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中的“高山流水”

關(guān)鍵詞：典籍；高山流水

提 要：本文以典籍中的記述為依據(jù)，介紹了掌故“高山流水”的發(fā)端與后繼、名曲“高山流水”的源流與衍變，以及作為“士文化”的“高山流水”在元、明兩朝的平民化。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11）01-0130-02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1］寓意友誼和知音的“高山流水”，既是一個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掌故，又是一首家喻戶曉的古琴名曲。閱讀相關(guān)典籍，可以發(fā)現(xiàn)其頗有意味的歷史流變。

1 掌故“高山流水”

作為掌故的“高山流水”，最早見于春秋末期鄭國人列御寇《列子·湯問》中“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的記述。“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無論伯牙在琴聲中抒發(fā)何種胸臆，鐘子期總能一言道破。有一次，“伯牙游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哉？’”

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呂氏春秋》，在《本味篇》中也有類似的記錄:“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時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較之于《列子·湯問》中伯牙“乃舍琴而嘆”的正劇式結(jié)尾，《呂氏春秋》作了悲劇式的延伸:“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

對于這樣一個掌故，不同的典籍有不同的詮釋。

在《荀子·勸學》里，伯牙被奉作學而有成的典型，用來勸人勤學上進。“昔者瓠巴鼓瑟而沈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正因為堅持不懈的學習和積累，讓伯牙成為技藝高超的古琴家，致使世間“安有不聞者乎？”

在《淮南子·修務訓》里，伯牙的鼓琴技藝依舊受到頌揚，但對“絕弦”之舉則表示惋惜——“是故鐘子期死，而伯牙絕弦破琴，知世莫賞也”。也就是說，伯牙的這一作為等于埋沒了新的“知音者”，也使后來的鼓琴者失去了“規(guī)矩”和“準繩”，很不利于琴藝的傳承。

在東漢蔡邕所撰的《琴操》中，伯牙不僅是優(yōu)秀的古琴演奏家，也是杰出的作曲家。蔡邕寫道，“伯牙學琴于成連先生”。這位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坦陳“吾能傳曲，而不能移情。”同時又告訴說:“吾師有方子春者，善于琴，能作人之情，今在東海上。子能與我同事之乎？”伯牙欣然同意，“乃相與至海上，見子春受業(yè)焉。”之后，琴藝大增，還譜成了傳世名曲《水仙操》。有關(guān)《水仙操》的譜寫，成書于唐代的《樂府古題要解》，在《琴操》的基礎(chǔ)上添加了新的意蘊。這部典籍寫道:成連先生帶著伯牙來到蓬萊山，說是“吾將迎吾師”，就劃著船走了。等了好長時間，伯牙“延望無人，但聞海上汩沒漰澌之聲;山林窅寞，群鳥悲號。”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先生是讓他觸景生情，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乃援琴而歌之”，作《水仙操》。“曲終，成連刺船而還，伯牙遂為天下妙手。”

東漢應劭所撰的《風俗通義》“琴”之一節(jié)，除了寫到《世本》所載“神農(nóng)作琴”、《尚書》所記“舜彈五弦之琴”，也完整地記載了伯牙、鐘子期“高山流水”的掌故，說明古之圣人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于身”。也就在這一節(jié)，應劭將古琴曲分為“暢”和“操”兩類。“暢者，言其道之美暢，猶不敢自安，不驕不溢，好禮不以，暢其意也。”“操者，言遇葘遭害，因厄窮迫，雖怨恨失意，猶守禮義，不懼不懾，樂道而不失其操者也。”由此而推，伯牙的《水仙操》乃失意之時所作。

2 名曲“高山流水”

串聯(lián)上述典籍中的記載便可獲知，自春秋之末，“高山流水”的掌故一直在廣泛流傳。但具體到伯牙的琴曲作品，僅有《水仙操》一首，而并無《高山流水》。這里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在伯牙絕弦破琴之后，《高山流水》失傳;二是作為琴曲的《高山流水》或許原本就不存在，只是人們的一種知音遇合的美好向往。

在唐詩、宋詞、元曲中，寄寓這種向往的佳句比比皆是。“千載朱弦無此悲，欲彈孤絕鬼神疑。故人舍我歸黃壤，流水高山深相知。”王安石的《伯牙》詩，追憶著伯牙與鐘子期的君子之誼。“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岳飛的《小重山》，訴說著一代抗金名將內(nèi)心的孤獨。“流水高山弦斷絕，怒蛙聲自咽。”辛棄疾的《謁金門》，傾吐著同樣孤寂憤懣的胸臆。“高山流水知音許，枯木蒼煙入畫圖，學列子乘風，子房歸道，陶令休官，范蠡歸湖。”元曲大家馬致遠的《任風子》，歸納了古代高士對“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文化精神的追求。

直到明初，《高山流水》的古琴曲才見于音樂典籍之中。洪熙年（1425），朱權(quán)傾力十二載，收集校正的《神奇秘譜》刊印，共收入民間口傳、打譜或記譜的六十四首古琴曲，其中含“高山”、“流水”二曲。書中考證:“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植根于“高山流水”掌故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說法，或許就由此而來。當然，書中所指的“一曲”或“二曲”，應當是伯牙之后的古琴家，揣摩“高山流水”的意境而創(chuàng)作，且不斷完善的。

