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郭德綱自稱“非著名”相聲演員,結果他火了;饒毅宣布要當“非院士”科學家,結果他的落選比當選還引人注目。實際上,普通人并不具備判斷專業問題和衡量科學成就的能力,但是公眾反感院士的功利化、庸俗化、娛樂化,也有權要求更為公開、透明、獨立的院士遴選制度
就在兩年一度的中科院院士增選初步候選人名單公布當日,饒毅在自己的博客上貼出一份簡短的聲明,稱“在2011年8月17日后,將不再成為候選人”。這位前美國西北大學神經病學講席教授、現北大生命科學學院院長在完成這個“蓄謀已久”的動作后,有一些與自己打賭勝利的俏皮,也有點從此在系統外自立門戶的悲壯。
“中國有一部分人,總想把別人搞下去”
饒毅坐在并不寬敞的辦公室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解釋他發表聲明的初衷,“也許這樣做了,對改變風氣有一定促進作用。”
實際上,在那份只有200余字的聲明的末尾,饒毅寫道,“2011年3月5日寫,2011年8月17日添加日期”。
這是一個饒有趣味的細節,作為一名神經科學家,饒毅以一種隱含的幽默向人們展示了自己的預言能力——早在5個月以前,他就斷定自己無緣中科院院士的榮譽。
“中國科學院選舉是各個學部分開來,生物學里面在討論的時候就分組,分成宏觀生物學、微觀生物學和醫學。那些反對者集中在微觀生物學里面,局部很容易有很大的阻力。”饒毅說,“我不能等到真的發生的時候再寫,那可能情緒化。我原來寫得挺長的,中間改短了。”
聲明提前寫好,他存在自己的電腦里并未發表。此時除他自己之外,圈內外朋友無人知曉。“絕不給任何人說,要是提前說了等于威脅別人了。”
按照《中國科學院院士增選工作實施細則》規定,推薦院士候選人包括院士推薦和歸口初選部門推薦兩種途徑,不受理本人申請。饒毅屬于“歸口初選部門推薦”,也就是由教育部推舉。
饒毅最初得知自己被推選為今年院士候選人時并未拒絕。在他看來,如果拒絕就意味著,第一,對于中國院士制度徹底否定;第二,與老一輩院士中對自己有過知遇之恩的人恩斷義絕。
在饒毅心中,老一輩科學家中有些人秉承著良好的學術傳統。他曾不吝筆墨地在博客中予以介紹,其中包括林可勝、馮德培和鄒崗等人。這些人中有的獲得世界性的認可,有的在1985年饒毅出國留學時為他親筆撰寫推薦信。這些不能不考量的客觀事實讓饒毅接受了推薦。
之后的事情都按照正常程序展開。中科院各學部常委會組織本學部院士對有效候選人進行通信評審和會議評審。各學部常委會將本學部院士按學科專業劃分為若干評審組,每個評審組應不少于15人。然后,院士對本評審組的有效候選人進行評審打分,于7月5日前將評審組選票寄送到本學部辦公室。7月15日前,本學部主任會議確認打分結果。之后,升格為學部評審,8月5日匯總選票。15日前,各學部常委確認本學部打分結果,并按候選人名額排出名次,與規定名額的最后一名分數相同者,均為初步候選人,并向社會公布。
也就是此時,饒毅和所有人一樣,從公開渠道得知自己出局了。
其實在那之前,作為圈內人,饒毅也陸續聽到一些風聲。“別人找我說的時候,我就聽一聽,但我不提問。”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中國有一部分人,總想把別人搞下去,踩別人一腳。總有人認為他是趴著進去的,你就會和他一樣也趴著進去。”說這話時,饒毅仍在笑呵呵地輕描淡寫,但言辭里卻是憤懣。
在得知饒毅出局后,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施一公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為了更好地在中國鼓勵科技創新,保持創造力、學術活力,應該提倡把學術水平及科學貢獻與科學家的個性和做事方式分開,要給有個性的科學家提供寬松的空間。”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中國科學院一直拒絕對饒毅落選一事發表評論。該院宣傳處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我們只是行政管理部門,對外發表觀點恐怕不合適,可能會影響院士們的民主投票。”
