游蕩,自由自在,也意味著意外與偶然、戲劇性及運動。一種不相關事實的協調一致,賦予你的游蕩一種形而上的確定性。在那條街上,你懂得了人類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條街上,或離開那條街之后,你就虛構他們。凡不在那條大街上的東西,便都是虛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說,是文學……
如果這太繁瑣,或者太荒誕,我就去努力學會用偉人的語式說出:這座城市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它是屬于你們的。遺憾的是,我始終沒有實現這樣的愿望。也許是亨利·米勒的句子太拗口,也許是蘭州話太過鏗鏘,用以朗誦冗長的句子實在太像繞口令。同樣,以偉人的氣概來指導我們瑣碎的生活,也不免顯得大而無當。在這一刻,自己多年前奔赴蘭州時的那股熱烈的盼望重新在我的心頭燃起。我仿佛可以看見,那個為了愛情而來的自己,那個青春勃發的少年,那么堅定地走向自己的愛人……
這樣的回望,甚至讓我的心里有了醉意,在西北偏北,在金秋的季節里,我似乎已經把蘭州喝醉。我覺得,我再一次找到了言說的方式,終于,內心中愛的語言再一次洶涌,讓我可以,并且迫切地需要,與自己“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