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以端 成有子 編輯/陳 陸

江西修水縣黃庭堅紀念館即景 攝影/段長征/CFP
到了宋代,貶黜官員被流放的地點越來越遠了,同屬嶺南地區,宋代安置貶官大多都集中在瓊崖,也就是所謂的天涯海角了。
在中國歷史中,唐、宋兩代怎么說,也都是值得炫耀和驕傲的朝代。在這兩個朝代里,邊遠的嶺南接納了被朝廷放逐、從主流社會退出的失意政客和名人。而作為當時的蠻荒之地的嶺南來說,這些被流放到嶺南的名人,帶來當時鼎盛時期的中原文化,對嶺南的人文文化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
這是當政者和當事人都沒想到的結果。
這個奇特的傳播渠道,也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從歷史演繹出來的事實看,做官的文人被貶到蠻荒之地,其文化影響力,往往能夠奠定地域文化,甚至影響到一些地方的民俗建構。這些著名遷客逐臣的文化名人效應,對貶所的民俗生活與群體心理發生影響,是中國古代特有的文化現象。
這些流人來到珠江流域,對地方上的人文文化起到了深遠影響。這些來自中原文化的精英人物,對傳播先進文化,對本土學子的示范效應,都是十分可貴且難得的。
于是,歷史出現了這樣獨特的景象:一些著名人物的失意落魄,成就了一方土地上的文化發展。
在海口府城的五公祠里,有這樣一幅楹聯:
唐宋君王非寡恩,
瓊崖百姓有奇緣。
這幅楹聯不但表達了瓊崖民眾對朝廷和流放者兩者的態度,其中的含義更是意味深長。
這是站在大歷史觀的看法,說得好,也真切。
宜州地處嶺南西北一隅,雖說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就已經建制,是嶺南建縣較早的地方之一。但是,由于此前宜州一直與文化名人沒有什么緣分,名不見經傳,外面沒有什么人知道它,自然說不上有多少知名度。可是,自從黃庭堅來到宜州之后,情況就不同了,中原的人們終于知道嶺南有座宜州城了。
黃庭堅(1045—1105年),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又號涪翁,宋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他一生創作的傳世詩歌作品有1800余首,開創了“江西詩派”。他的書法師宗晉唐大家,博采眾長,自成一家,成為一代書法宗師。
23歲的黃庭堅于治平四年(1067年)考中進士,從此踏上仕途。
崇寧二年十一月,他被陳舉為泄私憤而迎合李清照家公趙挺之,羅織他在《承天院塔記》中“幸災謗國”的罪名,將他流放到宜州除名羈管。
年近花甲的黃庭堅以戴罪之身來到宜州。黃庭堅雖然落魄宜州,但他在藝術領域里卻縱橫馳騁,創作出眾多佳作。
他在《虞美人·宜州見梅作》中寫道:“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玉臺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里愿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他還在《南鄉子·作于崇寧四年九月重陽日》中吟道:“諸將說封侯,短笛長吹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催酒莫遲留,酒似今秋勝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
地以人名,黃庭堅在宜州的許多詩作,迅速飛出嶺南,飛向大江南北,一時間,文人雅士都以得吟誦這些千古絕唱而大解胸塊。宜州知名度也就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地提高了。
黃庭堅平易近人,樂于助人。黃庭堅來到宜州,老百姓請求幫忙看看病、寫寫字,他都十分樂意。更重要的是,他把中原地區的讀書、科舉之風也一并帶到了宜州。他在宜州開館講學,開了宜州讀書之風氣,使宜州的名聲在嶺南顯揚開來。人們又十分敬重他的人品和書品。
有個叫俞若著的宜州人,就一直為黃庭堅料理生活,對他十分恭敬。俞若著還派他的兩個兒子經常陪伴黃庭堅,無微不至地關懷黃庭堅。
有一天,俞若著對黃庭堅說:“先生不愧東都黨錮諸賢,請書《范滂傳》于壁。”黃庭堅沉默地想了一會兒,就揮毫疾書,一氣呵成,全篇共有1110多字,僅僅誤差兩個字。《范滂傳》用筆緊峭圓通,結體筋脈舒展,變化多端,是中國書法領域中的瑰寶和珍品。

