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現代戲劇史上,曹禺和夏衍的劇作是值得探討的。他們都選擇現實主義的創作路線,但二者又有著不同的藝術個性,形成了各自獨特的風格:曹禺是生活戲劇化,夏衍則是戲劇生活化。曹禺的戲劇取材于城市,從正面表現出重大的時代主題;夏衍取材于社會底層,從瑣碎的日常生活中發掘人物的性格悲劇。曹禺劇作的主題傾向復雜的、多重的;夏衍的劇作主題則比較單一。
關鍵詞:曹禺;夏衍;人物;情節
在中國的現代戲劇史上,曹禺和夏衍是不可忽視的,他們都為中國話劇的發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曹禺的第一部劇作《雷雨》標志著中國現代話劇走向成熟,夏衍的《上海屋檐下》開創了我國現代話劇的另一種獨特形式。曹禺和夏衍各具特色,曹禺塑造的人物形象性格豐富,而夏衍則比較單一,兩者塑造的人物一起豐富著我國現代戲劇的藝術長廊。曹禺的戲劇情節的設置比較戲劇化,而夏衍的戲劇情節比較生活化。
一、人物:圓形和扁平
在文學作品中,如何塑造人物形象是許多作家一直探尋的中心問題。塑造杰出完美的人物形象是作家一直追求的藝術創作目標。韋爾特曾說:“判斷一部戲劇作品是否成功或一個戲劇家的成就高低,最終要取決于人物,因為‘人物是一切好戲的根源’。”在戲劇中人物的塑造也成了評價戲劇成就的一把重要度量尺。
曹禺和夏衍的劇作都為我們塑造了色彩紛呈的人物形象,《雷雨》中的蘩漪,《日出》中的陳白露,《家》中的覺慧,《芳草天涯》中的孟小云……這些人物在現代戲劇史上都是經久不衰的典型人物,這些人物的原型都來源于真實的生活,且每個人物形象都新穎獨特。兩位大劇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塑造出了不同類型、千姿百態的人物形象,為現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上增添了不少耀眼奪目的光彩。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曹禺和夏衍都受到了莎士比亞戲劇創作的影響,強調文學創作要“莎士比亞化”而不要“席勒化”。莎士比亞的戲劇是以“人物性格和情感為中心的,用神奇之筆將其描寫得淋漓盡致,甚至被認為“第一個把精神痛苦寫到至極的作家”,曹禺在塑造人物方面可以說是師承莎士比亞,他曾說他從莎士比亞那里學到了“變異復雜的人性,精妙的結構,絕美的詩情,充沛的人道精神,浩瀚的想象力”。在曹禺的劇作中,我們隨處可見“莎士比亞化”的人物,《雷雨》中的蘩漪是最具“雷雨”性格的人物,一方面她是被壓迫者,在周家這個封建牢籠里,她找不到自己的愛情,得不到自由,所以她極力要沖出這個家庭;另一方面她又是壓迫者,為了自己的愛情,她不擇手段,要周萍帶她走,甚至利用周沖來拆散周萍與四鳳。蘩漪的形象既讓人可憐又讓人憎惡,但她的確是一個有著熾熱的感情,敢于沖破一切枷鎖的女性形象。此外還有熱情奔放的周沖,善良純樸的魯侍萍,阿諛奉承的李石清……曹禺筆下的人物大多是有血有肉、性格豐富的圓形人物,所以蘩漪、周樸園、陳白露等都是現代文學戲劇史上塑造得最成功的典型人物。
夏衍早期的兩個劇本《賽金花》《秋瑾傳》中所塑造的人物都不同程度地把人物作為政治時代的革命傳聲筒而“席勒化”了,從《上海屋檐下》開始,他也將人物更多地向“莎士比亞化”方向深化,正如他自己所說:“直到學習了曹禺的《雷雨》和《原野》,才懂得必須寫人物、性格、環境,把劇本創作的焦點集中于人物性格的刻畫,內心活動的描繪,將時代的特征反映到劇中人物的身上。”《上海屋檐下》中郁郁不得志、良心備受譴責的林志成,潦倒窮困,不得不欺瞞父親的黃家楣,崇尚科學、為人類服務的俞實夫……也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但相對于曹禺作品的人物來講,夏衍戲劇中的人物性格比較單一,大多屬于扁平人物。夏衍筆下的人物給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比不上曹禺作品那么深刻,但我們卻從夏衍塑造的人物中看到了一種純樸之美,孟小云雖然愛上了尚志恢,但她從不想破壞他的家庭,并主動退出了這場感情的漩渦,投身到為廣大人民服務的斗爭之中,可見夏衍的人物與曹禺劇作的人物一樣豐富著我國現代戲劇的藝術長廊。