一位曾多次參與院士增選工作的中科院資深院士表示,“就我自己多年參與院士增選工作的情況來看,這個過程中沒有所謂的上級部門或上級領導出來有意引導的事情。”據分析,一些優秀科學家落選院士,“撞車”或許是原因之一。“如果在評審時同一個學科上有兩個候選人,可能兩人的得票就相差一兩票,但因為名額所限,也會導致其中一人落選。”“多一票而當選,差一票而落選”現象的客觀存在,也得到其他一些院士的確認。
但是對于饒毅的落選,有人開始為他鳴不平,認為是他一貫的“大嘴巴”為自己找來了麻煩。但饒毅笑著搖搖頭,“我可能話多一點,這可能是一個因素,但不是唯一的。不說話的照樣被冷藏、被打壓。”
“我覺得人應該有自尊,不應該那么過分”
所謂饒毅的“大嘴巴”,是說他時常會直截了當地批評中國科研經費制度和中國科學界的浮躁氣氛。
最著名的“大嘴巴”事件發生在2010年9月3日,饒毅與施一公聯合在著名的《科學》雜志上發表文章稱,“中國政府投入的研究經費以每年超過20%的比例增加,從理論上講,它應該能讓中國在科學和研究領域取得真正突出的進步,與國家的經濟成功相輔相成。而現實中,研究經費分配的嚴重問題卻減緩了中國潛在的創新步伐。這些問題部分歸結于體制,部分歸結于文化??在中國,為了獲得重大項目,一個公開的秘密是:做好的研究,不如與官員和他們賞識的專家拉關系重要。”
這篇只有一頁篇幅的文章,左側配圖為一疊百元大鈔,著實刺痛了某些國內同行。沒有人知道這是否是饒毅被圈內的一些人“另眼相看”的轉折點。這個常以對襟盤扣兒中式服裝亮相的學者,還是繼承了真正科學家的直言風格。他的行為似乎在破壞著沉默且封閉的中國科學界。但今年的這次院士增選,上述那篇文章的另一位作者施一公卻進入了下一輪。雖然最終結果尚難預料,但二者的境遇仍引起公眾的對比。
即使身處圈內,施一公仍樂于直言。“真正地把學術水平以及對中國的科學貢獻作為最主要的評價標準,而不應該把一些似是而非的因素作為主要評價標準。”施一公對記者說,“饒毅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在美國取得終身講席教授職位后第一個全職回國工作的生命科學領域的科學家。而早在1995年,饒毅就開始幫助中國的生命科學發展,在中科院上海神經所的創建和后來的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的建設中都做出了重要貢獻。”
2007年,饒毅辭去美國教職、用盡可能快的速度關閉實驗室,然后全職回國擔任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在此之前,饒毅留學、工作于美已經22年。這期間,他順風順水,哈佛大學博士后、美國西北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副所長,不久升任講席教授。
在國外的各色科技工作者紛紛歸國工作的背景下,饒毅這樣的正牌教授全職回國當時成為一場媒體的盛宴。
在距北京奧運會開幕一年倒計時的時刻,經過民族情懷的包裹,饒毅回國被賦予了“中國夢”的色彩,甚至被與錢學森和郭永懷的回國相提并論。他自己也自覺或不自覺地為這樣的情緒添柴點火——饒毅決定放棄美國國籍。此舉甚至引起《紐約時報》的重視,該報以饒毅和施一公為對象,對中國科學家回國潮進行了報道與點評。
看起來,饒毅已經習慣了美國式的直接。但實際上,在一片喧騰之時,他也在默默做著自我估量。“當時對回國后可能面臨的狀況想到了一點。對于中國人在背后的小動作沒想到有那么多。我覺得人應該有自尊,不應該那么過分。”回國四年后,他坐在記者對面回憶當初。
很明顯,這個平日里以研究果蠅、小鼠“打架斗毆”和“求偶、失戀”為樂趣的科學家,很難徹底弄清中國的科學同仁們是如何爭奪資源的。此次院士評選的落選,在他自己看來“就是一個例子”。
實際上,面對一個相對封閉又極度專業化的科學領域,院士的入選與落選,外界很難對原因做出清晰的判斷。中科院對媒體稱,“饒毅落選的具體原因不是很清楚。”而在饒毅本人看來,這是一次系統性的警告。“如果你看名單上排名誰在前、誰在后就會知道,對有海外做教授經歷的是全面打壓,不止我一個。”他說。
