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張寧 周旭
“天堂”城市的“停運”風波
——杭州出租車司機生存狀況調查
□ 本刊記者 張寧 周旭

包括杭州在內的全國多個城市都曾發生過出租車停運事件。圖/CFP
一間不足20平米的屋子里,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盤花生米,一盤牛肉,兩斤白酒。三個帶著河南口音的男人光著膀子圍坐在桌子旁邊喝著小酒。窗外不遠處,數百輛不同顏色的出租車停放成一片。
這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已經一年多沒有這么坐在一起喝過酒了。他們中的老康在杭州開了七個年頭的出租車,每天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沒有節假日,這使他們坐在一起聊聊天、吃頓飯都變得有些奢侈。
幾年前老康在這個素有“天堂”之稱的城市過得還比較舒服,對收入很滿意,他也曾介紹老鄉到杭州開出租車。
而現在,這位年近五十的男人已經不再這么想了。現實顛覆了他對這個環境優美、氣候宜人的城市的看法,“的哥”已經從被人羨慕變成了收入偏低的職業。生活窘迫,壓力大,短短幾年老康對這份職業從最初的熱愛變成了現在的厭惡。而他只是杭州外來出租車司機的縮影。
7月的最后一天,老康接到同在杭州開出租車的老鄉的電話,說8月1號開始舉行為期3天的停運,沒有過多的細問,老康便欣然接受。一天開12個小時的車,下午3點多交班,開到凌晨3點,營業額不到500元,扣除170元的份子錢、200元的油錢,一天只能賺八九十塊。
一個月3000元左右的收入,在杭州這個物價并不比北京、上海低多少的城市生活,可謂是捉襟見肘。老康也希望出租車司機的收入能夠跟得上物價的上漲,運價能夠上調一些,“份子錢”減少一些,道路暢通一些,自己的生活能夠變得好一些。
杭州市中潤出租車公司總經理蔡海良稱,自己在7月26日就已經得知將要舉行停運的消息,還參與了7月29日杭州市道路運輸管理局(以下簡稱“運管局”)召開的緊急會議。但由于未能查出帶頭人,運管局便認為此次停運會像以前的“狼來了”一樣,只是喊喊口號,并不會真正成型。
8月1日凌晨,老康把車停放在汽車北站附近、鎖好,便回家了。早上6點多,本該正常出車營運的出租車大批聚集在湖州街、半山路、育苗路、紹興路、汽車南站和汽車北站等地,杭州市道路運輸管理局的GPS系統開始報警。據監控顯示,聚集停運的出租車有1500輛左右,這在市區8503輛出租車中占有一定比例。
市運管局緊急應對,于當天上午7點多派多組工作人員到各停運聚集點處理、協調。與此同時,組織各方召開會議,商討對策。8月2日凌晨,運管局給杭州76家出租車公司逐一打電話,要求出租車公司做好司機的工作,恢復營運,盡量把車開出去以減弱停運氣氛。然而,由于政府尚未給出滿意答復,停運的司機不愿讓步,蔡海良只得動員自己公司內所有管理人員把公司停運的車開了出去。
8月1日晚上九點多,來自安徽的司機劉師傅從三墩附近的長青路載兩位乘客去杭州新華醫院。當出租車行駛至汽車北站紅綠燈處時,看見道路兩邊全是警察。由于有些停運的司機不滿其他司機還在拉載乘客而砸車,警察攔下他們讓他原路返回。劉師傅調轉車頭,剛駛出10多米,便聽到“砰”的一聲,一塊磚頭砸到出租車的右后門上。磚頭來自人行道上的圍觀的人群,但并不知是何人所為。
為避免危險,劉師傅急踩油門,送乘客去往金家渡方向。當車輛從莫干山路左拐行駛至金家渡路時(麥德隆正對面),忽然一塊磚頭從出租車后左窗飛進來,正好砸中乘客左耳,頓時流血。他從后車鏡看到,后面還有個年輕人一手拿著磚頭,一手指著出租車,嘴里還在不停地罵著什么。
