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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城煙云

2011-05-14 09:47:03語笑嫣然
飛魔幻B 2011年5期

語笑嫣然

可是她忽然覺得那一切都跟她沒有關系了。她失去了他,就是失去了整個生命,還有什么可怕?她只想在他的懷里,就那樣躺著,直到地老天荒去。

【 一 】

那精巧的電子計算器,還是從南洋帶回來的。纖細的指尖,一點點按上去,啪啪響,仿佛很有節奏感。敏芝在辦公室里坐著,查閱近來洋行的賬目,窗戶緊閉著,將外面街道的喧嘩聲音都過濾了去。

秘書推開門進來,說:“二小姐,府上來了電話,說姑爺摔傷了腿,問您要不要回去看看?”敏芝抬起頭來,腦海中浮現出江碧城清瘦的臉。他的臉尖尖的,棱角分明,帶著淡淡的文弱氣,還有拂不去的蒼白。他一直都有病在身,肺不好,常咳嗽,咳得敏芝不免懷疑他會不會被那口氣卡在喉嚨里,一命嗚呼了。

怔忡間,秘書又問了一聲:“二小姐?”敏芝回神,低頭又看著賬簿,淡淡地說:“嗯,我知道了。”秘書應了聲,退出辦公室。房間里驟然靜下來,靜得連手指碰到計算器的聲音都顯得突兀,刺耳。

猶記得三個月前,奉平的火車站,敏芝親眼看著廖遠東把行李從窗口塞進車廂,車窗處有一張嬌俏的女子的臉,他便寵溺地踮起腳尖,捏了捏對方的下巴。

然后廖遠東也上了車。

可以想見他抱著那婀娜的女子,是如何志得意滿,春風滿面。他們要離開奉平了,到乾南,過雙宿雙棲的生活。

廖遠東再也不會回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他曾經對敏芝那樣言聽計從,千依百順,視她如天上明月。可卻竟然變了心,愛上了一個風塵的歌女。過往種種都成了空,火車開動的剎那,敏芝覺得那轟隆隆的輪子仿佛將自己的靈魂都碾碎了,她拼命地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那眼淚卻似洶涌的海濤,一串串一片片,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他是她最初亦最深的愛戀。

他卻離她遠去。

茫茫天地間,縱然有錦衣玉食,萬千追捧,但沒有他,還有什么意義?敏芝覺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坍成廢墟一片。她獨自在陶木居買醉,一遍遍地將酒灌下去,以為那嗆口的流質可以填滿胸腔里缺失的一塊,卻辣得眼淚嘩嘩直掉,終是癱軟著撲倒在桌上。

滿桌狼藉。

陶木居是一間日式的餐廳,也是夏家的產業,從服務生到經理,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們夏家的二小姐,也正因為認得,所以誰都不敢打擾。大家都知道夏二小姐是硬朗的人,做事果敢,雷厲風行,惟獨此刻軟弱得不堪一擊。他們仿佛擔心自己看到她軟弱的一面,以后會被她質問責罰似的,除了送酒送菜,碰也不碰一下那間包廂的門。

敏芝醉得渾渾噩噩,頭疼得厲害,恍惚間覺得有人將她扶起,帶出了包廂,她偏偏倒倒地,跟著走了一陣,后來便愈加酥軟乏力,終至不省人事了。翌日清早她頭痛欲裂地醒來,支起身子,忽然覺得心跳漏掉了一拍,低頭看,自己竟是躺在一張陌生的大床上,頭發散亂,衣衫不整!

那張大床上,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赤著胳膊側身睡著,仿佛被好夢絆住了,還舍不得醒來。

敏芝氣結,揚手甩了他一記耳光!