對于院士評選的制度,饒毅的態度與外界想象的不同,他說,“我并不想徹底否定院士制度。它的存在有它的道理,而且還要存在很久。”
“讓他們入虎穴吧,我在外面看著”
近年來,本應是科學界“圈內事兒”的院士遴選,由于與一些社會事件牽涉,而不斷引起社會關注。在“饒毅事件”之前,人們最近一次對院士產生興趣是“段振豪事件”:這位今年首輪被推薦為院士候選人的中科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因涉嫌用學術經費“包二奶”事件而受到關注。
“饒毅事件”就在此波未平的時候發生了。因為匿名投票和專業性原因,無人出面澄清饒毅到底為何落選。但公眾傾向于把饒毅看作一個犧牲品,氣憤的網友在各大學論壇發飆,他們一致認為是饒毅不同流合污的姿態惹惱了主流學界中的強勢人群。他們就此推測,饒毅應該對現有院士遴選方式和制度恨之入骨。
“院士制度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有沒有問題?當然有。但是總體上是好的。”饒毅比他身后的“鳴冤團”理性很多,“這就像高考,里面肯定有問題,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制度,還有更好的嗎?”
在饒毅看來,中國院士制度存在的最大價值是與強大的行政權力對抗。“中國的行政權太強,院士制度樹立了一批學術權威。這些學術權威說話的時候,行政力量就會收斂一點,有所顧忌。”他對記者解釋。
大眾的打抱不平似乎有些偏離靶子,被大家認定應該批駁的院士制度,在饒毅心中只是一個結果,而造成這個結果的更深層原因在于中國文化。“中國人在合作方面是非常不好的,”饒毅說,“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有些人為了得到院士這樣的‘金身,趴著也要進去,拍馬屁也要進去。但是他們不去想,如果一個團體中有的人是夾著尾巴進來的,那么你作為團體中的一員,也是沒有自尊的。”
在饒毅的觀察中,真正品行惡劣、最會溜須拍馬的,反而是有過國外工作經驗的年輕人。“他們剛回來,年資低。聽別人說在中國就得這樣,他們就趕快去做,變本加厲。”饒毅說,“反而國內老資格的科學家大都是有自尊的。”
很多人之所以熱衷于晉升院士,在饒毅看來,絕大多數人并非看重院士的“副部級待遇”,也并非真有很多人與權力部門勾結進行腐敗活動。“更多的還是院士的終身制榮譽在吸引人,一旦得到,這個是拿不掉的。而且院士可以再去選下屆的院士,很多人為此而對你卑躬屈膝。”饒毅對本刊說,“有少數人濫用權力,把院士名聲搞壞了。但是大多數院士還是有自尊的。”
雖然已經出局,但饒毅仍算理性。他開玩笑說,“中國院士選舉大致還可以,出錯率可能比諾貝爾獎還低一點。我的事屬于搞得太明顯了。”
但是,他總要表態。目的是為了證明給年輕學者看,“不做院士照樣可以挺起腰桿。”在此事發生之前,饒毅一直在博客上向國外的華裔學者介紹中國科研制度。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回國工作。落選后的高調回應也有些向海外同仁鼓勁的意思。“這件事最大的影響就是國外有些正教授、博士后不敢回來了。他們會想,饒毅已經被‘群毆一次了,我的名頭還沒他高,那自己不是也得被‘群毆嗎?”他說,“我就是要出來說,落選沒關系。得讓他們有勇氣回來,告訴他們不是回來就一定要拍馬屁的。”
在這件事情上,饒毅樂于把自己類比為堅持一夫多妻的辜鴻銘和致力于復辟封建王朝的王國維。“北大總會出這種古怪教授。我這個古怪還比較輕微。”他說。
饒毅決定把自己的落選當作一次試驗。“等以后我和一位學術與人品都不怎么樣的院士出現在一個場合,你看看那些年輕人怎么表現,是沖著那位院士多笑笑呢,還是多聽聽我講呢?這將很有意思。”他笑著說,“就讓他們入‘虎穴吧,我在外面看著。”
(實習生王秋思、張曉寧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