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月13日,下午。
申二正歪坐在空調辦公室里看報紙,電話猛然響了。
“喂,調了單位也不哼一聲?”
“手機號也換了,我查了好久才找到你這個電話!”
“高升了是不?”
“今晚請客,弟兄們聚聚……”
申二新近的確換了一個新單位。朋友相約,不能學于勒叔叔一次次不接受。更不能光接受別人的邀請,也要回請才行,于是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晚上見嘛!”
左尋右找,找了個價格低廉、環境不差的名為“忘情水”的火鍋店。是想證明。咋會忘情?水才忘情,我申二決不忘情。
幾個兄弟朋友猛吃海喝,當然也知道節約,菜多半是素菜,豆芽、苕粉和鴨血,酒就是“雪花淡爽”、“枸靈子”(泡枸杞酒)。
男人們聚在一起,總少不了要談女人。說哪個又換了情人,哪個又包了二奶。哪個又在鬧離婚,哪個又耍了個乖妹妹……
喝酒正酣,屋里突然大聲傳出“吉祥三寶”的歌聲,是申二的電話在響。他忙放下酒杯從褲兜里摸出手機。
“在哪兒?”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哪個妹妹找你?……”一朋友問。
“不要吵,是我老婆……”申二用手蓋住手機話筒輕聲說。
“今天是啥日子,你還在外邊……”電話里傳出聲音。
“啥日子?”申二有些懵了。
“你的生日,我想吃蛋糕……”電話里傳出女兒的聲音。
申二的確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但千萬不能讓他的弟兄們這個時候知道,不然一要喝酒不說,二要安排其他花錢的活動。他“哦哦”地附和著老婆孩子。
大家繼續喝酒,直到一兩個喝得臉紅脖粗聲音大,兩三人喝得梭到桌子底下,還有幾個吐得滿地都是。于是申二去結賬,大家扶著、架著,偏偏倒倒地走出了“忘情水”。
一結賬,98.90元,申二驚出虛汗。
錢夾子里僅有一張百零券。
他裝出大方地掏出來,交給服務員,說聲“不找了!”
要是前些年。申二是絕對要找回12元零錢的,因為要坐三輪。現在不同了,有個破車開起了。看來待遇和地位也在不停地提高,申二常常以此安慰自己。
酒足飯飽,接下來就是“夜生活”。申二的這幾個朋友同學別的沒啥愛好,人說“吃喝嫖賭”是男人的專利,他這幾個哥們朋友不嫖不賭,就愛吃點小火鍋,喝點雪花酒,打打小麻將,斗斗小地主,唱唱《滾滾長江東逝水》,跳跳《友誼天長地久》。
申二是無法安排了,他清楚地記得只剩下100塊了,且還在工資卡里。卡是24小時可以取的,但100元夠不夠喝酒?于是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掏出電話來,胡亂撥了一個電話號碼,自己給自己說了一陣話。
“走,喝夜啤酒去!”同學張一中拍了拍申二的肩膀。
“兄弟,我就不去了。還要趕個材料,明天一早就要送領導審閱呢!”
這也許可以糊弄過去,因為剛調了單位,是不是想多表現表現?
“又不要你請客,你去就是了!今天我請客!”申二的朋友錢昆半醉半醒地對他吼道。
“我,真有事!”申二再三推辭,落荒而逃。
他顫悠悠地走到他的車前,剛要發車,那幾個朋友又擁上來。
“送我們耶,你這么早就想溜回去,恐怕老婆澡就還沒有洗呢!”
于是七八個人一齊擠上了車。可能是輪胎缺氣,車身明顯向一邊傾斜。
申二掏出鑰匙,半天才插到司位。
“咋搞的?車子向后跑!”
“不可能!”
“真的……”
申二搖下窗玻璃一看,車子的確在往后退。他調整動作,車子像老牛一樣駛入正街大道,可沒走幾百米,又停下了。
“咋搞的?”申二再發動車,使勁踩油門,車子不燃。一看游表指針,一直停在底線上。
“沒得油了!”申二沮喪。
“那咋辦?”
“打個的去加油站提一桶子就是了!”
