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瑗
我認為突破口還是在于調整投資和消費的比例。通過增加居民收入,提高居民消費率。我們現在的居民消費率太低了,只有35%。而接近50%用來再投資、擴大再生產,還有一部分拿去出口。大部分產品自己沒有消費,這跟生產的最終目的是背離的。
自1995年中央首次提出要從根本上轉變經濟增長方式起,中國推進經濟增長方式和發展方式轉變已經進入第16個年頭。在“十二五”規劃的開局之年,如何在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上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將成為“兩會”代表和委員熱議的話題。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常務副理事長鄭新立,日前就此話題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根據新矛盾提出新戰略
《南風窗》:1995年制定“九五”計劃時,中央首次提出要從根本上轉變經濟增長方式。2005年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十一五”規劃的建議,再次強調轉變經濟增長方式。黨的十七大報告強調,要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為什么15年過去,我們還在強調轉變經濟增長和發展方式?
鄭新立:1995年我們制定“九五”計劃時,粗放型的增長非常嚴重,造成能源原材料消耗過高、成本上升比較快、經濟效益不高。從“九五”到“十五”,應當說經濟增長方式轉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一個標志性的成績就是四大支柱產業確立起來了,即電子機械、石油化工、汽車制造和建筑業,占GDP的比重從不到10%增長到20%以上了。到2005年制定“十一五”規劃的時候,強調要繼續加快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通過技術進步來帶動產業升級,強調產業升級的中心環節是技術進步。
2007年黨的十七大召開時,認為用經濟增長方式轉變難以概括經濟結構中的問題,因為經濟結構中主要的矛盾已經上升為投資率過高、消費率過低,投資和消費的比例關系嚴重失衡造成宏觀經濟效益低下。2003年經濟進入新一輪上升期后,投資率平均都在42%以上,特別是2009年,這一年為了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投資率上升到47.7%,這是建國以來都沒有的。
還有就是第三產業的比重比較低,2010年占GDP的比例只有43%,從業人員占全社會從業人員的比例只有34%,這兩個比重比世界平均水平低10個百分點左右,比發達國家低20~30個百分點,即使跟印度比,也低10個百分點。這也說明產業結構極度扭曲。所以中央在十七大報告中突出了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十二五”規劃又把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作為主線。這是根據經濟發展過程中新的矛盾不斷出現提出的新的發展戰略。
《南風窗》:近期,我注意到,國經中心推出了“轉變經濟發展方式評價指數”,研究結果有些怎樣的發現?
鄭新立:國經中心從去年開始就開發“轉變經濟發展方式評價指數”,這個指數體系包括7個一級指標: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城鄉一體化、需求結構、產業結構、要素效率、創新、環境指標;一級指標后有18個二級指標,包括人均GDP、居民消費率、第三產業產值比、單位能源產值等。
《南風窗》:我們已經注意到有些省份在運用這些數據了,但是,從總體結果來看,1995到2008年的13年間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進展并不大,這不免令人沮喪。
鄭新立:轉變發展方式是一件難度很大的事情。它需要企業的努力,需要地方政府的努力,更需要中央政府的努力,在宏觀經濟政策上作大的調整。比如說發展方式轉變中最大的轉變是要調整投資和消費的比例,也就是調整需求結構,調整收入分配結構。
調整收入分配結構涉及利益重新分配,要想找到各方面都滿意的方案是不可能的,過去我們醞釀和調整一次工資改革需要2~3年,我們盡可能用增量調節的辦法,存量盡量不要觸動,增量調節中要盡量向中低收入傾斜,向農民傾斜,盡快形成一個橄欖型的收入分配結構,中等收入的人增加了,消費率也就上來了。調整需求結構是最難的,需要中央制定政策。
另外就是發展第三產業,90年代中期,國務院就作出了規定,提出了加快第三產業發展的鼓勵政策,但是過去近20年了,效果不夠顯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稅制沒有理順,工業實行增值稅,第三產業實行營業稅。根據國家發改委綜合改革司提供的數據,營業稅的稅負要比增值稅重1/3。個體戶月銷售額5000元就要納稅,納完稅后跟最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差不多。如果把個體戶的納稅起征點從現在的月銷售額提高到2萬元的話,將會使2000多萬個體戶受益,減少的稅收不到10億元。但是這種改變有可能讓有些個體戶完成積累,發展成大的企業。
促進發展方式轉變的一個核心機制就是鼓勵企業增加研發投入,這樣的機制還沒有形成。現在研發積極性比較高的是民營企業,而國有企業積極性不高,原因就是現在國有企業的考核主要看重的是資產的保值增值和當年的實現利潤,而資產的保值增值只考核有形資產,不考核無形資產,這樣就助長了企業經營的短期行為。
統計局的數據顯示,規模以上企業研發投入占主營業務的比重是0.7%,大中型企業研發投入占主營業務比重為1.4%。按照國外的經驗,研發投入占比低于3%該企業就要被淘汰了,一般要占5%,甚至到10%。
經濟轉型繞不開政府轉型
《南風窗》:那么為什么這些體制和機制遲遲沒有建立、推行呢?