像劉師傅這樣被砸車的司機并不是個案,不少出租車司機反映自己在營運過程中遭到攔阻,被要求參與停運,不停運就砸車,一些司機怕被砸車而被迫參加停運。據蔡海良介紹,其管理的出租車公司內有29輛出租車被砸,部分司機和乘客受傷,也有一些行為過激的停運司機被警方帶走。
8月2日,停運依然在進行,這對于老康來說也是難得的休息日。平時每天一睜眼就欠公司300多元“份子錢”,連續四年沒回過河南老家的老康過年都不敢停下來,就怕耽誤賺錢。
針對出租車停運事件,杭州市政府于8月2日下午出臺了兩項措施:一是在10月底前完成出租車運價調整工作;二是從即日起實行調價前的臨時補助。具體補助標準為:每輛車每做1筆生意補助1元錢。臨時補助款由杭州市財政出資,由杭州市運管局負責發放到每位司機。運價調整后不再實施補助。
運管局工作人員王巍稱,8月3日,在運管局、出租車公司等各方的努力動員與協調下,參與停運的出租車已經減少至六七百輛。有停運司機表示,路太堵、起步價偏低、“份子錢”過高等是此次停運的主要原因。調價方案遲遲未定引發了這次蓄壓已久的停運大爆發。
8月4日上午,為期三天的杭州出租車停運已經結束,數百輛出租車陸續上路,基本恢復正常營運。
在杭州開了25年出租車的胡師傅說,5年前,出租車司機的收入還算體面。開出租車這么多年,他深刻地體會到了作為出租車司機,地位“由爺爺到孫子”的轉變。下午6點左右,胡師傅依然將車停放在汽車北站,站在路旁一邊與人聊天,一邊看路上行駛緩慢的車輛。
由于此時是下班高峰,道路擁堵,三公里的路程要走四五十分鐘,此時在路上載客基本是倒貼錢的賠本買賣。現在,杭州至少有近千輛出租車司機像胡師傅一樣放棄了早晚高峰的生意,不跑了。同時,不斷有乘客抱怨早晚高峰打車難,甚至半小時打不到一輛車。
杭州市出租汽車行業協會秘書長蔡關堯給記者算了這么一筆賬:“現在的等候時間是5分鐘2塊錢,等候時間1小時,司機打表的收入就是24塊錢。而這一小時開車成本是20塊的班費,再加上20塊左右的油費,司機是賠錢的。”
據了解,2006年2月22日起杭州出租車起步里程由4公里調整為3公里,起步價為10元;超過起步里程,運價為2元/公里;回空補貼費由過去的超過8公里以上部分加收20%調整為超過10公里以上部分加收50%,即每公里3元。同時,建立出租車運價與油價聯動機制。當油價突破合理的浮動區間并超過規定的觀察期時,通過燃油附加費實施聯動。
此后,截止到2011年8月1日,除2008年油價超過5元/升時加收1元燃油附加費外,五年多的時間里,杭州出租車的價格沒有再變動過。出租車司機的月收入在五年多的時間里也幾乎沒有變化,一直維持在3000元左右。
與收入不變對應的是,私家車數量增多,道路變得擁擠,汽油、食品和住房價格的飛漲,出租車司機的生活越來越不如以前。“的哥”們對出租車調價的愿望愈發強烈。
蔡關堯稱:“2010年下半年,杭州市出租車行業協會就曾向杭州市交通局提出調價要求,交通局于2010年底向政府提交報告準備調價。但出租車調價可能引發連鎖反應,需要反復測算,抽樣調查。”
蔡關堯表示,杭州市出租車調價方案的關鍵是提高一線司機的收入,使他們的收入水平達到杭州市職工平均收入水平。“調價的原則是政府增加補貼,降低稅費;企業和承包司機適當讓利,降低班費;乘客承擔一些,調高運價。”
但是廣大司機焦躁地等待消息,從2010年底的準備調價,到2011年停運發生還遲遲未出臺相關政策,調價方案不明晰。“汽油價格的上漲通常是一夜之間,而出租車調價,快一年了還沒有具體方案。”胡師傅失望地告訴記者。
不斷有出租車司機質疑相關單位的工作效率,司機們希望政府盡快出臺相關措施,拿出合理的調價方案,改善司機們目前的生活狀況。


1.調價是此次杭州停運的導火索。2.杭州一出租車服務區里的電子屏幕滾動著招工和求租的信息。雖然當地出租車行業協會否認了用工荒,但一線司機在杭州仍然很緊俏。圖/張寧
“這個鬼地方!”