“要交100塊押金!”申二正要攔個的士,朋友的提醒像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一掏錢夾子,只躺著兩張一元的紙幣。
“快去嘛!傻惑惑地站在那兒,干啥求?”有朋友大聲嚷道。
申二躊躇幾秒,才把他比較鐵的一個同學李好拉下車,低聲說:“在你那兒先拿點,過幾天就給你……”
“你沒帶錢,又不早說!好多?”
“110。”
李好摸出錢夾子,抽出150元,遞給申二。
拿過李好的錢,申二也顧不得往褲兜里揣,就攔了個的士。
“算了,前頭就是加油站,推也把它推攏!”有朋友建議。
一致同意,于是哥們七八個一齊用力,喊著“前進,前進,前進進”的號子,那車就輕飄飄地滑到了加油站。
最近油價漲得厲害,一天一個價。申二加了50塊的90號油。加油器上顯示10.12升。他把哥兒七八個送到開發區一個名為“蝴蝶的尖叫”酒吧,逃命似的往家趕。
二
申二有點怕老婆,但又不是“耙耳朵”。
最近也不知是啥原因,就是和老婆吵得兇,昨天與老婆的關系剛剛縫合了幾針,他怕又裂開了口子。
其實,他老婆也不是哪兒的惡人,只是一直責怪他工資收入太低,開支太大,月月現赤字,年年出紅線,十年竟欠了幾萬塊的外債。
申二來自農村,大學一畢業就分到市級某部門工作,一下子成了城里人。幾年來,買房結婚等大事連連。工資從195元漲到900左右。他老婆也來自農村,工資七八百塊。雙方家庭為他們的事情都拿不出幾個子兒,不像有的同事和同學有當官和發財的父母支撐,長期“吃政府”,買房結婚不用個人犯愁;也不像在壟斷行業上班的同學朋友,工資獎金一年幾大萬,年薪幾十萬,房子單位給你買起,甚至車子單位配起,所以過得輕松自如。
為了辦事,申二沒得辦法就去求親戚,求朋友,求同學,求老鄉,甚至求銀行,東借西貸。“車到山前必有路!”申二經常以此安慰自己和老婆。
其實。申二也是有搞錢的機會的。就是沒抓住。他先在某單位搞宣傳,一干就是八九年,當時正流行拉廣告、搞贊助,寫有償新聞、搞特稿專稿賺錢。可申二呢?傻不拉幾,不懂或不愿搞錢,潛心組稿,編書出書,培養作者通訊員。除了工資收入,就是一年幾百元的稿費,最多就是偶爾“賣腦花”幫單位或個人寫寫材料弄幾個喝酒的“碎銀子”。幾年下來,除了身體編瘦文章寫瘦外,就是頭發越少越白,鏡片越來越厚。
當時,有個“肥實”或“有搞頭”的部門領導找到他,說那里缺個“寫材料”的人,并許諾說:“過來干,會有更多更好的機會!”申二猶豫了,一來他喜歡弄文字、搞宣傳,喜歡搞點文學創作呢,公文材料搞起枯燥得很;二來單位管宣傳的領導正器重著他,會不會讓他走?后來,那個部門領導一找他的單位領導,領導急了:“宣傳工作重要著呢,你工作做得再好,沒有宣傳出去,領導不知道,群眾不理解,社會不曉得,就像‘頂起對窩耍獅子費力不討好’。這個人我們要用呢!我們要他發揮作用呢!等等再說!”于是一等再等,一擱再擱。之后又有人舊事重提,都說不過領導,罷了!當時啊,各行各業流行發福利,那幾個部門除了工資外收入相當可觀,還有點點“灰色”收入。而宣傳工作經營著高尚的文化事業,是不恥提報酬獎金的,領導年終湊了個整500元的獎金發給單位所有人員。申二拿到錢,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老婆孩子和遠在鄉下的父母還等著錢過年呢。無奈,他在一個同事那里借了500,湊夠1000回家,全部交給老婆,說年終就發了這點。老婆生氣了:“你們還不如人家單位看門的臨時工發得多!”
申二一想起這些事情就慪氣,一慪氣就寫些無聊的詩句散章,就去河邊看水看人撿石頭。也常常回想起大學的時光,偶爾也和幾個同學通通電話,排遣一些心中的寂寞和怨氣,而錢卻是沒法掙的了。
后來,申二終于被調到一個部門搞文秘工作。這個部門原來就是個“肥實”部門,去了定會有不少搞頭。
事不湊巧。這個部門已經開始改革,又隨整個系統的改革浪潮,系統正規了,部門正規了,錢就沒法多發了。領導再三向他明說,申二釋然。
“我又不是為掙錢才來的。有個地方把工作做好就是了!”申二表態,領導高興。
的確,單位工作有你干的,白日夜晚都干不完!