鄭新立:我認為還是一個認識問題。盡管黨的十七大提出要把自主創新作為國家戰略的核心,提出自主創新是產業升級的中心環節,應當說提得不能再高了。把黨中央的認識轉變為各級政府領導干部的認識,是現在迫切要做的工作,要是中央的決策能夠為各級政府所掌握,為企業領導人所掌握,變成實際行動,從認識上解決這個問題后才會產生動力機制。誰創新誰得到的激勵最多,這樣做轉變發展方式才有可靠的基礎。
《南風窗》:也有專家說,如果政府不轉型,中國的經濟轉型不可能成功。您怎么看?
鄭新立:是這樣的。政府制定經濟發展政策、制定戰略、制定財稅政策就要緊緊圍繞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來進行,把資金引導到經濟發展方式所需要的方向上來。比如說現在流動性過剩,錢多得很,一會炒作這個,一會炒作那個,為什么不用經濟杠桿、財稅杠桿把這些社會資金引導到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所需要的方向上去呢?這個辦法是很多的,發展資本市場、財政貼息、財政資本金補貼、引導銀行貸款等,只有政府朝這個方向努力,轉變發展方式才能落到實處。
百姓共享經濟繁榮才符合科學發展觀
《南風窗》:如果以GDP為導向的政績考核體系不變,地方政府有沒有動力去推動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相比于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費率,政府顯然更有動力增加投資。
鄭新立:應當這樣講,保GDP的增長是不僅要看眼前的增長,還要看長期的、均衡的、持續的、健康的增長,也就是說走科學發展的路子。我們現在人均GDP才
4000美元,人均GDP只有美國的1/11,日本的1/10。今后我們很長一段時期內第一位的事還是要發展,發展就意味著人均GDP的提高,但是如果采取粗放的增長方式,這種發展就不可持續。比如依靠土地財政支持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地價越來越高,百姓買不起房,形成一種惡性循環,百姓基本住房需求得不到滿足,城市化的發展、住宅業的發展就跟居民的需求脫節了。再比如說我們單純依靠投資和出口拉動經濟增長,而廣大居民的收入不能隨著經濟的增長同步提高,我們辛辛苦苦創造的GDP百姓不能共享,那不是劃不來了嘛?以投資和出口拉動經濟增長的模式并不能讓廣大民眾受益。所以不能簡單地講,政府追求GDP就是錯的。
《南風窗》:您認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突破口在哪里?
鄭新立:我認為突破口還是在于調整投資和消費的比例。通過增加居民收入,提高居民消費率。我們現在的居民消費率太低了,只有35%。我們創造的財富只有35%被百姓消費了,接近50%用來再投資、擴大再生產,還有一部分拿去出口。大部分產品自己沒有消費,這跟生產的最終目的是背離的。
我曾經在全國政協提過一個提案,爭取用3-5年的時間把居民消費率由現在的35%提高到50%,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1985年就達到過53%。如果做到這一點,消費、投資就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生產的東西有人買了,百姓的生活品質也提高了,經濟增長也就可持續了。
《南風窗》:您是在2008年“兩會”期間提出“雙提高”提案的,距離現在已經兩年多過去了,為什么居民收入和居民消費率變化不大呢?
