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視王安石“富國”新政

王安石（公元1021—1086）是北宋江南西路撫州臨川（今屬江西）人，宋真宗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三日出生在清江縣（今江西南昌樟樹臨江鎮(zhèn)）。作為一代文學家，王安石橫溢的才華、杰出的文學成就，近千年來幾乎無人置疑。但他作為一個力圖超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謀求國家富強的改革家卻是最有爭議的人物。九個多世紀來人們對他以理財為中心的“熙寧新政”聚訟紛紜，爭論不休。

大刀闊斧推新政

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矛盾主要集中顯示在“積貧”與“積弱”兩個方面。“積貧”是指政府因冗官、冗兵、冗費所產(chǎn)生的國家財政的匱乏，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不富庶，用現(xiàn)代的語言來說就是宋王朝國家財政收入占GDP的比重太低，需要通過改革不斷提高財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來解決“積貧”的問題；而“積弱”主要是指軍隊戰(zhàn)斗力薄弱，對外無法抵御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侵犯，對內(nèi)由于貧富差距拉大，難以對付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起義。

宋仁宗慶歷三年（公元1043年），參知政事（相當于今副總理）范仲淹提出了十項改革措施，其中包括整頓官僚機構、淘汰老朽的冗員、改革選拔制度以加強統(tǒng)治等，但由于改革觸動了一些官僚貴族的利益，不到一年，風靡一時的“慶歷新政”就被廢除了。

“慶歷新政”失敗后，宋朝的各種矛盾有增無減，特別是財政更為困難。到英宗時（公元1064—1067年在位），收入已經(jīng)不夠支出，出現(xiàn)了巨大的財政赤字。由于宋神宗趙頊在做東宮太子時就常聽他的記室參軍（相當于秘書）韓維介紹王安石的學問和品德，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所以有志于改革的宋神宗19歲即位后立即任命時任舍人院知制誥（起草詔令的職官）的王安石知江寧府（相當于今南京市市長），半年后又改任為翰林學士，調(diào)回開封。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四月，王安石越次入對，由于談話時間有限，王安石事后專門奏進了《本朝百年無事札》，議論改革，獲得宋神宗的贊許。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春，王安石應召又與宋神宗一起暢論天下大事，由于雙方觀點十分一致，思想深處引發(fā)共鳴，宋神宗當場提出“朕須以政事煩卿”時，王安石立即表示“臣所以事陛下，因愿助陛下有所為”。于是熙寧二年二月，宋神宗破格任命王安石為右諫議大夫（宋設諫院，負責人為左右諫議大夫，右諫議大夫相當于今中央紀檢組織的副職領導）參知政事，一年后正式拜相，任命為同平章事，從此宰相王安石與皇帝趙頊聯(lián)手開始了北宋時期有名的“熙寧新政”。

受到重用的王安石在年少氣盛的宋神宗支持下，以惟實為要，大刀闊斧地對不適應新形勢造成“積貧”、“積弱”的陳規(guī)、舊政予以破除，尤其對宋初針對唐末和五代的混亂狀況而推行的“優(yōu)容”上層官僚地主的政策、“兵將不相習”和“守內(nèi)虛外”的政策和雇傭兵制、養(yǎng)兵政策，等等，都按照新形勢提出了一套改革方案; 從財政、經(jīng)濟、軍事、教育和科舉制度等方面推行了一系列新政。

六項改革顯效果

在財政經(jīng)濟方面，“熙寧新政”主要有青苗法、免役法、均輸法、市易法、農(nóng)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等六項。