申二盡心盡力。盡職盡責,讓領導滿意,讓同事滿意,卻沒法讓老婆孩子滿意。錢又沒多掙,一天到晚加班,星期日都沒時間做家務、看孩子,攤上哪個老婆都有意見。
有意見也沒法呀!錢少也得干,還要干好。申二拼命搜刮理由向老婆解釋。
“變了泥鰍就不怕泥巴糊眼睛!”
“要干就要干得最好!”
“男人就是要干出事業!
“那么多人盯到你的!”
光解釋有啥用?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寸步也難行!老婆說話了。
“你看,現在有的單位,有的人平時不做事,隔三差五地請領導吃吃喝喝,節日給領導送送,再陪領導打上幾圈麻將,斗上幾回地主,到頭來還不是可以撈個先進合格和優秀?”
“再看你,一天忙,瞎忙!”
“領導需要你干工作就想起你,那你就是個人。錢又不多給你發,還經常受氣,遭人嫌!”
“沒法呀!領導也難呀!”申二力爭。
“這年頭領導要當好,也不容易!領導上頭還有領導。上頭領導一不高興,領導就沒法高興,領導一不高興,秋兒就高興不起來。”
“領導用人,就像主人養狗,要養三只。其一是獵狗,上山打獵為主人覓食;其二是看門狗,守家護院;其三是哈巴狗,沒有具體事情,守在主人身邊,融入到主人的私人生活領域,專討主人歡心。”
“三狗缺一不可。其一,沒有獵狗打獵,主人就會餓死;其二,沒有看門狗守護,主人人身財產難保;其三,沒有哈巴狗掏心,主人就沒法高興。單位也是這樣,沒人做事,跨籠稀耷的,工作上不去,領導先沒面子,再就沒位子。所以一個單位必須要有一批能干事、會干事的人,也少不了看的人,更缺不了討領導歡心的人。我就想當那干事的人嘛!”
“我們這種干事的人,待遇少不了,也多不了。就如養馬,不喂就跑不動,喂飽了就更跑不動了。”
老婆不聽解釋。
“你干事,就少了很多的機會!掙錢的機會!”
“你看人家,同樣上班,哪個沒搞個掙錢的第二職業?上班就聯系業務,下班后不是守著酒吧、茶樓,就是蹲在服裝店、火鍋店,午夜12點一過就一邊打著酒嗝、茶嗝、肉嗝,一邊數著花花綠綠的票子回家。”
每每此時,申二無言以對,淚水在眼睛里直打轉轉。
三
酒開始醉了。
還醉得很。
申二驚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剛才是怎么把車開回來的。也怪,每次醉酒,車總是可以平安開回家里。
他輕輕打開門,用冷水洗個臉,刷了牙,特意掏出一塊箭牌口香糖嚼著。每次都這樣,一喝酒回家,老婆總是大吼小叫:“又喝酒了!喝死你!”申二有結石和胃病,老婆是關心他的氣話。于是每次喝酒回家他總是嚼著口香糖消消酒氣。那年那夜,他醉得實在沒法,開了半小時的門就是打不開,他就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樹下的草坪里睡到天亮,直接去上班了。
申二輕手輕腳地踱到臥室,一看,空無一人。他傻眼了,是不是走錯了房門?電視劇里常有錯開鄰居房門的情形,今天是不是趕上了?
他趕緊給老婆打手機,響了半天才接。
“我們在廣場上,快來接我們,孩子走不動了!”老婆聲音有些大。
“好!”
申二放下電話喝了一大碗涼水就出了門。
車到橋頭時,他遠遠看見女兒一蹦一跳地在橋上飛。
慢慢停了車,按喇叭,女兒飛快跑攏上了車,老婆也上了車。
“爸爸,我要吃大蛋糕,媽媽說下午就給你買了,放在屋里的……”女兒上車就說。
“好,你們在哪兒吃的飯?”
“你還管我們吃飯,只顧自己逍遙!”老婆在生氣。
“有事,單位有事。”申二沒有說出真情。
“有啥事?就是吃飯的事。現在有的單位就愛吃吃喝喝!”
