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邊有三本書,一本是美國著名漢學家史景遷的《追尋現代中國》,一本是法國著名史學家阿蘭·佩雷菲特的《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碰撞》,另一本則是我國著名學者楚漁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表面看,這三部來自不同國度學者的著作,其關注題材、立意側重與文筆風格均迥然相異,并沒有多少共通之處。但就好比在板結的大地之下,在我們看不見的泥土深處,相距遙遠的樹與樹的根須,也常常緊緊地糾結在一起一樣,這看似沒有多少共通之處的三本書,其間卻有著一種草蛇灰線的神奇關聯。正是這種神奇關聯,如同智者的棒喝,帶給我難以言說的觸動和啟迪。
我們先從兩百多年前的一樁舊事說起。兩個多世紀前的18和19世紀之交,東西方世界最強大的兩個國家分別為喬治三世治下的大英帝國和乾隆治下的大清帝國。當其時也,雖然康乾盛世的虛幻光環還籠罩在帝國頭上,乾隆也沾沾自喜地宣稱自己有十全武功。但究其實質,這個老大帝國已經處于江河日下的回光返照期。只不過,百足之蟲,死而未僵,它那龐大的領土和多達三億的人口,使得包括英國在內的所有西方國家,都把它看做是最好的產品傾銷地和必不可少的貿易伙伴。基于此,受喬治三世之命,馬戛爾尼爵士率領一支小型船隊,來到東方中國,希望能夠和大清帝國達成兩條最重要的協議:第一,英國和清朝雙方,在各自的首都設立使館,派駐使臣,全權處理雙邊事務;第二,中國準許英國在沿海租用一座小島,作為遠洋貿易基地。
然而,東西方兩大強國之間的第一次正式接觸毫無成效。無論史景遷還是佩雷菲特,無不把這場聾子之間的對話,歸納為中國人的蒙昧、自負和近現代體制的付諸闕如。楚漁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雖沒有直接評判馬戛爾尼來華事件的歷史影響,但運用他建構的思維批判模式,卻可以得出一個和我們大多數人視為正解所不同的結論。他在史景遷和佩雷菲特之外,為我們提供了打量歷史人與事的另一重視角。楚漁認為,真正起決定作用的,不是體制,也不是儒家傳統,而是中國人固有的思維方式。在乾隆和大清官員們的思維觀念里,天朝原本就是至高無上的中央之國,天朝的君主就是君臨四方的天下共主。天朝撫有四海,無所不備,用不著和外夷互通有無。之所以準許夷人在廣州貿易,不過是看在他們恭順的份兒上,賜給他們的一種福利罷了,他們怎么可能和天朝平起平坐,甚至像一頭撞進磁器店的蠻牛一樣擅自闖入大清國都呢?
一百多年來,自從中國的大門在洋人的堅船利炮打擊下轟然倒塌,東方這個曾經孕育過強漢盛唐的大國,轉眼之間卻成了刀俎之間任人宰割的魚肉。其中的慘痛煎熬,雖然我們不曾親歷,但人同此心,情同此理,那種絕境之下,救亡圖存的聲音今天聽起來仍然那樣真切和生動。唯其如此,自19世紀中后葉以降,就不斷有思想者在思考中國何以成為中國,中國人何以成為中國人,并試圖為這個困境中的民族開出一劑藥方。諸如林則徐、魏源、嚴復、郭嵩燾、孫中山、梁啟超等,莫不如是;肇自當代,則有柏楊、何博傳甚至包括毀譽參半的“中國可以說不”的憤青們。在這種大背景之下,楚漁的批判無疑會因時間距離的拉遠和視角的獨特而打量得更加真實,解剖得更加透徹,判斷得更加精準。
楚漁認為,中國人思維最大的問題在于,其主流思維仍是初級的形象思維,形象思維的特點是模糊性。概念是模糊的,思維是模糊的,對事物的認識也是模糊的。因此,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還停留在原始思維階段——一切都是為了實用,缺少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形而上學的沖動。這種思維模式的統治之下,使得中國人的很多東西都是脫節的:形式和內容脫節,理論和實踐脫節,道德和行為脫節,內心和話語脫節。由此造成的后果,正如黑格爾所說的那樣:“在個別的國家里,確乎有這樣的情形。即:它的文化,藝術,科學,簡言之,它的整個理智的活動是停滯不前的,比如中國人也許就是這樣,他們兩千年以前在各方面就已達到和現在一樣的水平。”話雖刻薄,卻稱得上一針見血。與此相反,西方人的思維則兼具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能力,這不但使他們的藝術流光溢彩,也使他們向科學的未知領域不斷擴展。這一點,正如羅素在總結燦爛的希臘文化時說過的那樣:“長盛不衰的好奇心以及熱烈而不帶偏見的探索,使得希臘人在歷史上獲得了獨一無二的地位。”
史景遷的《追尋現代中國》,其研究方法,約略相當于美籍華裔史學家黃仁宇先生所倡導的高屋建瓴術的大歷史,即從大的向度來考察中國歷史的走勢。佩雷菲特所注視的則是中國歷史的一起偶然事件,走的是類似于定量分析的路子,約略相當于佛家所說的“萬里滄海,只取一瓢來飲”,或者說“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見微知著法。楚漁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則是從方法論的角度來對中國人的氣質、性格、稟賦、習慣,以及由此而構成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進行高精度的解剖。事實上,史景遷也好,佩雷菲特或是楚漁也罷,他們的著作雖然落腳點與側重點完全不同,卻都不約而同地向我們指明了這樣一條潛在的線索:現代中國之所以成為現代中國,是因為它曾經有過如此這般的歷史。至于那些如此這般的歷史積淀,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就像佩雷菲特在他這部洋洋50萬字鴻篇巨制的結尾處意味深長地指出的那樣:“這次失敗的會見教訓猶在。乾隆與馬戛爾尼尚未死去。他們生存在我們中間。他們又在我們身上轉世了。他們也許是不朽的。循環無窮的中國呀!……”
既往經驗告訴我們,智者的棒喝總是如同醍醐灌頂。但在強勢的棒喝之下,能夠猛然驚醒并覺悟的,仍然只是極少數有慧根的人。正是因為有了這極少數人的覺悟,時代之舟才能得以向著光明和幸福的彼岸繼續前行,雖然光明和幸福永遠都隱現在觸手可及卻又遙遙無期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