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集結號
2011年是律師集體行動年。
今年6月份,廣西北海警方以涉嫌妨礙作證罪羈押了4名律師。一周內,北海案律師團即告成立,隨后還不斷有全國各地的律師要求加入。
今年4月份,蘇州常熟6名打工青年在自己辦公室擊退了持械上門挑釁的一伙人,被法院判處聚眾斗毆罪。此事傳開后,很多人認為6青年行為應屬于正當防衛,12名律師自發提供法律援助,組成了“常熟律師團”。12月,此案被上級法院發回重審。
中國律師以自發公益組團的方式參與普通案件的辯護發端于李莊案第二季。今年3月,李莊案第二季開鑼上演,“自救”情緒正在彌漫的律師界吹響了集結號,一個聲勢浩大的律師團組建起來救援李莊。這個律師團包括兩位辯護律師、一個律師顧問團以及在幕后群策群力的眾多律師。中國律師首次聚在一起“抱團取暖”。
長期以來,《刑法》第306條規定的“律師偽證罪”就像懸在律師頭上的一柄劍,隨時都可能斬落下來。為此,很多律師見到刑事案件都繞道而走,不愿意接手。306條使律師服務于當事人的執業倫理難以周全,實質上也是對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的侵犯。
據中國刑訴法著名學者陳光中介紹,中國刑事案件中,律師出庭辯護率僅有不到25%。與此相對照的是,2009年我國刑事案件生效判決中,無罪率僅有1.2‰。按照訴訟規律,這個數據并不正常。低下的辯護率和微乎其微的無罪率背后,是無數犯罪嫌疑人的正當訴訟權利受到侵犯。程序正義沒有實現,實體正義也必將無從著落。
在這個背景下,刑法306大棒落在一個律師頭上,也就是落在所有中國律師頭上。李莊案第一季的結局是李莊最終妥協了,獲刑一年半。就在刑期將滿的時候,重慶檢方又以合同詐騙和妨礙作證兩項“漏罪”再次起訴李莊。第一季辯護律師陳有西發出聲音:“不用悲憤,不用絕望,會有中國律師說話的時候,不管是法庭上,還是法庭外。”
這一次,中國律師以集體的方式開始“說話”了。經多方權衡,斯偉江和楊學林出任辯護律師,“導演”陳有西隨即在北京組建了一個“建國以來最豪華的律師顧問團”,包括江平、張思之、賀衛方等律師界和法學界的重量級人物。
自我救援
律師團萌發于律師進行自我救援的緊迫性。從個案來說,李莊律師團和北海律師團是針對個別律師的救援,但這些行動實際上已經超出了個體意義,輻射到了所有刑辯律師乃至整個法律職業之上。
楊學林律師在考慮是否代理李莊案時曾猶豫再三,畢竟“風險是不可估量的”,但是,“今年中國律師到了最危急的關頭,李莊案對刑辯律師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這是我們律師界自己的事情,那我就一定要出手了。”楊學林說,“李莊如果仍然被判有罪的話,我敢斷言,中國的刑辯律師至少有一半就不會做刑辯業務了。”
救他人,也就是救自己。律師團不僅僅是幾個律師的抱團,而是法律職業的一次集體發聲,是制度共同體力量欠缺的情況下,理念共同體開始自發形成的體現。
陳有西評價說:“法律人作為一個群體,開始向強權說不,而且阻擊成功,這在中國是很有歷史意義的。通過這個事例,重振整個法學界知識分子,包括全體國民對中國依法治國的信心,覺得中國還是有法度的,不是完全靠一些權力說了算。”
法律職業終結的時候,法律就終結了。有法律,不一定有法治;但一旦法律終結,權力暴政就開始了。
自我救贖
如果沒有律師界的自我救贖,律師團的救援也許會被理解成業內護短、沆瀣一氣。律師團可謂承擔著雙重自救的任務。
的確,中國律師界存在害群之馬,“正派律師受到排擠,搞勾兌的律師,賺大錢的律師,背后專門搞勾結的律師大行其道。”陳有西說。