那男子猛地驚醒,看到眼前的情形更是驚駭得半晌也說不出話。后來敏芝方才知道,他和她一樣,都是昨夜喝了太多的酒,喝醉了,不知怎的兩個人竟睡到了同一張床上。這房間也在陶木居內,是專供客人住宿休息的,每日清早都會有女工進屋打掃。當天的女工提著水桶和拖把進來的時候,看到屋子里尷尬的一幕,嚇得兩手一松,拖把咣當砸在木地板上,水桶底也摔裂了,水灑了一地。

夏家在奉平是有頭面的,出了這樣的事情,夏老爺覺得顏面無光,憤怒到了極點。指著敏芝罵了好一陣,最后直說要敏芝跟那男子結婚,以堵住悠悠眾口。夏老爺的身體本就不好,早已是久病纏身,被敏芝那樣一氣,立刻便下不來床,中醫西醫都束手無策。他說敏芝若是不肯了結這樁事情,他便是死也不安樂,敏芝萬般無奈,惟有答應了下來。結婚后沒幾日,夏老爺便撒手人寰了。

往事一幕幕,有悔有恨,編織在腦海,想著想著人已經到了夏宅的門外。夏家住的是老式的大宅院,探出頭的千年古榕,映著朱漆大門,有一種森嚴威儀的感覺。敏芝前腳跨進門,女管家瑢媽已經過來替她拿了手里的公文袋。

她輕聲問了句:“瑢媽,姑爺呢?”

瑢媽道:“在房里歇著呢。洋大夫來看過了,說姑爺是脫臼,岔了氣,再加上一點外傷,被磚頭給劃的,總歸不是太嚴重,敷了藥也吃了藥,休養幾天就好。”

敏芝莫名覺得煩躁,若不是當初那樣的意外,她是斷然不會跟江碧城這樣的文弱書生有任何交集的。他們結婚不到一個月,只是做著有名無實的夫妻,他們疏遠得連彼此的喜好都未必知道。當初為了讓父親走得安心,敏芝才勉強答應嫁給江碧城,在她看來這段婚姻不過是做戲,總有一天,戲散場,人也要散場。江碧城不是廖遠東,他填補不了她心底的那塊窗洞。

進屋的時候,江碧城在躺椅上坐著,看見敏芝,禮貌地笑了笑:“其實你不必這么早回來的,我這點傷不礙事。”

敏芝淡看他一眼,只說:“今日洋行的事情不多,所以我才提早回來了。”江碧城清秀的眉宇間竟有幾分失望,一時也接不上話,敏芝便問:“家里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地,你怎么會摔了?”

這時,門外來了一個丫鬟,只是看門開著,卻不知敏芝已經回來了,見著江碧城便喊:“姑爺,已經問過工匠了,若找到合適的水鉆,便可以鑲上去,發夾還能像新的一樣。”敏芝眉頭一皺:“什么發夾?”

丫鬟嚇了一跳,畢恭畢敬看過來,吞吐道:“是……是小姐您當日不小心掉落在水池邊的那枚。”

敏芝鳳眼斜覷,問江碧城:“你該不會是為了去揀那發夾,所以摔倒的吧?”江碧城尷尬地笑了笑,便是默認了,敏芝不由覺得心軟,可嘴上還是不饒:“我說了那東西掉了就掉了,你還去揀回來做什么?又得費心神去修補,有時間還不如到園子里去聽大戲呢。我那妝奩里成堆的發夾,不獨缺它!”

江碧城道:“那是你最喜歡的一枚。”

“丟了便不是了。”敏芝回他。江碧城咳嗽了幾聲,也不再多說,屋子里靜得詭異,不一會兒外面來了人,說是大小姐在書房里,要請二小姐過去商量點事,敏芝也不和江碧城招呼,徑自便走了。

【 二 】

姐姐慧琪穿了一件綠絲絨的旗袍,祥云繡得大朵,透著一種霸道的氣息。她站在書房門口,敏芝剛穿過回廊,她一眼便看到她,三兩步上前,劈頭蓋臉就問:“改換月歷牌是誰的主意?”

