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標
若要檢視中國大陸知識分子于2011年的思想境況,可以用兩個關鍵詞來形容:一是傳統,二是焦慮。對傳統的表態是通過一場接一場的辯論來進行的,而在這些涉及左中右立場的辯論中,沒有眾口一詞的勝利者,也沒有千夫所指的失敗者。傳統何為,對它的碎片化理解解構了現實基礎的完整感和安定局面,思想者各自據守小塊碎片,焦慮成了主流心態。這從側面證明,轉型時代的知識分子情緒很不穩定,安身難,立命亦難。
儒家攪動一潭秋水
若要給2011年清理出總結思想的主線條,那就是:儒家攪動了持續全年的幾場重要論戰,自由主義、憲政學者、新威權主義、甚至新左派都因應儒家的話語挑逗,輪番進場激辯。除了袁偉時、易中天與秋風之間的大型辯論,在諸如微博等場域,蕭瀚與民間儒學愛好者互貼標簽的意氣之爭從未停止過。而儒家成為所有激辯的挑動者和影子辯手。
由儒家而引申至于傳統,如何對待歷史遺產,并且用于批判現實,則延展到其他思想領域展開。臧棣對北島的全盤批判就是一例,它將新舊中國、批評家與詩人、歷史書寫者與現象參與者之間的矛盾公開化。詩歌意識形態之爭一點也不比儒家憲政之爭更平和,反映的都是“破”與“立”的宏大命題,思想之辯則為宏大命題增添了莫衷一是的細節。
當然,在更切近現實的地方,思想之明爭暗斗仍在繼續。廟堂也許思慮沉重,但江湖心知肚明。而在兩者的邊緣地帶,譬如作為公共媒體的微博平臺上,甚至連中央黨校的教授也不隱藏改革觀點,王長江教授在駁斥極左機會主義分子時詞鋒銳利,譏諷他們為“剛入門的黨建工作者”,顯示了思想陣營的復雜格局。不管是真問題還是假命題,都影射現實中國的種種面向。
孔門憲政是與非
孔子像在北京國家博物館門前的遭遇很有隱喻意味:它先是被尊于象征國家文化殿堂的門口,在引發議論風潮后又被隱匿于后院。擺在廣場空間里尊崇是在宣揚什么,后置于庭院又是為何,沒有人站出來解釋,就好像思想領地屬于無主之地一樣。但是,獨立學者秋風尊孔的行為非常決絕,他用憲政包裝孔子,輕易就與自由主義駁火。
秋風的學問本沿襲奧派一路,六七年前開始轉向儒家式憲政主義,用憲政為六經作注。秋風的轉向被認為是可疑的,停止奧派追問而回頭向儒家尋找依據,并著力創制出所謂孔門憲政,易中天等學者坐不住了。雙方的正式論戰借《南方周末》展開,秋風以《你可能不認識的孔子》為論戰揭幕,兩下互擲商榷文章。
秋風斷言:孔子是自由的圣人,追求自由也構建自由制度。這種論斷不僅讓自由主義憤憤不平,也超出了政治儒學的謹慎范疇。孔子再次成為象征物,秋風終于挑明了他的理論轉向。究竟是我注六經還是借“孔子注我”,界限模糊。但不得不承認,秋風的西儒嫁接法,制造了相當轟動的思想論題。西裝革履的孔子要受到鑒定。
自由主義要捍衛憲政的純正血統,更不愿意被歷史面目復雜的儒家橫插一杠。秋風曾著有《立憲的技藝》一書,當他向孔子尋求憲政的中國精神時,自然也是不愿屈服于昔日同路人的“狙擊”。辯論雙方都使用了很不客氣的駁斥法,秋風指斥袁、易二位“困在概念的牢籠里,而以自己的墨鏡看待傳統”,屬于“自我否定,自我仇恨”。
權且不問動機,事實上,新儒學和自由主義陣營都被迫面對自由主義者秋風的易幟。易中天在駁斥秋風時提及儒家當權的歷史,他說,“儒家要參股,先得交‘投名狀”,似有一語雙關之意。
秦暉執教辛亥反思潮
在憲政vs孔子的論戰中,不管雙方對孔子和儒家經典的闡釋有多么背離,在就論據進行交換論點的論辯中,隱含了強烈的陣營劃分色彩。從一些自由主義論者的話語中可見,他們已經把秋風從自由主義派別中分離出去。盡管秋風仍是受大眾媒體歡迎的專欄作者,其時評的立論基礎依舊是自由主義,同時被極左認為是打著儒家反儒家,是所謂“西奴”。
而由辛亥百年所引起的思想界反思,雖沒有明顯的派別之分,但同樣展現了在看待憲政/改良、革命/反革命時涇渭分明的立場劃分。辛亥百年紀念,是儒家憲政之爭外的另一場低烈度辯論。重新發現新的史料,重新解讀辛亥歷史,將清末民初的國家道路選擇放在現實背景下予以觀照,借辛亥這杯酒澆灌的是現在、此時的胸中塊壘。