這年月,單位吃喝不算啥,違不了大規大紀。所以煙酒飲食行業一直如火如荼。申二忽然記起一個朋友的慨言。
車到了紅綠燈處,突然熄火。再打,不著。這個破車,申二急了,忙把擋位擱在空擋,下車將車推到街道旁。
“又出問題了!”申二掏出維修工老廣的電話。
不到5分鐘,老廣帶著電工趕到,比110出現場還快!
“電瓶有問題!先引燃,到店上去換。”老廣老練地告訴他。
于是申二駕車一路沒熄火地開到維修店。
女兒嚷著要跟著他去,老婆也勉強上了車。
“要換電瓶,你那個報廢了!”
“好多錢?”
“150,熟人了,優惠你10塊!”
“換嘛!”
幾分鐘功夫,車子打燃了,充電。
申二摸摸口袋,還剩100元。
“老廣,先給你50,明天拿發票再給你剩下的!”
“發票,有!哎,百十塊錢,我們做小生意的,惱火!”
他正與老廣商量,老婆掏出一張百元鈔票,交給老廣。他自覺地拿出剩下的40元結了賬。
幾經折騰,已是晚上10點40,女兒早已在車上后排位置上睡著了。
申二緊皺著臉,撅起個嘴巴,一言不發地把車飛快地開到了家,也不知生誰的氣。
他能生誰的氣呢?生錢包的氣?你不往里頭裝錢,它憑什么讓你去花?
現在就剩下60元了,扣除向李好借的150元,已經倒欠90元了!這個月才過去16天,剩下的日子咋過呢?
申二看著那塊大蛋糕孤零零地躺在茶幾上。
“老婆,蛋糕,吃不?”
“不,你一個人吃嘛,反正我是給你買了的……”老婆洗簌準備睡覺了。
申二昏頭昏腦地睡到凌晨4點,就醒了。一個人在床上想:這36歲的日子,沒錢的日子,讓人直不起腰,在朋友和社會面前失去耿直、丟掉誠信,更讓人在工作和領導面前失了職丟了寵!
他一直想到天亮,也沒想出個道道來。
四
一坐到辦公室,電話來了,說鷹南縣要來給領導匯報重要工作。請示領導,申二把中午的伙食提前安排好。11點40,來人奔波了3個多小時終于趕到辦公大樓。
“直接到餐館吃飯!”領導向來人交待。
下午是工作時間,無法喝太多的酒,所以這頓飯吃了不到1小時就結束了!
“小申,你去結賬,回頭報銷!”科長吩咐。
申二一愣,裝作沒聽見,坐在那里沒動。
“我們來結!”鷹南來人站起身來。
“哎,那沒法!”科長再次示意他。
“我,把錢包放在辦公室了!”他哆嗦著輕聲告訴科長,因為他的錢包里僅剩下60元。
“好,我去,我去結!”科長忙去結了賬。
他又躲過一劫。
由于喝了一瓶啤酒,不勝酒力的申二昏昏沉沉了一下午,總算熬到下班時間。收拾文件資料,關電腦,關窗戶,關熱水器,準備回家。
突然電話響了,是一同學打的。
“老柳來了,明天就回洛杉機。晚上在德莊吃飯,快過來!”不聽他過多詢問,電話掛斷。
啊!老柳來了,咋這個時候來呢?
這個老柳,是他的高中同學,航院畢業公派到美國讀研究生。每每與同事朋友談起這個同學,他就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和激動。有五六年沒見影子了,早想見見面。
老柳這次和夫人一起回家,是為看生病的老父親專門請的假。見面寒暄,問問現在的工作情況,回憶過去的校園歲月,談談將來的打算,他與十來個男女同學一樣,口無遮攔,猛吃海喝,大笑癡笑,不時大膽地拉拉女同學的手,說說當年不敢說的話,沉浸在幸福陽光的旋渦里。
正在高興處,一個同學說話了:“各位同學,借此機會,我提個議,我們正在籌備一個同學會。為保證活動經常,飯后請每人預交200元會費到臨時學會秘書長孫文那里。以后,我們來了同學,就拿這個作為活動經費。”同學中馬上有人掏出錢來應和。
只有申二沒動。
大家一齊把眼光射過來。
“今天不交……”申二也沒有過多解釋。
“下次也可以。反正要交!”