在塑造人物的方法上,曹禺善于從正面去展開人物與人物之間的直接沖突,人物與社會環境的對立矛盾,人物形象是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展開的。在《雷雨》中處處存在著沖突,蘩漪與周樸園、周萍、四鳳的沖突,周沖與周萍、四鳳的沖突,魯侍萍與魯貴、周樸園的沖突等,在戲劇拉開帷幕之前,周魯兩家的人物沖突就劍拔弩張了,而人物的性格就是在這一場又一場的沖突中展開的。在開頭,蘩漪和周萍雖有不合,但蘩漪還是抱著能與周萍復合的希望,自信能獲得周萍的愛情,隨著周萍一次次對她的反抗,并決定與四鳳遠離這個家庭時,瘋狂的報復使她敢于沖破一切。盡管到了曹禺的《北京人》,這部他認為是傳承了契訶夫風格的現實主義的作品中,雖然表面上直接沖突沒有前期作品那么多,但人物之間依然矛盾重重,曾文清與愫芳、曾思懿之間的感情沖突,曾思懿對愫芳的冷嘲熱諷,為曾杜兩家爭曾老太爺的棺材而大打出手……愫芳的性格也是在這一系列沖突中得到體現,愫芳本性溫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她毫無保留地犧牲自己,她如此百般地逆來順受,依然無法逃脫曾思懿的逼迫,最后溫順文靜的她也顯示出了她性格勇敢的一面,她終于走出了這個破落的封建大家庭。而夏衍筆下的人物塑造沖破了傳統戲劇的觀念,個性鮮明的人物并不需要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展開,他善于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挖掘人物的性格,深入到人物的內心,展示出人物對人生緊張的探索、熱烈的思慮和人物豐富而美好的內心世界,在平靜的生活中展示出人物內心深處復雜的心理活動。因此夏衍比曹禺更深刻地受到契訶夫的影響,夏衍戲劇特別注重對人物的心理刻畫,充滿神秘的內心動作。對人物內心的深刻描繪,更能揭示出人物的性格特點,特別是他在描寫人物復雜感情的時候,會讓他筆下的人物在感情的漩渦中掙扎卻不頹廢,他們的理想不會被感情控制,當掙扎一番后他們依然會放棄個人的感情小圈子而走向社會這個大圈子。《上海屋檐下》中的匡復從監獄中出來找到林志成和自己的妻子,面對彩玉和林志成已經同居的事實,他的內心是如此痛苦,陷入了留與不留的掙扎矛盾中,但當他冷靜下來,被孩子們的朝氣所感染,他毅然跳出了個人的感情圈子,擔當起救國救民的重任,在精神上達到了新起點;當孟小云陷于石詠芬、尚志恢的感情糾葛時,她承受著沉重的精神壓力,她愛上尚志恢是痛苦的,她被人誤解,被人責難,然而她卻十分理解尚志恢的妻子石詠芬,不愿意傷害一個弱者,理智與情感的沖突讓小云進退為難,最后她依然以堅強的理智戰勝了情感,她明白了比起自己所受的痛苦,廣大人民深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更痛苦,她從內心世界中跳出來走向社會的現實世界,找到了自己人生真正的意義。
二、情節:戲劇化和生活化
情節是按照作品中一系列生活事件的發生、發展過程,是人物形成和成長的歷史,高爾基說:“情節即是人物之間的聯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關系——某種性格、典型的成長和構成的歷史。”人物性格的塑造是離不開情節的,特別是在戲劇中,人物性格的形成是靠情節推動的,而人物的幸福與不幸就取決于他們的行動。曹禺和夏衍的劇作情節創作各具特色,曹禺的情節更接近于古希臘的悲劇,古希臘悲劇強調情節應當有“突轉”和“發現”,要產生戲劇性的效果,要求有激烈曲折,而情節事件應是生活中少有或超越于日常生活的,以激起觀眾的憐憫和恐懼之情。