敏芝淡笑:“姐姐這不明知故問嗎?如今夏家當家的,除了你便是我,既然不是你,那自然是我了。”

慧琪瞪著她:“爸爸幾時讓你當家了?這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我這個做大姐的說了算!”敏芝亦不遑多讓,回道:“洋行你我各占一半,我便有權利做主,之前那批月歷牌已經殘舊,我找人畫一批新的,也是為了洋行的宣傳著想,好吸引更多的客人。”

慧琪怒道:“哼,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了,事前也不跟我商量,還有把我這個當姐姐的放在眼里嗎?”敏芝戲虐地撅了嘴,道:“說來說去,姐姐氣的還是我擅做主張,掃了你這當家的面子。姐姐又何必這樣小氣?”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書房前的庭院里充滿了一股火藥味,任誰經過都只敢繞道。敏芝和慧琪之間明爭暗斗你來我往,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雖然是親姊妹,但關系常常僵得跟仇人似的。旁的人看在眼里,心中有數,卻都明哲保身,只盼那戰火不要燒到了自己就行。

那天晚些時候慧琪怒沖沖地走了,隔日敏芝依舊催人盡快辦妥月歷牌的事情,慧琪的反對她全然未放在心上。

新的月歷牌推出以后效果極好,甚至將有些洋人的太太也吸引了過來,洋行門庭若市,連一向嚴肅的買辦都忍不住夸贊二小姐的頭腦精明,是塊做生意的料。那話傳到慧琪的耳朵里,橫聽豎聽都不是滋味,眼神里,堪堪地多了幾分妒意。敏芝反倒心中痛快。

那日,敏芝約了銀樓的莊老板在陶木居談新貨入柜的事,她去得早,坐了好一陣,穿和服的店員躬身進來喊她,說莊老板有電話過來,請她移步接聽。她到走廊上接了電話,莊老板卻說臨時有事不能來,客套了一陣將電話掛了,冷不防聽到一點熟悉的聲音。

敏芝看了看,只見慧琪在包廂里坐著,她的對面是陶木居的部長周臣。那周臣一副討賞賣乖的樣子,彎著腰替慧琪斟茶。慧琪便從皮包里掏出一疊現金給他,他笑爛了臉,將現金揣進懷里,說:“像大小姐這樣手段高明的女子,周某真是又愛又敬啊。卻可憐了二小姐那般如花似玉,偏偏嫁給那么一個病秧子。唉,其實當日周某應該將自己送到那張床上去,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哈哈!”

慧琪一臉鄙夷,冷笑道:“像周部長這樣猥瑣的小人,我妹妹只怕寧可尋死也不會點頭呢。”周臣也不敢怒,給自己斟了杯酒,又聽慧琪道:“我當初費那么大的心思收買那歌女去勾引廖遠東,再設計讓敏芝嫁給江碧城,我就是要讓她知道,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而嫁給一個并不愛自己的人是何種滋味!”

敏芝在門外偷聽著,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立刻沖進去,端起桌上的火炭爐兜頭向慧琪潑下去。但終于還是忍住了,指甲將木墻掐出幾道月牙形的深痕,指尖已有鮮血在涌。

敏芝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是慧琪的安排。——她竟然用這樣的手段害她,讓她失去廖遠東,又賠上終身的幸福!

這么深的恨意,是源自幾年前的那場意外吧?

那個時候,慧琪的丈夫蕭晉年仍然在世,可外間卻有鋪天蓋地的傳聞,說蕭晉年喜歡的人乃是敏芝,是蕭夏兩家的長輩亂點鴛鴦譜,才讓蕭晉年娶了慧琪。敏芝從未將那些傳聞擺在心上,她和蕭晉年自幼便相識,蕭晉年老成持重,常常護著她,而她不過是將他當成兄長般看待罷了。

有一日敏芝和慧琪到銀行提款,途中遇見蕭晉年,蕭晉年擔心她們兩個女兒家拿了那樣大數目的一筆錢不安全,便陪著她們一同去。剛跨進銀行,卻聽見砰的一聲槍響,大堂里頓時亂做一團,六七個戴面具的劫匪沖進來,逼著柜臺上的職員交出保險庫鑰匙。