一是青苗法。宋代商品經(jīng)濟繁榮，民間借貸極其普遍，不少富戶利用貧苦農(nóng)民青黃不接之時缺少種子難以播種、口糧不足無以度日的困難，乘機放高利貸，以聚斂錢財。實施由政府作為金融機構向百姓借貸的青苗法，首先是有利于抑制豪強通過借貸種子、口糧等手段，對農(nóng)民進行利息超過1倍的高利貸盤剝；其次通過實施青苗法，能使國家財政增加利率為20%的利息收入；再次，青苗法還有利于縣衙糧倉新陳相易，減少損耗，既利國又利民。這種方法王安石早在鄞縣任知縣時就實行過，所以實施起來可謂駕輕就熟。當時的青苗法具體規(guī)定是：全國財政以各路常平倉和廣惠倉庫存1400萬石作本錢，每年一二月和五六月時，由州縣政府辦理手續(xù)，給農(nóng)民貸放現(xiàn)款或實物，貸款額度根據(jù)戶等高低有所不同，即一等戶15貫、二等戶10貫、三等戶6貫、四等戶3貫、五等戶1貫500文，到夏秋收獲時隨稅歸還，政府只收利息二分。由于這種借貸一般是在青黃不接時發(fā)放，故稱青苗法。史料記載，自施行青苗法，“農(nóng)民憧憧往來于州縣”，不是借款，便是還錢，可見青苗法是頗受農(nóng)民歡迎的。但在實施過程中，由于部分地方官好大喜功，為了多得息錢，強迫每家每戶借貸，并要求相鄰民戶互保，造成無須借貸戶的反對和擔保戶的怨恨，使青苗法在實施過程中走偏了方向，嚴重影響了它賴以生存的基礎。可見好事執(zhí)行不當就會變成壞事，“物極必反”乃千古不易的真理。

二是免役法。宋代政府稅收主要由賦和役兩部分組成，賦即田稅，役即力役。改革之前，中小地主及農(nóng)民不但要繳納很重的田稅，還要負擔各種繁重的差役，往往被逼得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新法根據(jù)宋代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雇工現(xiàn)象十分普遍的實際情況，規(guī)定差役一律由官府募人承擔，納戶只須繳納現(xiàn)錢，無須親身服役，并嚴格要求大地主必須繳免役錢才能不服差役，原來享受免役待遇的官戶、城市居民、女戶、寺觀、未成丁等也要交納一半稅額，稱助役錢。并規(guī)定在定額之外各路、州、縣還可帶征20%的“免役寬剩錢”，以備災荒年份免征備用。免役法將民戶按財產(chǎn)多寡分為十等，凡城市六等以下、鄉(xiāng)村四等以下的貧困戶享受全數(shù)免納優(yōu)惠。免役法的實行使政府收支相抵有了結余，僅據(jù)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統(tǒng)計，全國收入的免役錢達1041萬貫，實際支出648萬貫，結余37%。同時也使四等以下的貧農(nóng)減輕了負擔，可以專心從事農(nóng)耕，使免役法真正達到保護農(nóng)業(yè)勞動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即“以釋天下之農(nóng)歸于田畝”的目的。但免役法在實施過程中卻由于有些地方官故意將貧困農(nóng)戶的戶等提高到四等以上，城市貧民戶等提高到六等以上，讓農(nóng)村貧農(nóng)和城市貧民也交納免役錢，造成免役法不僅為官僚地主所反對，而且還招致部分貧困戶的不滿，從而使“新政”走偏方向，陷入困境。

三是均輸法。由于宋王朝地域遼闊，各地特產(chǎn)及其價格差異極大，僅靠實物賦稅所確定的征收品種無法滿足政府的軍政需求，而大商賈則往往利用政府需另行采購的機會，長途販運，“低進高出”，向政府兜售物資牟取暴利。為此，王安石奏請神宗皇帝同意后，決定仿照西漢桑弘羊曾推行過的均輸之法，即由政府設立發(fā)運使，總管東南財賦，并根據(jù)各地物資供應的不同情況，調(diào)節(jié)賦稅征納形態(tài)，即在價格低廉的產(chǎn)地多征實物，在非產(chǎn)地要求百姓改納銀錢，以便政府用征收到的稅錢到價格低廉地區(qū)采購所需要的各種軍政物資。在均輸開辦之初，作為啟動，宋神宗詔撥內(nèi)藏庫錢500萬貫、糧米300萬石為“糴本”，用于初期的統(tǒng)一采購。這一辦法的實施達到了良性循環(huán)以后，不僅杜絕了大商人操縱市場牟取暴利之路，還相應降低了政府軍政物資的采購成本，從而提高了國家財政收支的實際效益。但由于均輸法客觀上侵犯了大商賈的利益，引起了他們的不滿，再加上宋代允許政府官員經(jīng)商，所以均輸法也遭到了身兼大商賈的政府官員的強烈反對。