《雷雨》是他創作這種情節的代表,這部戲劇的成功之處就在于曹禺很善于處理情節的沖突。《雷雨》中的情節設置處處是“突轉”,處處是“發現”,情節沖突不斷向前推進,讓讀者在激烈的情節沖突中體會懸念,十分具有吸引力。第二幕魯媽來到周公館,發現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三十年前被拋棄的周家,而周樸園也發現魯侍萍是他昔日的戀人,本以為侍萍已死,沒想到她竟站在自己面前,她的女兒和兒子都在周家做事,而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魯大海正是發動礦上工人反抗自己的代表,于是侍萍準備帶著四鳳遠離周家。故事到此似乎已經結束,然而曹禺又設置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突轉”,侍萍發現四鳳的戀人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并且懷孕了,不得已她只好同意他們遠走高飛,而故事到了這兒又發生了“突轉”,在最后一幕中也是全劇的高潮中,蘩漪驚奇地發現四風和周萍是兄妹,而侍萍竟是周萍的親生母親,最終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一個個故事情節在“發現”和“突轉”中不斷推向高潮。《北京人》的創作標志著他戲劇創作由“戲劇化的戲劇”開始向“生活化的戲劇”轉變。在《北京人》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少平淡的情節,但這種平淡的情節依然不缺乏生活力,即使在這樣的作品中,曾家祖孫三代依然處于十分緊張的沖突中,隨時可能被杜家抬走的棺材造成了戲劇情節的一波三折,曾文清的突然出走又毫不準備的回來使戲劇情節存在著不少“突轉”,在他追求平實的風格時,依然保持著戲劇必要的情節沖突。夏衍則不同,劇作是充分實踐著契訶夫“戲劇生活化”的理論,在他的劇作情節中,他有意寫平凡的生活事件而不著重于重要的具有沖突性的中心事件,注重平凡生活的自然和片段而不強調事件的連貫和完整。“生活化的戲劇”是不追求曲折離奇戲劇情節的,夏衍的劇作中出現的都是平凡的人物和生活的瑣事,幾乎沒有什么貫穿首尾的中心情節。雖然人物的性格必須在情節中形成,戲劇仍然要在事件的發展中前進,但夏衍的劇作中沒有必然的事件,沒有太多情節的“發現”和“突轉”,即使在《上海屋檐下》匡復來到林志成家這一情節中設置了一個“發現”情節,但這樣的“發現”并沒有造成人物的直接沖突,情節的發展依然是平靜如水,有的只是人物的內心沖突。《上海屋檐下》一出場就展現了上海小巷中五戶普通人物的生活實景,描寫這五戶人家的情節都是同時推進的,沒有一個中心情節來貫穿始終;《法西斯細菌》大的社會背景是“九·一八”“八·一三”“一·二八”戰爭,在戰爭環境中人與社會應該存在著嚴重的對立沖突,但在夏衍的情節設置中戰爭和人物并沒有明顯的沖突,戲劇性情節的出現仍然是在瑣碎的平凡生活中。隨著中日戰爭的爆發,以科學為上的俞實夫一心投入于自己的科學研究之中,就連與趙安濤對政治與科學的爭論也似乎是那么生活化,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向前進,并沒有因為不同的想法而分道揚鑣、反目成仇,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他們一路逃難而來,雖然也有不少情節沖突,但俞實夫一直用逃避的方法來避免矛盾的深化,在逃難中他和朋友在一起談天說地、把酒言歡,在戰爭中一切都像生活中那樣的平淡無奇,然而在這種平淡的情節中卻隱藏著巨大的悲劇。夏衍的戲劇是容納了多種生活的真實戲劇,他選取人生的生活場景,通過生活瑣事情節的設置發現人生真諦,去探求生活的意義,從平淡的情節中發現不平凡的人生意義。
本欄責編: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