那職員趁著劫匪不注意,啪地敲響了警鈴,警鈴一響,所有被困在大堂的人都尖叫著朝大門口擠去。蕭晉年亦護著慧琪和敏芝隨人流走。霎時間又傳來幾聲槍響,陸續有人中彈倒在地上。

蕭晉年原本護著慧琪已經到了門口,轉頭卻看敏芝仍舊被推來搡去,前進不得,他便不顧慧琪的阻攔,又折回去,一把抓了敏芝的手往外拖。慌亂間看到有一名劫匪將槍口對準了敏芝,他想也未想,便撲過去將敏芝抱住,與她調換了位置。

子彈從后背嵌進胸腔里。蕭晉年當場便死了。

也是從那時起,慧琪開始恨敏芝,恨蕭晉年,恨他竟然為了敏芝連性命也不顧。此前種種流言蜚語都疊加起來,她開始深信蕭晉年的一門心思都在敏芝的身上,所以她說要敏芝嘗到嫁給一個并不愛自己的人是何種滋味,也正因為如此。

敏芝腳步發虛,扶著墻走出那條長長的走廊,門外雨潺潺,黑絲絨般的天,帶著從地獄蒸騰而來的煞氣。

車子停在陶木居背后的巷子里,敏芝卻沒有過去,一個趔趄沖入雨簾,便那么失魂落魄獨自走著。織錦緞的旗袍濕漉漉軟塌塌地貼著,風一吹,涼氣入骨。她還記得以前自己發脾氣就愛淋雨,廖遠東會來勸她,他說你若是想淋雨我陪你一起,丟開傘,跟她一起在雨幕中站著,淋得透濕。她忍不住撲哧一笑,抱緊了他,說你這人真是個傻瓜。他也緊緊地環住她的腰,說有些人偏就是死心眼,要跟一個傻瓜過日子。她的氣頓時消了,雨打在身上,都像艷陽般溫暖。

但此刻,那寒氣卻像蛀蟲,游走在身體里,好像要把敏芝由內而外吞吃掉。她一路走回夏家,瑢媽看到她的時候駭了一大跳,趕忙拿毛巾、端熱水,她輕飄飄地走回屋,滿臉的水珠子,都不知是雨是淚。

江碧城不在,敏芝也沒有心思過問他去了哪里。只將那身濕淋淋的旗袍脫下來,拿了瑢媽送過來的毛巾,慢慢地把身體擦干。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敏芝嚇了一跳,轉臉一看,只見江碧城愕然地在門口僵立著,嘴巴張得老大。

她“啊”了一聲,蹲下去,拿毛巾擋在身前。江碧城微微低了頭,將眼神錯開去,拿起她擺在床頭的干凈旗袍,側著臉遞過去,小聲道:“趕緊穿上,別著了涼。”她看見他,便又想起在陶木居發生的事,無名火起,反倒抓過那旗袍往江碧城的臉上砸去,罵道:“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江碧城一愣,默默地出了房間。那天夜里敏芝很早就睡了,也不知江碧城是幾時又再進來的。他們倆劃了楚河漢界,江碧城只能睡在大床旁邊的沙發上,彼此互不干涉。敏芝漸漸覺得難受,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寒,迷迷糊糊的,朦朧間好像看到有人在床邊坐著,拿濕毛巾搭在她的額頭。

她仍覺得難受,想掀被子,抓著被角的手卻被握住,輕輕地壓著,她不能動,那手掌溫溫的,似帶著綿綿的情意,她覺得心中仿若有云絲片片,細軟地包裹著,一時間莫名歡喜,難受的感覺竟也被抵消了不少。

【 三 】

再過了幾日,外界又傳出要打仗的消息。烯軍和鄴軍劃江而治,彼此覬覦對方的地盤已久,說了好幾次要打仗,但始終也沒打得起來。奉平是烯軍的政府所在,亦是交通咽喉,若真的打起仗來,必定首當其沖。

敏芝看著報紙,說兩軍談判大有破裂的趨勢,戰事一觸即發,她不由得嘆了口氣,端起幾上茶杯,廳外卻忽然進來了好幾個人,都是綠衣的警察。領頭的警察禮貌地問了聲:“請問您是夏家二小姐嗎?”