黃庭堅紀念館重點體現“黃庭堅”文化。 攝影/段長征/CFP
黃庭堅把他最璀璨的藝術之花留在了宜州,大大提高了宜州的知名度。今天的宜州名重嶺南,除了地理位置的重要、得天獨厚的豐饒物產外,其中一個因素,就是黃庭堅生命的最后歲月是在宜州度過的。
宜州人對待黃庭堅也十分友善。首先是宜州太守黨明遠,就常常隔三差五地去看望黃庭堅。黨明遠每次去看望黃庭堅,總不忘給他送去一枝含笑花。太守對黃庭堅的感情是用暗香浮動的含笑花來表達的。
如果說,黨明遠還多少有些朝廷禁忌的話,那么宜州的老百姓壓根兒就不管朝廷政治斗爭的險惡了。他們處處關心詩人,經常給他送去吃的東西,如米、魚、鵝、羊等食物,還有自釀的特產土酒。黃庭堅有心臟病,他又懂醫道,平時是不喝酒的。但是,宜州尋常百姓酒的醇香使他激動不已,忍不住“舉杯邀明月”,“平生個里愿杯深”。他喝醉了,就躺在狹窄的南樓上,聽著淅淅的秋雨聲,不禁將雙腳伸出去淋雨,連聲說:“平生無此快也!”
就是那次痛飲后不幾天,這位一代文化巨人溘然而逝,崇寧四年(1105年)9月30日在南樓病逝,終年61歲。
黃庭堅逝世后,一時間朝廷上下沸沸揚揚,普天下都知道嶺南有個宜州城。
大觀三年(1109年)春,由蘇伯固、蔣偉護柩,把他歸葬于江西修水縣雙井祖墳的西面。南宋紹興初年,高宗中興,朝廷追封黃庭堅為直龍圖閣士,加太師,謚號文節。
黃庭堅歿后數十年,宜州太守韓壁建造了一座“山谷祠”,用來紀念他、祭祀他。從此,許多文人墨客也從全國各地前往宜州憑吊他,追尋他的足跡。至今,黃庭堅的許多嘉言懿行在宜州還是有口皆碑,被人們津津樂道。

黃庭堅書法以4.368億元之巨,創中國藝術品拍賣新紀錄。 攝影/袁藝/CFP
作為北宋時期的文壇泰斗,蘇軾學問文章,名滿天下。
蘇軾,(1037—1101年),號東坡,四川眉山人。東坡一生先后三次遭貶。第一次是發落在黃州,第二次是貶到了嶺南的惠州,最后一次是海南島的儋州。
惠州、儋州,在歷史上都屬于嶺南屬地。由此可見,蘇東坡與嶺南緣分不淺。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東坡游金山寺時,寫《自題金山畫像》一詩,抒寫自己一生的貶謫生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由此可見,嶺南在東坡一生之中的位置。
惠州西湖,原名豐湖。由于它富有“葦藕蒲魚之利,歲數萬”,湖水又可灌田數百頃,給當地居民帶來豐裕的收獲,故稱豐湖。至于西湖,它是由蘇東坡南來而得名的。
北宋紹圣元年(1094年),章恬任相,再度推行王安石的新法。反對新法的蘇軾便因“譏訕先朝”的罪名被貶到惠州。

