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唯美的摯愛純情

1999年彩色片(兼黑白)89分鐘

廣西電影制片廠、北京新畫面影業(yè)公司聯(lián)合攝制

導演：張藝謀

編劇：鮑十(根據(jù)其小說《紀念》改編)

攝影：侯詠

主演：章子怡(飾年輕時的母親，招娣)

孫紅雷(飾兒子，駱玉生)

鄭昊(年輕時的父親，駱長余)

本片獲1999年第20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攝影獎、最佳美術(shù)獎，第23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女演員獎(章子怡)，2000年獲第5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獎(銀熊獎)。

故事梗概：

冬季，北方，傍晚，大雪后的嚴寒讓整個村子顯出色彩單一的蕭瑟，黑、白交織的線條讓從外地趕回奔父親之喪的生子(駱玉生)的心情格外沉重：村長明確地告訴他，父親為了給村小學籌集蓋房資金四處奔走，路遇大風雪而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如按母親的想法，將父親從縣里用人力抬回村子，重走一回回家的路，那必須掏錢從外村雇人，因為村里的青壯勞力大都外出打工了。

村長拿了雇人的五千塊錢離去后，看著父親、母親年輕時幸福的彩色合影，生子陷入久久的回憶：母親小名招娣，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女，不僅心靈手巧，而且敢做敢當。許是對文化知識的崇拜，沒上過學的她第一次看見樸實幽默的父親時便暗戀上了他(一個從縣城請來的小學青年教師駱長余)。在之后修建教室的日子里，她頓頓用家傳的青花瓷碗給建房的漢子們送去親手做的好吃的“派飯”(希望心上人能吃上一回——按村里的習俗，蓋房的大事女人是要走開的)；她熬更守夜地為他的新教室織出最鮮艷的“房梁紅”(只能由村里最美麗的少女來織)。教室修好后，為了和眾人一樣能聽到父親爽朗的讀書聲，住在后村的她不惜繞遠路去前村擔水；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每天在他送學生必經(jīng)的山路邊等著看他……終于，站在門邊迎接父親到家里吃派飯的如美麗的畫兒般的母親用自己真誠的心打動了父親——那只他在因右派問題匆匆告別母親時送給她的紅發(fā)卡成為他們的愛情信物：他連母親特意為他做的餃子也顧不上吃就匆忙離開了(盡管他答應了來吃)。她急匆匆用青花瓷碗盛了餃子抄近路追去，不幸，人摔倒了，碗摔爛了，餃子撒了一地，痛哭之后，又發(fā)現(xiàn)紅發(fā)卡不見了，于是一路尋找，直到在自家木柵欄的門邊發(fā)現(xiàn)了它……雖然技藝高超的鋦碗匠鋦好了青花瓷碗，但卻縫合不了母親在久久的等待中被焦慮折磨得日漸破碎的心靈，她不顧雙目失明的祖母親的阻攔，決心拖著病弱的身體去縣城尋找父親，然途遇暴風雪，昏死路上，被人送回。被打成右派的父親得知消息后偷跑回來，為了看一眼躺在病床上昏迷了好幾天的母親……被父親爽朗的讀書聲喚醒的母親，毅然快步走向教室，兩顆相愛的心靈幸福地碰撞在了一起……在父親再次回到村里時，他再也沒有離開過，父親母親一愛就是四十年。

父親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紛紛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為的是能抬著老師重走那條洋溢著真愛、大愛的回家之路，自然，生子的五千塊錢也沒有了用場。年邁的母親堅決拒絕了隨兒子進城生活的意見。早晨，她又聽到了她認為的世上最好聽的聲音：父親自編的“識字歌”——“人生在世，要有志氣；讀書識字，多長見識……”，她快速沿著多年走過的小路向?qū)W校走去。教室里，生子為了滿足母親的愿望，像當年的父親一樣，以淳厚、清朗的聲音為村里的孩子上一堂課。此時，母親仿佛又看到了那條父親第一次來村里經(jīng)過的山花爛漫的小路上，年輕漂亮、穿著碎花紅襖的自己高興地奔跑著。