辛亥百年是出版界的豐收年,盡管主題圖書品質差強人意,但對深入理解辛亥仍然提供了有別于意識形態的角度和材料。而在圍繞辛亥革命展開的思想辨析中,當以秦暉的一組6篇文章分量最重。秦暉的辛亥系列文章超越了革命和改良之爭,站在大歷史的高度和歷史細部,梳理了政治、經濟和文化坐標中的辛亥。對于流行的知識分子話語加以甄別,比如他認為在處理現實時提倡“告別革命”的邏輯漏洞,重新審視歷史上的制度問題,借古喻今。
秦暉的系列文章除了正面剖析辛亥,還有意無意地對秋風與自由主義的論戰加以點評和仲裁。他沿用《傳統十論》中古儒與法儒(即漢武帝之后)的概念劃分,認為“共和理想的很多內容可在不滿‘秦制度的古儒傳統價值中找到支持”,但他強調,這種支持只是價值觀層面,“不是說作為一種制度安排的‘憲政已經被古儒發明”。
秦暉的組文發表在7月到9月間,正好與儒家憲政的論戰重疊。因此,將秦暉的話語看作是對這場論戰的評判不算唐突。對于秋風認為儒家主張“封建”,秦暉予以贊同,但他對秋風就“封建”中包含“憲政”,進而推斷出儒家從來就有“憲政”表示反對,認為這個邏輯有問題,靠不住。
臧棣暴烈抗議北島
秦暉說他不是文化決定論者,臧棣從抗議北島及北島現象中表明心跡:他也不是文化決定論者。要解釋的是,因為臧棣對北島的反對帶有強烈的反傳統意味,或者說存在著今人如何處理傳統的問題,同樣帶有顯著的焦慮。
北島是寫進詩歌史的美籍華人,是世界認可的中文詩人。這是臧棣可以認同的表達,他反對的是把北島當成詩歌史的起點,反對他以中國詩人混跡于世界詩歌圈。成名于80年代的北島始終沒有隱退,反倒成為大陸現代詩歌的代表,而且北島本人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對大陸詩歌持貶抑的悲觀態度,這些都是臧棣要加以狠狠反駁的。
臧棣批評不無刻薄,但用意明顯:要在詩歌意識形態上反對北島的“統治”,要恢復大陸現代詩人的主體地位,要在詩歌政治的外來遮蔽中尋求獨立自治。這些舉動被北島及其支持者預設成詩歌界的“弒父”行為,而這種神話北島的做法恰恰是臧棣予以暴烈批判的一個方面。總之,臧棣掀動的論戰是要與北島切割,確認后者的陌生人身份。
猶如新儒家自認為了解國情,臧棣對北島的批判中強調的是本土詩歌的完整性和豐富性,強調這是居于境外的北島所無法理解的。北島抨擊大陸詩歌界庸俗化、物質化,強調詩歌精神的現代沉淪。臧棣使用詩歌生活的在場感一舉擊敗北島空洞的詩歌意識形態。臧棣對詩歌生存的現狀有著同情心與同理心,而這恰恰是北島所匱乏的。
北島的批判話語秉持的是知識分子的價值感,而在詩歌的生長中,價值感恰恰是可以排除的。即使在詩歌政治的壓制下,詩人仍能憑借個人智慧和對真理性的追求,保持詩歌的自洽本分。當詩人北島換上了教授北島的身份,由于疏離與知識局限,北島有點喪失批判的資格。這起由詩歌界貢獻給思想界的案例帶著意味深長的寓意。
對話映襯裂痕
在上述列舉的思想論戰中,還要注意到那些只在圈子里流行,尚未進入公共領域的部分。當然,思想界的學術之爭也只有被大眾看見,才具有多重意義。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論戰不是思想界的全部,而且在每一場論戰的背后和邊緣地帶,還發生著零星的、多層次、短平快式的辯論。它們共同組成大陸2011年的某些思想側面。
知識分子的分化是不爭的事實,在分化中尋求對話也是一條線索。無論什么思想,只要可以對話,就有交互理解的可能,也才能越辯越明,獲得真理性認知。但也要看到,稀少的思想對決并沒有凝集更多共識,反而顯露了愈加深重的裂痕與焦慮。自由主義、社群主義、新威權和新儒家等,如何看待和處理對方,成為一個頗具挑戰的思想使命。
儒家的生命力在哪里?勘定未來時置傳統于何地?不同類型的思想都在思考,彼此打量,于旨趣中確定國族位置,最終也會把思想折射回個人。無論是尋找西儒會融的新路,還是沿襲法道互補的老路,高質量的知識分子思辨都是稀缺品。相較于時代轉型的需求,思想論戰在廣度和深度上還可以更接近理想,而知識分子還得繼續苦思,以此建立與時代及他人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