蘇東坡塑像立于樹林掩映之中 攝影/張惠賓/CFP
蘇東坡在惠州居留的三年間,史料稱之“東坡居惠,勇于為義”,他見惠州駐軍無固定營房,雜居市內,對老百姓有干擾,建議建兵營三百座。他對西湖的建設頗為熱心:為了修筑“蘇堤”和“六如亭”,連身上的犀帶也捐獻了;還捐出大內賞賜的錢和黃金,資助道士鄧守安建筑東新橋,資助和尚希固建筑西新橋和大堤。更難得的是,他親自與建筑民工為伍,巡視施工進度,監督施工開支。因此,到西橋竣工之日,他與全城父老共同慶祝,盡情歡宴了三日。
寓惠期間,蘇東坡雖無實權,但仍上下奔走,為民做了許多好事。蘇東坡請準改稅賦為“錢米兩便”,解決了老百姓缺錢的困難;協助做好博羅大火的善后工作;推廣農業先進技術,教惠州人民使用“秧馬”“水碓”;經常施醫贈藥,解除百姓的疾病痛苦。
蘇東坡還遍游惠州,屐痕所至,光彩頓生。凡有詩句出處,皆成一景。他用錦繡文字點亮了惠州的精魂。他關注民生的親民思想和勤于實踐的世界觀,自成大家的詩詞、書畫藝術乃至飲食藝術,在惠州影響甚深。
惠州對于蘇東坡還有一層特殊的意義。他在杭州西湖上初識朝云,寫下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名句;20多年后,朝云在惠州病逝,他又將“每逢暮雨倍思卿”的哀思,永遠留在西湖六如亭的楹聯上。惠州西湖因蘇東坡而與杭州西湖齊名,惠州的人文歷史,也因蘇東坡的這段奇緣平添了一份凄愴的獨特氣質。
在惠州的最后3個月,蘇東坡一度斷了北歸的念頭。他買地白鶴峰,修“思無邪齋”,建“德有鄰堂”,鑿水井,和翟夫子、林婆等鄰居親善往來。白鶴峰在清代一度發展為東坡祠,現存東坡井和東坡亭。
寓惠期間,蘇東坡寫下了100多首詩詞。其中,“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更是成為流芳千古的名句。
東坡釀造的“羅浮春”和“嶺南萬戶春”酒,汲江煎茶的心得乃至首創的“盤游飯”(煲仔飯)、“谷董羹”(惠州火鍋),已成為惠州文化底蘊的組成部分。
蘇東坡在惠州住了三年,據說,因為他寫了“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的詩句,傳到當朝相國章恬耳里,章恬認為他的貶謫生活太閑適了,便將他再貶至海南儋州。
紹圣四年(1097年),朝廷下令將蘇東坡貶到海南儋州。已經62歲的蘇軾經過兩個多月的行程終于到達貶所儋州。
儋州位于海南島西北部。海南島孤懸海外,謂之“天涯海角”。
起初,東坡在官府租了一間房子暫避風雨,沒幾天被政敵知道后,下令把東坡逐出官舍。蘇軾寫到自己當年的慘景:此間居無室,食無肉、病無藥……
盡管面對厄運,蘇軾卻能隨遇而安、超然物外,并與海南人民結下了深厚情誼。
當地的黎族同胞在城南的檳榔林中為蘇軾蓋了一間草房,為其遮風避雨,蘇軾稱其為“檳榔庵”,心存感激。當地百姓還為蘇軾送來食物和粗布,供其飽肚御寒。每年臘月二十三是當地百姓的祭灶日。他們在拜過神靈之后就把祭肉送給蘇軾。
正是因為有當地民眾的關懷和幫助,蘇軾才能平安地度過貶黜的歲月。
東坡先生也用自己的行動回報當地民眾,居儋期間,東坡先生見當地民眾多取咸灘積水飲用,以致常年患病。為解除民眾疾苦,蘇軾親自帶領鄉民挖了一口井,取水飲用,疾病便少了,此后,遠近鄉親們紛紛學蘇軾挖井取水,一時挖井成風,改變了當地鄉民飲用塘水的習慣。后來,人們紀念他的功績,便把那口井命名為“東坡井”。
蘇軾居儋州時對當地人的迷信,民族關系,生產勞動習俗等都曾做過積極的影響。通過他的倡導,身體力行而改變了當地人的陋習。蘇軾居儋州時,惡疾流行,而人民又缺少醫藥的知識,通常是通過迷信活動來治病。為改變當地人的這種陋習,蘇軾對藥物進行了研究,并為百姓開方治病,還曾專門向居住在廣州城的友人索來黑豆,制成辛涼解毒的中藥淡豆鼓,為民治病,自此以后,當地百姓紛紛種黑豆,至今仍稱為“東坡黑豆”。
蘇軾不僅改變了海南人的生活習慣,還積極地改進了海南人的生產勞動習慣。蘇軾在《勸和農六首》詩中,勸說黎族同胞改變“不麥不稷”的狀況,“改變朝射夜逐”這種單純狩獵的生產習慣,重視農耕,改進工具,墾荒種植,這樣就會“其福永久”。
蘇軾還在儋州開辟學府,自編講義,自講詩書,不遺余力地推行文化教育,培養出了一大批的飽學之士。史料記載,海南歷史上第一個中舉人者姜唐佐,就是蘇軾精心培養的得意弟子,蘇軾獲赦北歸后,他的弟子連續不斷地考上了功名,單宋一代,海南歷史共出十二位進士,“蠻荒之地”人才輩出。