《我的父親母親》確實很美，美得讓人一睹美的表象便被它感動。黃綠色青春勃發(fā)的山野，彎彎曲曲詩一樣延伸的山路，國畫式潑墨寫意的樺樹林，溫暖靜謐沒有塵渣的山村小院，被朗朗讀書聲渲染得高雅圣潔的小學校，癡迷聆聽讀書聲的村民們，遠觀蓋房笑聲不絕的婆姨們，尤其是那淡黃色山路上奔來跑去的紅棉襖、紅圍巾，門邊喜迎教書先生的村姑燦爛的笑靨，風雪中佇立遠望的那一襲抗擊寒冷的紅色，以及被這紅色、笑靨點燃的濃濃的摯愛純情。這些暖色調(diào)層次鮮明的物事，以色彩、構(gòu)圖、音樂、性格、環(huán)境、氣氛等因素綜合成詩意的美，使人在“風景因人的存在更加美麗”的深刻體察中，宛若置身靜美閑適的桃花源，仿佛來到溢滿真情的理想大同時代，被和樂陶陶的情感所感染。顯而易見，片中“我”的父親母親演繹的摯愛純情的美是使人難以拒絕的，它的純凈透明、真誠質(zhì)樸，可以沖破一切世間樊籬而叩響人類的每一顆跳動的心靈。也許因這，張藝謀致信曲解該片的第5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主席雅哥布，明確宣稱：“《我的父親母親》謳歌愛情的至真至純。這是人類共同擁有、頌贊的情感。”

對美不勝收的摯愛純情的謳歌式表述，《我》片洋溢著濃郁的懷舊色彩。這一由鮑十的小說《紀念》改編的電影中，一系列或真或假的鄉(xiāng)風民俗，把帶有張氏風格的懷舊情結(jié)突現(xiàn)得熱情、熱烈和執(zhí)著。在彩色回憶的開端，招娣的紅棉襖、紅圍巾就以體現(xiàn)傳統(tǒng)喜慶熱鬧的鏡語，標明了女主人公的大方開朗、熱情奔放。這為下文男女主人公的自由戀愛作了鋪墊。張藝謀以往影片中常見的“紅”，在“我”的回憶中起著貫穿始終的敘事作用。女主人公的紅棉襖、紅圍巾自始至終就沒消失過。隨著回憶的發(fā)展，片中出現(xiàn)了張氏假造的村中最漂亮女孩的“織紅”和隱含傳統(tǒng)平安吉祥、驅(qū)鬼避邪之義的新房“掛紅”。這塊由“我”的母親所織掛在教室橫梁上的紅布，成了“我”的父親母親摯愛純情的象征，被“我”的父親所永記并伴他走完教書生涯。在“我”的父親母親真心相戀的過程中，父親送給母親的唯一定情之物是一枚鮮亮的塑料紅發(fā)卡。這一裝飾女人歷來甚為珍視的頭發(fā)的東西，是傳統(tǒng)思維的產(chǎn)物，但它作為愛的表征也把自由無功利的真愛點綴得生動感人。而紅發(fā)卡失而復得的情節(jié)，實是“我”的父親母親悲歡離合、相思相戀的映射。其實，這和那只青花瓷碗的爛而又補是架構(gòu)在同一思維程式上的，都具有“破鏡重圓”的理性觀照。把那只心愛的人用過的但被摔爛了的青花瓷碗補得滴水不漏之后，恭敬端正地放在碗柜里，實是對真愛的一種祭奠。其實，這種祭奠也體現(xiàn)于另一個民俗場景：多日癡情等待的招娣用“紅窗花”將風雪中紙破窗寒的教室裝點得如新房一樣喜慶——女主人公渴盼愛情的內(nèi)心真實清晰可見。很顯然，被真情沐浴的真愛是不會因時空的阻隔而消弭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紅棉襖、紅圍巾、“織紅”、“掛紅”、紅發(fā)卡、青花瓷碗、紅窗花等標識鄉(xiāng)風民俗的物象，串接鑲嵌于敘事鏈條，遂把純凈的摯愛純情隨故事的演進展現(xiàn)出來，并流露出濃濃的懷舊情調(diào)。當然，影片彩色回憶部分所彰顯的摯愛純情同樣在黑白影調(diào)的當下敘事中得以延續(xù)：母親堅持要把父親從縣里用人力抬回村里重走一回洋溢著真愛、大愛的回家之路其實也說明了這一點，并被浸潤創(chuàng)作主體主觀意旨的影像段落所濃墨重彩地渲染了的。