飯后的活動由一個辭職下海搞礦泉水經營的同學師海洋安排,于是大家到“南海明珠”唱歌、跳舞,飲酒、喝茶,打牌、斗地主。
申二不敢打牌,就和幾個同學進了包房喝酒唱歌。
剛坐下,領班就帶來十來個陪酒的女子,全是清一色的年輕女子,或許其中也有大學中專高中的學生。在政法部門工作的一位同學像廚師配菜一樣給在座的各位點了一個,沒點到的幾個女子就轉身不高興地回到休息室。剩下的那些女子就像插秧似的間隔著歪在沙發上,陪著申二的朋友同學們喝酒唱歌跳舞。
興致正濃處,那女子將嘴巴湊到申二耳朵旁。
“到里面去保健嘛,好耍得很……”
“有啥耍的?”申二醉眼朦朧。
“啥都有!想咋耍就咋耍!……”
“‘打炮’也可以……”女子送過神秘而勾魂的眼神。
“好多錢?”申二有不少時日沒有“在江湖上混了”,雖然以前和同學朋友熟人也在外面“飄”過。也聽他們講過其中的“行情”,但他的確從來沒有“真”耍過,所以進一步問了問。
“那看你咋耍?價格是不同的……”
“我們這兒包干150……”
“哪那么貴?”
“啥子?我們這里已經打了折了……”
“要是在豪情酒店,‘快餐’也要150,‘套餐’至少340,要‘包夜’,少了500不來……”那女子滔滔不絕。
申二眨巴著眼睛,有點心動,但摸摸口袋,念頭很快消失。
“人不風流只為貧!”他腦袋忽然冒出這句話。
“等會兒嘛!”
那女子有點不高興了,卻假裝高興地與申二一杯兩杯地喝酒。兩曲三曲地跳舞。見申二仍無反映,那女子的手就在申二的身上不停地找著什么,從后背一直找到腰部,又到了他大腿的內側。
“再等會兒嘛!”申二抓過女子的手放在沙發上。
“等啥嘛,你看你朋友就進去了……”
申二一看,果然有幾個朋友早就不在沙發上了。他假裝沒聽見,就去與其他同學繼續喝酒唱歌。
那女子只顧自己唱了一會兒歌又把嘴巴湊到他耳朵邊。
“那我出去了,陪你凈坐一晚上,我還要掙錢吃飯呢……”
“那,你走嘛!吃飯要緊呢!”申二有些內疚起來,就與那女子一齊出了包房。
一個朋友有事離去,正好“二缺一”。再三勸說下,申二又斗起了“地主”。他從來搞賭都是“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也許是那晚過于緊張,精力過于集中,手氣又好,神了,他的60塊錢變成了250塊。
第二天,申二欲將李好同學的150元還了。
他想,口袋里剩的100元,湊合著用10來天,也許夠了吧!
五
4月20日,申二正在陽川縣出差,突然接到老父親打來的電話。
“你婆婆可能不行了,已經40天沒吃啥飯,最近幾天連喝水都難了,恐怕……”
“咋那么嚴重?”
“病了好久了,我一直沒給你們說,你們也忙……”
“我給你打電話的意思就是,幫我準備點錢,最多10天就要用,等事情過了就還你!”
老父親從來不給申二提出過分的要求。這次這個事情,父親的確是轉不動了!
申二的婆婆已88歲高齡。14歲就嫁給他的爺爺,35歲守寡至今。生二男六女,均撫養成人。老父親排行老大,與婆婆相依為命,感情篤深。婆婆吃苦一生,辛勞一生。兒女對父母生養死葬,這是天經地義的大事。老父親是想讓婆婆走得風光一點。申二向來對老父親的話言聽計從,對父親的意思完全理解。
申二沒有存款,但有一張銀行透支卡,可以透支4999元。他趕緊跑到取款機一查,已透支4000元。申二才記起是上月取的,還了另一位朋友。只好開始向要好的朋友借錢。一說到借錢,又不是個小數字,朋友同學除了表示同情、理解外,都說要盡力而為。等他再次電話落實時,都說不好辦呢,要等10天半月才有。
媽呀,這火燒房子牛滾巖的大事,咋能等呢?
也許明天就要回家,他急了,迅速向一個遠方的初中同學費龍撥通了借錢的電話,說了說借錢的原因。
“要好多?”費龍問。
“一半個(5000元),可以不?”