東坡書院環境清幽攝影/張強/CFP

上:三蘇園位于河南省郟縣縣城西北距縣城23公里的小峨眉山下,是宋代大文學家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的葬地。攝影/濱海之光/CFP

下:北海,傳說為蘇東坡親自所挖的東坡井。攝影/桂鷹/CFP
后人有評價說,蘇東坡謫居儋州,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勝實自公啟之。蘇軾作為海南文化的啟蒙者,對海南文化的發展作出了“標瓊海之先聲”的重大貢獻。
元符三年庚辰(1100年)六月二十日,蘇軾離開了生活三年之久的海南島。臨行時寫下了著名的《六月二十日渡海》,詩云: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日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東坡先生將海南島的生活視作生平最為奇絕的經歷,而海南人民卻有另一種記憶,在現今儋州中和鎮的東坡書院里,有這樣一幅楹聯:
靈秀毓峨眉,縱觀歷代縉紳,韓富以來如公有幾?
文明開儋耳,遙想三年笠屐,符黎而后名士滋多。
珠江流域的人文文化,在唐宋兩朝有長足的進步毋庸置疑,這與唐宋兩朝被流放到此的流人們有著直接關系。

這些被流放到珠江流域的名人大家,不管是怎樣的原因,他們的到來,帶來當時鼎盛時期的中原文化,對珠江流域的人文文化形成有著積極的影響。
起初,作為被貶流放的人,一路風塵走到流放之所,那顆飽經滄桑的心靈疲憊了,一臉的塵土,一身布衣,滿目的異鄉景致,可以想見,這些來自京城主流社會的達官顯貴,身處異鄉,該是怎樣的心態啊!
“一去一千里,千之千不還。”這是大唐丞相李德裕被貶黜瓊崖途中的感嘆,也是被貶黜之人的共同心境。
但是,這些失意人很快就發現,異鄉的風物人情,遠不是他們來之前想象的那么糟糕。從眾多貶官流人的生活經歷和作品中,可以感受到這種先前憂慮甚至恐懼,與后來的安然和平和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作為被流放到珠江流域的流人,其獨特的身份、心態通過當時的詩文和生活表現出來。又因為他們獨特的身份,這些特定環境和心態下的生活狀態,對當地的文化形成有著重大的影響。
這些遭遇坎坷的政治家們,歷經變故,體驗世態炎涼,肯定是較之以往更理性,也更睿智了。他們此時會超然物外,不在官場旋渦中爾虞我詐,自然看世事,看人情,乃至看興衰成敗都更客觀些。當然,這也與他們此時的處境有關,如果不能消除爭名奪利之心境,恐怕流放異鄉的日子一刻也捱不下去。
這種理性和智慧,也成了他們身為貶官流人的主要思想內容,并付諸筆墨廣為流傳,還在言談之間散發出來,于不知不覺中影響著周邊的人們,并漸漸地形成一種獨特的人文思想,甚至在他們離開之后,還在他們曾生活過的地方薪火相傳,成為一種生活態度,也可以說是一種人生觀。
在這些貶官流人來說,這種超脫理性,豁達睿智,或許是一種無奈之舉,或許就是一種打發光陰,默默等待著的活法。但是,對這座島上的民眾來說,就不那么簡單了。這些落魄的官吏,是他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了,對生活在南疆一隅的島民們來說,這些流人成為他們窺視大陸文明的一個窗口。這些貶官流人們的一舉一動,過了許多年以后,在流傳的故事里還是那么栩栩如生。
流人文化應該是傳統人文中的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說是中華人文中的重要部分。
流人文化實在是值得開掘的人文寶藏,從中可以體會到一些古代政治家和人文學者經歷挫折后的沉淀,可以汲取一個失意離索的群體對無常命運的反思,更何況,從這些流人品格與際遇,甚至可以折射出一個朝廷的興衰。
尤其是,流人文化所獨具的跳出藩籬的超脫,和自我內在的反省,這在中國文化中尤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