沒有哪個職業像律師一樣,從誕生之日開始就是毀譽參半。在莎士比亞的筆下,律師是“一群時刻惦記著錢的家伙”。西方社會挖苦律師的笑話不計其數。然而,正如美國著名學者里斯曼所說:“律師使人懼怕,令人厭惡,但又不可或缺。”在托克維爾眼中,律師是維護共和政體必不可少的力量,“我并未忽視法律職業者固有的缺點,但民主原則若不與律師的持重相結合,我懷疑民主制度能否長治久安。”
美國著名律師喬特一個半世紀前在哈佛法學院的演講中說:“該職業不再僅僅為了面包、名譽和社會地位,而是具有了為共和奉獻的崇高職責……才能成為維護國家繁榮穩定、長治久安的力量。”完成這個“華麗轉身”的關鍵就在于律師是否愿意秉持公益和正義,由此人民才開始信任律師。
要完成救贖,一方面要洗脫律師的負面形象,另一方面則要展現律師的公義職責。律師團挖掘出的證據完成了對李莊形象的重組,包括楊學林在內的很多人改變了原有對李莊的懷疑。北海律師團的主要發起人之一周澤律師告訴本刊記者,被逮捕的4名律師中有3名根本就沒有進行過調查取證,但是卻因為偽證罪被逮捕了,這明顯有問題。對陳有西來說,律師團行動有助于“真相展示”,還原涉案律師的真實形象,從而“慢慢樹立律師正氣,恢復律師應該有的好風氣”。
當然,“真相展示”只是通往救贖之路的第一步。中國律師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中國司法的整體形象;沒有好的法治環境,律師形象也難以周全。陳有西提醒自己的同行們,只有共同創造一個良好的法治環境,最后才能解放中國律師自己。
將律師的職業命運與整個社會的法治前途聯系在一起,這正是律師職業天性中趨向于公益的那一部分。
堅守底線
要實現這個目標,律師自身應找準定位。陳有西認為,律師要克服兩種極端的心態,“一種是完全商業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關心人家死活,不關心社會民生;另一方面有些律師非常另類,急于出位,做一些鋌而走險的事。”
與以往的專業維權律師不同的是,這些律師團的核心成員都是商業律師,在各自的業務領域里大多頗有成就。“我們的目的不是對立,而是根據法律,用法律的標尺來檢驗。如果要說對抗的話,那只是和檢方在法庭上的對抗。”斯偉江說。
的確,這場圍繞著法庭展開的律師集團攻防戰,不是為了進攻,而是為了退守,退守到共同的法治底線上。這條底線不僅僅是律師的底線,也是公權力應當秉持的底線,是與整個社會利益攸關的底線。
對于律師團成功的原因,斯偉江說,“不是律師個人的功勞,而是整個司法體制的成功,也包括體制內的人能夠堅守底線。這對于整個司法都是受益的。”在陳有西看來,堅守底線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無論官方,還是民間,中國已經積累了雄厚的基礎,使權力的野馬,已經不可能肆無忌憚……律師團體現了中國法治社會新興力量的崛起”。
11月30日重慶市長黃奇帆在北京大學演講時說:“如果程序不正義,打黑就可能擴大化,可能會出現問題。什么叫程序正義?程序正義就是指它的推理過程要合法合規,公檢法三權分立獨立運作。”這代表了體制內發出的明確回應。
底線之所以成為底線,是因為有人愿意堅守。他們堅守了底線,也是為所有人守住了底線。
律師團的雙重自救行動無疑具有強大的感召力量,不僅讓中國律師界看到“底線之爭”的可能性,也喚醒了律師們團結起來追求正義與良知的職業天性。如果說李莊案律師團和北海案律師團還有職業共同體自救的性質,那么隨后的蘇州“常熟六青年案”律師團和貴州“黎慶洪涉黑案”律師團則顯示了律師團公益援助模式向其他案件領域延伸的趨勢。
2011年,一場中國律師和中國法治的大戲正式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