“我是。”敏芝從沙發上站起來,問,“你們找我有什么事?”那警察道:“今早夏家大小姐慧琪在出門的時候被兩名匪徒搶劫,幸好有巡邏的警察及時出現,制止了匪徒的惡行。其中一名匪徒當即被捕,并且供出,說是夏二小姐花了三十個大洋雇了他們來做這件事情,如今大小姐還在警察廳里,上頭派我們來,請二小姐跟我們走一趟。”

敏芝身子一晃,險些站不住腳。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雇人搶劫慧琪,的確是她布置的。她痛恨她那樣陷害自己,將自己逼到如今這步田地,因而想先給她一點教訓,她還叮囑那兩個劫匪,務必要好好地整治夏慧琪。但哪里想到事情會失敗,而自己還被想脫罪的劫匪供了出來。

這時,有人在背后伸出手來,扶了敏芝的腰,說:“她身體不好,我陪她一起去吧。”敏芝回頭,見是江碧城,他淡雅的微笑仿佛一抹明光,照亮了她心中膽怯的黑暗。她便由他陪著,乘車去了警察廳。

慧琪一看到敏芝,三兩步沖過來,揚手便是一個耳光甩在敏芝臉上:“我是你親姐姐,你竟然買兇想害我?”

敏芝捂著臉,并不說話,只冷冷地看著慧琪。

警察廳長不耐煩地拍了拍桌子:“我沒時間看你們姐妹倆唱大戲,夏二小姐,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最好如實招供,也好少吃點皮肉之苦!”

敏芝想了想,還想狡辯,尚未開口卻被身邊的人搶了先:“那匪徒是我收買的!”語驚四座!敏芝駭然地看著江碧城,他還有些咳嗽,將手攏在嘴邊,盡量壓制住,又抬頭看著面前一眾兇神惡煞的警察,“當時我騙那兩名歹徒說是受了二小姐的指使,但其實她并不知情。”

警察廳長冷眉一挑:“真的是這樣?”

“千真萬確!”敏芝還想說什么,卻被江碧城斬釘截鐵斷得干凈。她一時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江碧城又說了些他所能編造的細節,聽上去還算合理,就連慧琪都開始相信,江碧城真的是因為想幫敏芝出氣而做出這等行為。

江碧城立刻被扣押了起來,關進牢房里,也沒說會如何處理,但敏芝眼看著江碧城被帶走,心里疼得慌。她也知道警察廳的目的其實并非真的要肅清法紀,否則,江碧城的供詞就算乍聽合理,但也是經不起推敲的,他們卻不管不顧,只一味將他扣押著,其真實目的顯而易見,便是想夏家給出一筆可觀的贖款。

那腦滿腸肥的警察廳長很快便亮了底牌,七百個大洋。

敏芝一時間籌不出那么多的現款,只好將自己最值錢的首飾都當掉了。警察廳收了錢果然放人,敏芝看見江碧城從牢房里出來的時候,渾身污垢,臟得不成樣子,臉上胳膊上都有傷,一下子憔悴了不少。

她卻強抑著,只給他拉開車門,道:“回家吧。”他扭頭看她,淡然一笑:“謝謝你肯救我。”

如此生疏客套,反倒讓敏芝更加難受。沒忍得多遠,汽車開了一陣她終還是開口,略帶一些斥責:“如果事情不是我做的,你這樣莽撞認罪,豈不冤枉?”