四是市易法。即由政府財政籌資，設立國營的市易務（即今貿(mào)易公司），任命政府官員為提舉（相當于今日之總經(jīng)理），從事經(jīng)營物資購銷賺取差價; 二是及時向資金短缺的中小商賈貸款或賒購商品，既起到了扶持作用，也起到了防止大商賈在商品流通中的壟斷聚斂，這樣財政既有國家直接經(jīng)商的利潤收入，又有向中小商賈賒貸20%的利息收入，可謂一舉多得。為此，宋神宗在市易務開辦之初即簽發(fā)內(nèi)藏庫錢100萬貫另加東京市錢87萬貫為市易務本錢。但由于市易務以大商賈為對手，通過剝奪大商賈的利益來謀取國家的財政增收，不可避免地遭到大商賈的反對，再加上不少國營的市易務工作人員官商作風嚴重，服務態(tài)度不佳，往往引起百姓的不滿，使市易務的生存遇到了挑戰(zhàn)。

五是農(nóng)田水利法，即《農(nóng)田利害條約》。中國古代是農(nóng)業(yè)社會，而水利又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所以出臺鼓勵民間開展水利建設的措施是一項有利于擴展農(nóng)田、提高農(nóng)業(yè)單位面積產(chǎn)量、增加國家賦稅收入的重要改革。“熙寧新政”所推行的各項鼓勵措施，諸如提倡庶民百姓向政府建議浚河筑堤，政府可以為工程提供貸款，豪強不得任意壟斷水利等辦法，不僅使國家水利建設成為庶民百姓人人關注的公益事業(yè)，而且也是水利建設走向市場化的一種創(chuàng)新。實施這一改革不到５年，全國新修水利工程即達1萬多處，灌田增加36萬多頃，成效極為顯著。

六是方田均稅法，即《方田均稅條約》。宋王朝實行不抑兼并政策，造成“千年田八百主”，土地交易十分旺盛，其中隱田逃稅、有稅無田、有田無稅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為了改變國家賦稅收入日益減少的局面，“熙寧新政”推出了方田均稅法。此法規(guī)定，國家每年丈量土地，納稅戶必須按土質、數(shù)量依例向政府繳納賦稅，有力地打擊了官僚大地主大量隱瞞田戶、逃避納稅的違法行為，糾正了不少地區(qū)“有戶無稅”的不合理現(xiàn)象，從而既擴大了稅基，增加了國家財政收入，也公平了稅負。

綜觀王安石的“熙寧新政”，是從鞏固封建統(tǒng)治這一前提出發(fā)，限制和削弱了地主豪紳官僚和大商賈兼并土地、高利貸盤剝等權利，開辟了財源，增加了國家財政收入。尤其一些促進農(nóng)業(yè)進步的措施，有利于改進農(nóng)業(yè)的經(jīng)營，促進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在相當程度上緩解了宋王朝因財政困難而“積貧”的問題。因而實行數(shù)年，全國財政收入從宋初的每年1600多萬貫猛增至6000多萬貫，“中外府庫無不充衍，小邑所積錢米亦不減二十萬”。各路積存錢谷可支用20年，到宋徽宗（公元1101—1125年在位）時各地倉庫還有余存。可見，新政不僅程度不同地減輕了農(nóng)民負擔，提高了軍隊的戰(zhàn)斗力，達到了緩和社會危機的目的，而且初步改變了北宋“積貧積弱”的局面，其成效十分顯著。

改革阻力難逃

那么，既然王安石“熙寧新政”改革的設計思想總體上與統(tǒng)治階級長遠利益是完全一致的，為什么在其實施過程中卻困難重重，最后歸于失敗呢？我以為，其主要原因可分為以下幾點。一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來提倡“施仁政、反聚斂”，王安石“熙寧新政”強調(diào)聚天下之財求富強，為士大夫所不容。二是在利益調(diào)節(jié)上過多地侵犯了上層官僚地主集團的利益，尤其對皇親貴戚的各種特權作出了嚴格的限制，因此，在地主階級內(nèi)部財產(chǎn)和權利再分配的斗爭中引起皇親國戚、保守派、舊官僚的反對，甚至連太后皇后也親自出馬，堅決要求廢除新政。三是由于宋太祖趙匡胤在宋初即規(guī)定不殺士大夫，原在中央政府工作的反對派盡管在上層斗爭失利，但貶謫以后仍可在基層為官，因此在地方上他們用歪曲的手段來破壞新政。如在實施免役法劃分戶等時，故意將一般百姓的等級上提，使他們進入納稅范圍。在實行青苗法時，則通過強迫民間借貸或將二分利息擅自提高若干，以及要求被強制為人擔保的所謂保頭負責替人還貸等“形左實右”的手段來挑動百姓的怨恨。四是在財政上強調(diào)開源多，強調(diào)節(jié)支少，尤其對冗官、冗費沒有有效的裁減措施，對冗兵精簡力度也極為有限，因此造成財政負擔始終居高不下。五是在新法實施過程中，盡管王安石面對強大的反對勢力，毫無畏懼地進行了頑強的斗爭，但是由于他的新政主要是代表中小地主階級的利益，不能給廣大貧苦人民帶來更多的好處，因而社會基礎狹隘，支持力量單薄，加之頑固勢力強大，而新政實施本身又過急過猛，一時難以為人們所接受，新政最終不得不以失敗告終。

