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
自打開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中文始有翻譯。古代翻譯人才,主要來自佛教,譬如高僧玄奘。菩薩、涅槃、世界、寶塔、劫難,佛經的外來語,與中文水乳交融,難分難解,豐富了中文語言本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諸天雁塔幾多層”,“三生同聽一樓鐘”,“寶馬雕車香滿路”,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好的翻譯,中文語言會失色多少。
但是很不幸,中國文化由唐宋之開放到明清之閉鎖,是轉趨下流的500年,結果是19世紀末一開國門,即面臨西方文化的鋪天蓋地,西方文化之興盛強大,令中國措手不及,許多現代概念,在中國3000年文明里,根本無可對應者。譬如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在日記里描述自己參觀“巴力門”,又與“買阿爾”見面,都對他有風雷激蕩的效果,“巴力門”,即 Parliament 的音譯,“買阿爾”就是 Mayor,“國會”與“市長”,是郭嵩燾在前半生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
因而,中國從較早開關的鄰國日本,借來一系列外來語:社會、民主、政府、哲學、經濟、藝術、國家,據說當初大翻譯家嚴復,拒絕將 Society 譯作“社會”,因為“社會”一詞,早在宋朝就有,其實是農村的廟會,但由于日文使用“社會”已久,早發生質變,“民主”也一樣,日本人借去中國的古文,而賦予西方文化的新義,再傳回中國。
這類抽象概念,由于有日文的幫忙,為中文翻譯家省了不少氣力,結果是自創的一套翻譯,漸漸遭到淘汰。譬如“進化”取代“天演”,“同情”取代“善相感”,“電話”取代“德律風”,“德摩克拉西”、“煙士披里純”、“密斯脫”等,都不復存在。幸好,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翻天覆地之際,為中文鎮守翻譯外來語這一關的,有嚴復、王國維、梁啟超、周作人、林語堂之學貫中西。
音譯的名詞,在中文里簡直亂象叢生,一則由于中國南北方言差異懸殊,二則由于買辦之洋涇濱翻譯,對于外文的發音,不求甚解。洋涇濱就是最早的幾個通商口岸,譬如上海與香港,由買辦行業掌握外來語的話語權,而缺乏真正有識之士的QC,以半通不通的外文,加上“差不多”的讀音造成,譬如 Potato,曾作“撲鐵禿”,很難想象,在當時文盲很多的中國,能有多少人認識這3個中文字,傳授“撲鐵禿”3個字,難度應不會低于 Potato。
但洋涇濱之音譯,令外來語與中文水乳交融,并非毫無可取之處,關鍵是其中必須要有人監管質素,一些音譯,如的士、沙發、沙律、咖啡、卡通、朱古力、三文治、比堅尼、威士忌等,在中文字的讀音與原文之間,妥協得近乎完美,而經得起時間考驗,堪為廣泛流傳,當然其中也有些字,由于南北方言之異,譬如Chocolate,又作“巧克力”,是上海方言的轉化,但是如果用字準確,大方得體,即使存在方言的差異,也不成問題,像“倫敦”、“紐約”之譯,即使各方言讀音之間有差異,但畢竟經得起千錘百煉,是音譯之中的上乘。
既然音譯有其必要,而中文字又非拼音,加上南北方言懸殊,何必強求譯名之統一?譬如最近變天的非洲古國埃及,Egypt 的英語讀音,變成“埃及”兩個中文字,最接近的是上海方言。19世紀末的翻譯家,不出粵閩與江浙,這是外來語多由南方方言音譯定案的原因,譬如 Telephone 作“德律風”,Inspiration 作“煙士披里純”,加上不止通一門外語,譬如“德國”從 Deutsche 之“德意志”,而非直接從 Germany 而來;金羊毛神話里的主角 Jason,譯作“伊阿宋”,也顯然不是英文讀音,雅典、羅馬、巴黎之定名,皆從其本國語文讀音得之,按照這一傳統,則徐志摩把文藝復興名城譯作“翡冷翠”,也確勝似平庸的“佛羅倫薩”。
今天,能秉承往昔嚴復“信達雅”之精神的,竟然只剩下本港足球版的譯名,譬如碧咸、施丹、燕豪芬、阿仙奴,在中文字與外文讀音之間,已屆最巧妙的平衡。但除了這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文字版圖,其余譯名,早渾無章法,重要人物,像美國聯儲局主席 Bernanke,竟然譯作“伯南克”,巧的是,他的名字,最后一個音節 Ke,其實讀作 Kee,只有廣東話的“奇”最為接近,只要把“伯南克”改作“伯南奇”,讀音準確度即提升八成,但廣東人自己也不爭,能怪誰?
至于 Facebook 創辦人 Zuckerberg 譯作“朱克伯格”,更是謬之千里:Zucker的讀音,并非 Z-ooker,而是 Z-arker,近似 Sucker 而非 Sugar,卻只是由于個別三腳貓翻譯“望文生音”,就糊里糊涂譯作“朱”;至于 Berg譯作“伯格”,更加畫蛇添足,眾所周知,在英語之中,以 G 結尾者,都是隱而不發,Berg 與 Burg 俱為德語,Burg 解作城堡,Berg 為山坡,兩者甚有共通之處,德語地區尤多地名,如 Salzburg, Luxembourg, Strasburg, Hamburg, Nuremberg 等,中文早有定案,皆譯作“堡”,除了讀音接近,還兼顧字義,是上佳之選。但“堡”字更適用于地名,若翻譯人名,改用“堡”的近音字即可。Zuckerberg 之名,只3個音節,卻硬生生拼了4個中文字出來,其中3個字發音都不準,這樣的垃圾,竟也獲傳媒公認,可見中文翻譯之今不如古。翻譯的肌體腐爛之后,文字的靈魂能剩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