江碧城低頭看著她:“我只是聽說那警察廳的大牢,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你一個弱女子,且不論究竟有否犯事,便那么進去了,哪怕一天,一個時辰,也是要吃苦受罪的,我怕你捱不住。”

敏芝忽然眼眶發紅,鼻尖酸得好像涂了檸檬汁,她握緊了拳頭低頭不語,卻又聽江碧城道:“我想了很久,發生這樣的事情,大姐定必恨我,日后相處起來只怕困難。反正我在夏家也是個閑人,前幾天有位在渠郊的友人給我來了信,說是他那邊的生意需要人手,問我能否去幫忙。我想索性就去吧,也不必總是在這里,讓你尷尬。”

敏芝愕然抬頭,望著江碧城:“要去多久?幾時動身?”

江碧城道:“至少也要一年半載才能回來一趟,動身自然也是越快越好,我想搭后日的火車。”

敏芝覺得自己喉嚨上是堵著話的,心里也有話,卻統統擠不出來,只怔怔地將江碧城望著,但卻怕他看到自己眼神里的閃爍,拳頭一緊,故意別過臉去。江碧城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便又湊近一點,低聲在她耳畔說道:“待我到了渠郊,我便會對這里的親朋戚友說,我在那邊同別的女子有染,到時候,我們離婚,你是受害的那一個,會少得些非議,這依然是跟你我之前的約定一樣,戲唱到最后,我還你自由。”

敏芝想起兩個人結婚之前,她對他說的,我們只要在父母和輿論面前演好這出戲,待過個一兩年,再找借口離婚,彼此互不影響,再無瓜葛。可是此刻卻覺得這些回憶、這些話,都那么燒心刺耳,她不知怎的又來了氣,鳳眼冷冷地掃過去:“還我自由?恐怕是你一直想要自由吧?”

“就算是吧。”江碧城淡淡地說了一句。又沉默了。

汽車駛回夏家大宅,那一整天她都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可滿腦子仍是想著,他就要走了,他這一走,或許彼此間的一切都會變樣,變得天翻地覆,再也無法辨認最初。夜里躺在床上聽見他時不時的咳嗽,忽然就很想為他端一杯止咳的糖漿,但握著拳頭,閉著眼睛,只勒令自己不許多想,又昏昏地睡過去了。

那天清早,敏芝特地不等天亮便去了洋行。那天江碧城要走,中午一點的火車,她想假裝不知道,給自己布置了許多的任務,諸如構思新一季的洋行宣傳廣告,或是核對本月的賬目,抱著厚厚的一摞文件,手里攥著筆,卻一句話也看不進,一個字都寫不出。

辦公室里的鐘擺晃了十二下,正午了。

江碧城此刻想必已經帶著行李,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了吧?敏芝站起身,望著窗外,大街上熙來攘往,流水般的繁華。秘書敲了門進來,端著兩只飯盒,有魚香肉絲的清香。她忽然看到秘書頭上別著的水鉆發夾。

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一顆。

想起江碧城為了給她揀發夾,居然摔傷了腿,后來也不知道發夾上脫落的水鉆重新鑲好了沒有。

他不能就這樣走了。他怎么能就這樣走了?

這件事情他還沒有交代清楚,他怎么能有始無終?

敏芝忽然抓起桌上的皮包,外套也不穿了,蹬蹬蹬便沖出辦公室。秘書喊她不住,傻傻地站在那里,卻不知為何。敏芝沖出洋行,攔了一輛黃包車,說了聲“火車站”,那車夫看她著急,又知她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因而拉得特別賣力。車輪子呼呼地轉著,車夫滿頭大汗,兩旁的景色迅速退去,可是敏芝還覺得慢,心中如火燒,一遍遍催促著車夫,快點,再快一點。

到火車站門口,附近的鐘樓傳來咚的一聲響。

就像撞進沉寂的心里,像撞破了心中的那扇門。敏芝不管不顧,拔足狂奔著。沖上月臺的時候,她只看到零零星星的送行者,那火車的尾巴剛好在路的盡頭處,拐個彎,消失不見了。

她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幾個月前,悄悄地目送廖遠東離開的時候,心如刀割,也似現在這般虛軟無助。她猛地蹲下身去,抱著自己,眼淚抑不住地奔涌出來。可是這一次喃喃念著的,卻不是遠東。