《神奇秘譜》還揭示，《高山流水》這一古曲“至唐分為兩曲，不分段數(shù)，至宋‘高山’為四段，‘流水’為八段”。其后，經(jīng)歷代琴家的傳承和提煉，無論一曲或二曲，均得以創(chuàng)新發(fā)展。

清光緒二年（1876），唐彝銘與張孔山合編的《天聞閣琴譜》載:由張孔山所傳《流水》為九段，增加了幾乎全用滾、拂、綽、注演奏的第六段，被琴家們稱為“七十二滾拂流水”。宣統(tǒng)年間，楊宗稷纂輯的《琴學叢書》，曾以“時而余波激石，時而旋伏微漚，洋洋乎，誠古調(diào)之希聲音乎”之句，來描述這首琴曲的玄妙。1977年8月，美國向太空發(fā)射“航行者”號飛船，載有一張輯錄二十七段世界著名音樂作品的噴金銅唱片，其中就有中國琴曲《流水》。

與之同時，古箏和箜篌演奏家們也心馳神往，演繹出各個流派的《高山流水》。僅古箏，就有山東、浙江、河南三個傳世譜本。尤其是河南譜本，中原地區(qū)的古箏家常在初次見面時共同演奏，以示互尊互敬、愿意結(jié)為知交的心意。當然，就旋律而言，無論哪個譜本的古箏曲《高山流水》，都與同名古琴曲大相徑庭，并不存在彼此間的必然聯(lián)系。

3 “高山流水”的平民化

基于先秦諸子典籍的記述，伯牙、鐘子期的故事應當不是杜撰。前者系楚國郢都（今湖北荊州）人，曾為晉國的上大夫;后者也是楚（今湖北漢陽）人，是位樵夫，疑為隱居山林的飽學之士。

“高山流水”的掌故，發(fā)端于春秋戰(zhàn)國“士文化”的背景之中。當時，恃才之士頻繁流動于各國之間，以尋求明主知遇。因而可以說，這個掌故的本意應當是對人生遇合的追求和對人生不遇的遺憾。隨著歷史的進程，人們不再拘于史實，而根據(jù)各自的愿望進行加工創(chuàng)造，致使“紀事好與本傳相違”（見《樂府解題》）。如今可以見到的宋、元、明、清的話本、唱本，都有各式各樣“與本傳相違”的平民化解析。

“何處調(diào)琴，惺惺地把醉魂呼醒。”[2]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將“士文化”的“高山流水”梳理成“平民文化”的“高山流水”。當然，在諸多古代話本、唱本中，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開卷第一篇《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影響最為廣遠。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在馮夢龍的筆下，伯牙奉晉主之命，躊躇滿志地到已經(jīng)離開十二年的故里楚國出差。公事私事辦完，順道旅游，從水路轉(zhuǎn)回。船至漢陽江口，時當中秋之夜，突遇暴雨，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時，雨止云開，明月皎潔。伯牙在船艙獨坐無聊，便撫琴遣懷。不料曲猶未終，竟斷了琴弦。伯牙以為有刺客或盜賊，就命屬下下船搜檢。這時，岸上有人答話，說自己是個樵夫，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潛避巖畔，聞君雅操，才留下來聽琴。身為達官的伯牙瞧不起打柴之人，讓屬下將其攆走。那樵夫則據(jù)理力辯，說倘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至此，伯牙方半信半疑地出得船艙，盤問剛才聽到何曲。當對方答出乃孔仲尼嘆顏回之曲，才在詫異之余把樵夫叫上船來。

接下來，馮夢龍對樵夫的衣著打扮、言行舉止進行了細致的描寫。他頭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雖是砍柴之人，卻非常講究禮路和自尊。他先整裝，后入艙，只作揖，不屈跪。面對一身官氣兼傲氣的伯牙，他不卑不亢，應答自如，將古琴之來歷和構(gòu)造，操琴之禁忌和訣竅講得頭頭是道，并點破伯牙琴曲之中的心意：“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

直到此時，伯牙才對樵夫刮目相看，問清姓名（姓鐘，名徽，字子期）居所（馬安山集賢村），點茶取酒款待，邀其出山做官（被鐘子期以“父母在，不遠游”為由婉拒），與其結(jié)為兄弟，約定來年中秋再在江邊相會。

第二年八月十五，伯牙如期赴約，但鐘子期已經(jīng)去世。在鐘子期之父的引領(lǐng)下，伯牙拜祭墳塋，撫琴于祭石臺上。“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彈畢，割斷琴弦，摔爛瑤琴。自此辭官歸林，也過起隱居生活。

故事的結(jié)尾，馮夢龍寫道:“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伯牙不作鐘期逝，千古今人說破琴。”言下之意，真正的知己、知心、知音是不論窮富、不分貴賤的，而勢利之人是永遠也不會懂得這個道理的。

清代以后，隨著戲曲的興起，《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被搬上舞臺。京劇、徽劇、豫劇、秦腔、川劇、滇劇、河南曲劇、越調(diào)、宛梆等劇種，河南墜子、大調(diào)曲子等曲種均有上演。其劇（曲）名叫法不同，或《俞伯牙訪琴》、《俞伯牙摔琴》，或《五辨琴》、《馬鞍山》，但情節(jié)無有差異[3]。

注:

［1］ 電影《知音》插曲中的歌詞.

［2］ 轉(zhuǎn)引自周貽白《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0）：148.

［3］ 藝生，文燦，李斌.《豫劇傳統(tǒng)劇目匯釋》［M］.河南：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54-55.

（編校：嚴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