熙寧二年至九年（公元1069—1076年），王安石兩次罷相。熙寧九年第二次罷相后，終未能東山再起。到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熱衷和支持新政的宋神宗死去后，“人亡政息”，各項新法終于被完全廢止。此后不久，王安石也因此而憂憤地在“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石頭城下死去。

改革是利益的調(diào)整，大凡利益相向之時，即使所謂“肝膽相照”的“親密戰(zhàn)友”也會一反常態(tài)，不擇手段，甚至會無所不用其極，充分暴露出動物趨利性的本能。因此，世界上任何一種社會改革的實行遭到利益為之受損的舊勢力、舊傳統(tǒng)的阻撓和反對是必然的。王安石過急過猛的“熙寧新政”更不會例外。而王安石的可貴之處在于他面對守舊勢力的攻擊不是后退，而是勇往直前，提出了著名“三不足”的反傳統(tǒng)口號:“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意是: 天象的變異（地震、水旱災等）不能嚇倒人，祖宗的舊傳統(tǒng)不能作為今天行事的依據(jù)，當代的流言蜚語不足以引起顧慮。王安石這種勇敢、革新的挑戰(zhàn)精神同那種“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消極、保守、無所作為的主張成了鮮明的對照。

王安石勇敢地打破祖宗之法的桎梏，列舉了當時北宋現(xiàn)行法度的種種弊端。這不僅是對北宋王朝建立以來所奉行的傳統(tǒng)政策的否定，同時也是對官紳豪強大地主階層所享有的特權的某種程度的否定。 “三不足”口號，閃爍著古代唯物主義思想的戰(zhàn)斗性光芒，同時也正是這位11世紀不修邊幅的改革家在思想史上留下的珍貴遺產(chǎn)。

由于王安石一生為官清廉，反對派無把柄可抓，再加上宋代實行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寬容政策，王安石既未像秦代商鞅那樣遭受車裂之禍，也沒有像明代張居正那樣以貪賄問題死后遭受削奪、查抄，長子敬修自縊身亡、三子懋修自殺未遂，全家10余人活活餓死之冤，其下場在中國三大著名改革家中還算是幸運的一個。至于其身后不盡的是非、恩怨和議論，在歷史的長河中卻始終沒有停息，對“熙寧新政”褒貶不一的評論導致王安石聲名遠揚，以至至今仍有不少人只知王安石是北宋變法的著名改革家，不知他是躋身于“唐宋八大家”行列的大文豪。

（作者系中國財稅博物館館長）

編后：

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矛盾主要集中顯示為“積貧”與“積弱”，作為一代改革家，王安石正是看到了財權與政權間的密切關系，推出一系列改革，通過集聚國家財富，將原本略顯發(fā)散的封建政權再一次集中起來。

“富國”與“集權”是熙寧新政的核心，從新政設計本身來看，“富國”并不是以“民窮”為代價的，并非以犧牲百姓利益為起點，相反，新政在諸多地方都體現(xiàn)了“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的思想。

然而改革最終以失敗收場，其原因除了上層官僚集團頑固的反對之外，更重要的是新政在執(zhí)行過程中強遭扭曲，面對龐大的利益集團，改革只可能淪為腐敗的工具。

新法執(zhí)行如此，其結果自然與當初的設想截然不同，百姓沒有享受到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成果，相反卻承擔了改革的成本，“國富”導致了“民窮”。

“富國”并不意味著“民窮”。可改革為什么最后又異化成了“維舊”呢？又是什么讓“富國改革”變成了“窮民往措”呢？

我們能僅僅“埋怨”改革者王安石們嗎？我們能僅僅“歸罪”于權貴利益集團嗎？

回視以往的王安石“富國改革”，再回到現(xiàn)實，我們不能還在就改革和改革者的功過爭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