在《我》片中，張藝謀以彩色暖調(diào)拍攝中間主體部分的“我”的回憶，而以黑白冷調(diào)拍攝頭尾部分的“我”的現(xiàn)實。這在以往國產(chǎn)電影中是少見的。過去影片的回憶部分不管是用黑白影像還是用彩色影像呈現(xiàn)，而所面臨的現(xiàn)實則多用彩色影像敘述。然不得不承認，導演的這種選擇是契合故事的規(guī)定情境的。片中的現(xiàn)實是：北方山村大雪覆地的冬季，住在城里的“我”回家奔父親之喪；為蓋村小學的教室四處籌集錢款的父親病發(fā)而死，想抬回村里，可卻因村里的青壯勞力都外出打工而無人可抬。用黑白冷調(diào)展示這一環(huán)境氛圍和情感基調(diào)，充分表明了被黑、白、灰三色分割的北方雪天的蕭煞和陰冷以及被死亡攪亂的心境的感傷和哀痛。顯然，通過這一“癥候”我們能夠把握一個潛在的本文：當下落后的基礎教育還亟需拯救。相反，“我”回憶的父親、母親的自由戀愛是浪漫抒情、美好動人的，富有青春的美。而且，故事多發(fā)生在被黃綠色壟斷的陽光燦爛的深秋山野。彩色暖調(diào)便能較好表現(xiàn)這令人感動的摯愛純情的喜慶幸福和動作發(fā)生的自然環(huán)境的鮮活舒展。主宰這一切的男女主人公兩情相悅的潛在心理也被揭示得一覽無余；村民們踴躍蓋教室和積極聽讀書聲的情景也充分表征了那時的人們對文化知識的崇拜。兩相比較，自然見出敘事者對舊時美麗鄉(xiāng)村的緬懷和對當下現(xiàn)實鄉(xiāng)村的憂慮。當然，舊時的美麗鄉(xiāng)村是被“我”重新敘述了的，它是一個被劇中人物和與劇中人物視點同一的接受者共同注視的虛構(gòu)本文，有著濃郁的個人情感基調(diào)。

不僅是合于規(guī)定情境，作為一部半自傳體的電影，張藝謀以彩色展現(xiàn)回憶是有其情感傾向并深隱主觀意旨的。可明顯看出，片中彩色富有真情的美好燦爛的過去是“我”(兒子駱玉生)的回憶，是被“我”的想象豐富了的。幾近封閉的邊遠山村三河屯可謂一片美好的人間仙境，沒有壞人，沒有矛盾，一切祥和美好，處處洋溢愛與真情。即使那讓無數(shù)國人聞之心悸的“反右”也沒在此留下什么痕跡。當然，漂亮的村姑與城里來的教書先生的自由戀愛，也沒受到任何阻礙，盡管那在不很開放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山村是頭一遭。顯然，這不具有物質(zhì)現(xiàn)實的真實基礎而游離于物質(zhì)現(xiàn)實之上。它只具有細節(jié)真實，而不具有整體真實，或者說，現(xiàn)實中這是不可能如此美好地發(fā)生的。“我”的父親母親摯愛純情的美并不標明現(xiàn)實生活中二人的真實關系和物質(zhì)狀態(tài)，這是“我”(兒子)混淆現(xiàn)實和想象的鏡像誤認：他把他想象的父親、母親的鏡式情鏡和影像世界當成了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情境和現(xiàn)實世界(這是基于快樂原則的初次認同)。當然，此時的“我”可謂處于鏡像階段，也即處于“想象界”，是在經(jīng)歷夢境(白日夢)的做夢主體，難以區(qū)分現(xiàn)實和想象；當然，“我”自然不自然地采用“偽裝”、“置換”等法來編織似夢心智結(jié)構(gòu)，從而看上去“我”所敘述的具有“我”的主觀真實基礎，是被“我”的情感包裹，被“我”的想象理想化了的。實際上，“我”的回憶和想象以及“我”對回憶、想象的理想化，何而不是作為敘述者的張藝謀的回憶和想象以及他對回憶、想象的理想化，因為“我”具有劇中人物(獨白)和畫外旁白者的雙重身份。畫外旁白者毋庸置疑地指向了導演。也就是說，彩色多情的回憶、想象是張藝謀的寓言，是張藝謀的夢，是存在于張氏心靈之中的精神物象形態(tài)，是被他的理性淘洗過濾了的人文世界，隱喻著富有親情真愛的過去的美好時光——一種建構(gòu)在情感基礎上的詩化“烏托邦”。這一點，張藝謀自己也闡明了：《我》片是“為拒絕真情與真愛的世紀末唱一首帶有戀舊回歸色彩的愛情挽歌”。引伸開去，這實是張藝謀對物欲橫流、性欲泛濫的現(xiàn)實人情世態(tài)的挑戰(zhàn)，亦可看作他對摯愛真情的深切呼喚，體現(xiàn)了一個有良知的嚴肅藝術(shù)家對現(xiàn)實的人道關懷。片中的回憶部分多用大景別的移動攝影，將人物與環(huán)境的美相互映襯。影片還大量采用融(化出、化入、疊化)的剪輯手法和以琵琶、排簫、竹笛等多種器樂聲及純美的鋼琴聲構(gòu)成的稍顯憂郁的愛情旋律(這方面，蒙古族出身的學院派音樂人三寶功不可沒)將富有詩情畫意的影像有機串聯(lián)，形成張弛有致的節(jié)奏和虛實相間的似夢情境，加之與“讀書、識字”或文明、愚昧相關的文化主題的詩意統(tǒng)攝，感人至深，令人回味。這同樣體現(xiàn)了一個有良知的嚴肅藝術(shù)家關注現(xiàn)實的人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