鄭新立:主要是因為金融危機的沖擊,我們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一定程度上犧牲了一些消費率,使投資率上升了。2009年GDP還保持了9.1%的增速,這一年,全世界經濟增量的90%是中國實現的,2010年依然占增量的1/3。現在危機逐漸過去,今年作為“十二五”規劃的開局之年,要在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上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就應當加大結構調整的力度,調整收入分配,鼓勵消費,逐步提高居民消費率,使消費這匹馬在經濟增長中能跑得快一些,使的勁更大一些。
《南風窗》:在居民消費下降的時候,政府消費卻是穩中有增的。
鄭新立:是這樣的。我算了一下,政府消費在最終消費中保持了14%這個比例,也就是政府消費的增長速度略高于居民消費的增長速度,跟GDP的增速基本持平,這是因為我們的財政收入增長很快,高于GDP增長。這說明每年經濟增長的“蛋糕”在切的時候有問題,就是在初次分配的時候,資本所得偏多,勞動所得偏少;在再分配中,政府和企業所得偏多,居民所得偏少。這是寫進十七大報告的,我覺得應當加快貫徹落實的力度。
《南風窗》:確實就像您所說,相比于政府稅收和企業利潤的增速。居民收入增速明顯要低。1月CPI漲幅高達4.9%,普通居民面對這輪物價上漲困難更大。居民財產性保值也受影響。為什么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推進如此艱難?怎樣才能讓百姓共享繁榮的成果?
鄭新立:根據發改委提出的方案,調整收入分配結構,一個就是要擴大就業,擴大就業就是要發展第三產業,鼓勵創業來帶動就業。另外要打破壟斷,現在許多行業對于民營企業的進入還是一個“玻璃門”,中小企業的發展還遇到一些不公正的待遇,比如去年5月國務院發了“17號文”,就是關于鼓勵民間投資的若干意見,這被稱為“后36條”,“后36條”相對于2006年發的“前36條”來說有重大突破,其中一個突破就是“后36條”規定,允許民間資金發起或參股設立貸款公司、村鎮銀行和各類資金互助社,“后36條”加了“發起”兩字,“發起”兩字不簡單,但這么重大的突破到現在沒有看到具體的實施細則。
土地財政已經到了必須改革的時候
《南風窗》:您前面提到政府應當用建立體制機制的辦法去引導資金流向,可是實際上,這兩年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政府頻繁使用行政手段去干預微觀經濟。您怎么看?比如說,房地產市場。
鄭新立:房地產市場跟其他的行業比,有自身的特殊性。住房是具有某種公共產品性質的商品,房地產業的發展要按照黨的十七大提出的以實現住有所居為目標,房地產不應當成為投資和炒作的對象,也就是不能成為第二股市。日本就是前車之鑒。去年,國務院為穩定住房價格出臺了兩個文件,一個最重要的措施是發展保障性住房,今年要建1000萬套保障房,如果這樣的規模能夠保持4~5年,那么中低收入人群的基本住房需求能基本得到滿足。另外最近政府也提出了一些限購政策,也是一些必要的措施。但是最根本的還是要增加供給,增加保障性住房的供給。
《南風窗》:在北京、上海等地推行的限購政策是不是與我們所倡導的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中鼓勵居民消費需求背道而馳呢?
鄭新立:不是這樣的。現在限制的住房需求是不合理的需求、投機性的需求,限制的是第二套、第三套房的購買,如果是基本住房需求,國家還是鼓勵。現在就是把資源盡量集中投放給那些迫切需要有住房、改善居住條件的居民。百姓剩余的錢應該引導到資本市場上去,投資股票、債券,另外發展機構投資者,進行理性的投資,把資金分配到最有發展前途、自主創新能力比較強的企業去。通過完善資本市場,把居民手中的資金集中起來優化配置,支持中國培養出一批有國際競爭力的大企業。
《南風窗》:限購能否解決房價過高的問題?房價過高是不是更應該改革土地供給制度和有關財稅制度?
鄭新立:是這樣的,你講到要害了。我們現在的房價過高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土地財政。有些城市土地出讓金的收入已經超過了一般財政收入,這樣地方政府就會上癮:賣地越多,地價越高,土地出讓金收入就越高。現在就要為城市建設找到新的融資渠道來代替土地財政,比如建立城市基礎設施發展基金,對城市的基礎設施進行特許經營權,把社會資金引導到城市基礎設施建設上來,來替代目前的土地財政。所以,我國必須通過深化改革來解決我國的經濟結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