“我正在工地忙呢,等會兒給你回話……”
過了半小時,電話沒有打過來。申二額頭開始冒汗。
突然,他的手機響起來。
“行不?”他抓起電話就問。
“兄弟,惱火得很!”
“最近剛買了20萬的房子,煤礦上又傷了幾個人,躺在醫院呢……”
“你去年借的那3000塊能不能先給我解決一下?”
“我打牌又輸了幾大千,老婆催我交賬呢!”
申二以為是費龍在說,仔細一聽聲音,再一看電話號碼,是另一朋友打的,在逼債。他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有問題呢,我,家里出了點事情,等過去了再說嘛!”申二努力向朋友解釋求情,朋友勉強表示同意。
剛掛斷的電話又響了,申二又盼又怕地接過電話。
“申哥,我要結婚了。你在哪兒?我給你送請帖……”是他原工作單位的一位同事的電話。
“好久?請帖就不要發了,我到時候過來……”
“4月28號……”
“好……”申二發現有人打電話過來,他怕是費龍的,急忙掛斷了電話。
“老同學,還好?”是他大學的同學的電話。
“好,好!……”
“五一搞校慶,邀請你回來……”
“我……”申二支支吾吾。自從大學畢業,10多年就沒有回過校,他也時常想念老師和同學。
“我們班我們寢室的其他幾個都要回來,你……”
“還有幾個女同學也要回來,你不想見……”
“校慶要表示不?”
“隨便你,可能兩三百也可以……”
“那,我到時再說……”申二又急著掛了電話。
這些事情咋就往一堆竄?申二又急又氣。
突然電話又響了,又有啥事?他慢騰騰拿起電話。
“5000不行,給你解決4000,工地上等著發工資呢!”終于等來了費龍的電話。
“你把你的銀行卡號用手機發過來,我馬上派人去給你匯。”
申二從內心向費龍深深鞠躬。關鍵時刻,還是有人站出來幫忙,他的心從深谷一下子就爬到了山峰!
六
4月29日下午4點,申二突然記起要給老父親打個電話,問問婆婆的最新情況,也告訴父親,他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
電話一接通,老父親用沉重的聲音說,今天有問題,就掛斷了電話。
4點30分,他的叔父打來電話說:“你婆婆剛才,4點過7分收老了……”
放下電話,他腦袋又一片空白。咋就成了真的了?
第二天一早,他帶著妻兒直奔老家。
婆婆的喪事在繁瑣、熱鬧、排場的氣氛里辦完了。一家人悲痛而疲憊。偌大一個院子,空蕩蕩的。
老父親眨巴著紅紅的眼睛對他說:
“我要去睡一覺……”
老父親已經5天沒睡好覺,這一睡就睡了20小時。
他急了。因為原計劃在“五一”搜集資料,急著趕一篇理論調研文章,現在假期已過4天。
臨走前夜,老父親把他叫到里屋,打開抽屜,從一個用紅綢子裹著的包里取出嶄新的一疊百元大鈔。交與申二。
“你的錢,沒動,拿回去吧!借這么多的錢。啥時候才還得清?”
“這次你婆婆這個事情,禮錢收了幾千塊,夠開支了!”
“你留一點用。”申二死活要留給父親一些。
“算了。你有啥子錢,我又不是不曉得你的情況!”
“要漲工資了!國家已經開了會,省、市就要兌現落實了。聽說要漲三五百呢……”
“你們要節約。該用也得用。身體是自己的!”
“要努力工作,力氣是用不完的,不要把錢和權看得太重!”
“曉得了!”申二有些生氣,甩給父親500元,啥話不說就去睡覺了。
父親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說話了。
他是想彌補一下父親的悲傷。
老父親一生也夠命苦的,14歲喪父,57歲亡妻,64歲失母。而今一生之中三個親近的人都離他而去,幾個兒女也常年遠離他鄉。本是一個秋收的老人,卻成了一棵孤獨的老樹,一個泥娃娃,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媽媽,心里不說話!
申二一夜無法入睡。第二天凌晨4點,他揣著父親捂熱、略帶旱煙味的3500元錢,扶妻攜子,趕個中巴車回到他城里的家中。
這四月的天,多事的天。
申二的腦漿,亂麻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