杭州,在王師傅眼中不是天堂。兩年前,33歲的王師傅在河南開著大貨車。“跑物流的,在路上一堵就是十幾個小時,超載挨罰更是家常便飯。聽說能到杭州開出租車,感覺可美了。”帶著對人間天堂的期待,王師傅只身來到杭州。然而僅過去兩年,再想起到杭州開出租車的決定,王師傅直感到后悔。
杭州汽車北站位于拱墅區北部,是杭州的城郊結合部,這也是外地出租車司機的三個集中居住地之一。王師傅就在這里和老鄉合租了一套房子,每月要為他的10平米住房支付650元。“也就是有老鄉照顧,現在像這樣的房子沒有800塊錢可租不到。”
對于開夜班的王師傅來說,屋里的電視是擺設。為了多賺點錢,王師傅從下午5點交班接車起,通常要開到凌晨3點才敢收車,回到家里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倒頭便睡,要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能醒來。洗漱、吃飯、收拾屋子,轉眼又要到交班的時間了。
廚房是這個大男人很少出入的地方,同住的老鄉開白班,兩年來,王師傅在家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出車的時候習慣帶幾塊面包,“杭州的物價太高了,10塊錢的盒飯根本吃不飽。”
為解決司機“三難”問題,2008年3月,杭州市政府投入2500萬元,率先建成杭州火車東站服務區、沈半路出租車公司服務區等六個出租車服務區,為司機提供平價餐飲、修車、如廁、換零錢、處理違章等服務。到今年,投入使用的服務區已達到9個,還有1個正在建設之中。王師傅只去過沈半路的服務區,飯菜可口、停車方便,至于能不能去得成就要看載客順不順路。在王師傅看來,9個服務區覆蓋杭州出租車的行程有些杯水車薪。
熬夜、飲食不規律讓這個35歲的男人提早長出了白發,還患有胃病;久坐更讓他的腰椎和頸椎常常感到酸痛。因為常年在外,9歲的孩子和他在感情上略顯生疏,但他卻不敢多休息一天回家去陪陪孩子,因為孩子上學還要交2萬元贊助費。
王師傅的老鄉,47歲的老康每天都拎著一個磨得不再透明的塑料茶杯,在汽車站或者飯館接一杯熱水。“再熱的天也不敢買礦泉水,省一點吧。”為了節省清洗座套的60元錢,這個在家里連雙襪子都不洗的“懶漢”學著自己清洗座套。剛來杭州時,老康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這里有個家,好把家里80多歲的母親接到這人間天堂享享清福。
然而,扣除油費、班費等,每月3000元的收入中,1000元得用來交房租,吃飯又要用去600多元,養老保險的500多元是一定要交的,運氣差時還得交幾次罰單。對于像老康這樣的外地人來說,即使是在城郊,面對已經上漲到近3萬元/平米的房價,在杭州有個家的愿望似乎永遠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據杭州市道路運輸管理局統計,目前,在杭州持證上崗的2萬余名出租車司機中,本地司機僅占24%。這也就意味著有超過1.5萬名的杭州出租車司機是外地人,其中絕大部分是河南和東北來的司機,安徽、江西的司機也為數不少。戶籍把出租車司機擋在了政策性住房的門檻之外,他們的孩子在杭州接受教育也困難重重。
2008年12月至2009年9月,杭州市委、市政府多次召開專題會議,出臺、落實“出租車行業十三條新政”,并要求運管局辦好善待出租車司機的“十件實事”。其中,降低出租車養路費征收標準、加強出租車綜合服務區建設、方便出租車臨時停車、參照個體勞動者參保政策解決出租車社會保險問題等政策切實為出租車司機解決了問題。然而,政府使出渾身解數,王師傅還是有種“在杭州找不到家”的感覺。
政府對一線司機的補貼被層層削薄,這讓本就流動性很強的出租車司機市場出現了招工難的情況。盡管杭州市出租車行業協會否認了媒體關于出租車司機“用工荒”的報道,但在司機中間,回老家、轉行的情緒卻普遍存在。
而獲有營運權的司機,想要招個司機和自己兩班倒,也是難上加難。承租出租車自己開夜班的老康,已經換了5個白班司機。“最短的一個開了一天就說要走,跑了一天還沒賺回‘份子錢’。”
2011年8月9日,杭州市物價局發布了針對出租車運價調整的聽證公告,15人組成的聽證團體中,出租車駕駛員、出租車行業協會、經營者代表共有6人的名額。對于這次期盼已久的調價,出租車行業協會已組織報名,也有司機代表愿意參加。但記者在街頭對于出租車司機進行隨機采訪,卻鮮有司機對調價報有太高期待,更多人倒是對再次罷工抱有積極的揣測。
“能調價總是對我們有利的,但很難改變我們這些一線司機的生存狀況。”從東北來的司機周國良已經打定主意,合同到期就回老家,而這樣的心愿幾乎是記者遇到的所有司機對于未來的打算。
而在抱怨正規出租車不好跑的時候,司機們都要提到“黑車黃魚”擾亂市場。言談之中,一方面是深惡痛絕,一方面又流露出極度羨慕之情。五年前“洗心革面”、重新開車的“老黃魚”老鄭,也將在兩個月之后放棄正規出租車司機的身份,再次加入“黃魚”大軍。“干黃魚每天幾個小時,在車站吆喝幾聲,一個月就能弄個萬八千的。可開正規出租車,這五年算白干了!”
□ 編輯郭 鐵□ 美編閻 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