而是碧城。

江碧城。

你怎能就這樣走了?丟下我。你可知道我還有許多話沒有來得及對你說,我們之間,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有做!可我為何就是不能放低心中的驕傲,挽留你,現在卻來不及了?她喃喃自語,仿佛發了瘋似的。哭著哭著,身子顫抖得愈加厲害,就像要背過氣去。

突然看到一雙皮鞋的尖,突兀地伸到面前。

敏芝一怔,抬起頭向上看,卻竟然看到江碧城提著行李箱子,就站在她面前!她欣喜若狂,忽地起身抱住他:“你沒有走?你真的沒有走!”

江碧城松開行李箱,雙手曲過來,緊緊地回報著她,好像恨不能將她嵌進自己的骨肉里似的:“敏芝,你是在為我哭嗎?”

敏芝一愣,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心急失態,連忙推開他:“你不是要走嗎,怎么說話不算話?”江碧城捂著被她推過的胸口,笑道:“我本來已經上了火車,可是,想來想去,依舊是舍不得你。火車開動的剎那我從窗口跳了下來——”說著,掀了掀自己的外套,“喏,你看,連衣服都被刮破了。”

“活該,怎么沒摔死你!”敏芝嗔他。

江碧城的雙手又攬了過來:“你會做針線吧?這件衣服我可喜歡得緊,如今為了你弄破了,你得給我縫好。”敏芝忽然覺得自己愛極了此刻被他寵溺著、又帶些頑皮捉弄的樣子,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甜蜜,她笑靨如花,那笑容仿佛是江碧城在夢里夢見過的,他看著看著便癡了。

回了家。江碧城一直牽著敏芝的手,哪怕滿手心都熱出汗來,卻還是一刻都不肯松開,就像生怕一松開她便不在了。她笑他傻,問他:“我的那枚發夾呢?”江碧城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來:“其實早就修好了,可是怕你不接受,沒敢給你,便自己保存著。”

敏芝莞爾一笑,伸過頭去:“你給我別上。”

江碧城笑嘻嘻地捧了她的頭,將發夾插入耳側的云髻,烏黑的底子趁著瑩白晶亮,光可鑒人,美輪美奐。他湊近她耳邊低語道:“敏芝,其實那天清晨在陶木居,我醒來第一眼看見你,便就愛上了你,能與你成婚,是我莫大的幸福。”

女子的手臂像水蛇般纏上去,摟著江碧城的脖子,一雙柔軟溫熱的唇送上,齒頰芬芳,有如百花的香都融在那纏綿的親吻上。

【 四 】

六月的時候,烯軍和鄴軍的談判徹底破裂了,雙方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敏芝看著街頭有許多的百姓都帶了簡單的行李要出城,想到別的地方避一避這災禍。她眉頭深鎖,江碧城過來攬了她:“想什么呢?”

“要打仗了。”她慨嘆。

江碧城安慰她:“奉平是重鎮,烯軍一定會死守著,若有戰事,這里必然是最不容易被攻下的。”言談間冷不防有人慌慌張張跑過來,撞了江碧城一下,江碧城側身讓了讓,突然覺得腦袋里像炸開了似的,雙眼發黑,頓時沒了知覺。

醒來卻先看到敏芝一雙紅腫的眼睛。他問她:“醫生說什么了?”她只搖頭,淚珠子像小石頭似的砸落。他忽然心痛難當:“我這病本就不樂觀,能活到今日,已經是奇跡了。可是,我卻不舍得丟下你。”

她急忙堵了他的嘴:“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醫生說,你的病已到了最后的關頭,若是再不能醫治,只怕——”她不能再繼續說下去,只怕說了自己又會哭,從前那個干練冷漠的她早就蕩然無存了,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嬌小柔弱的女子,有著最敏感易碎的心,她只補充道,“但那醫生也說了,在國外,是有醫治你這病的技術的,我要立刻陪你去英國,一定可以治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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