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子
去年畫家劉小東回到故鄉遼寧金城創作,臺灣導演侯孝賢跟去拍了一部紀錄片,在他一如既往滿是鄉愁的攝像機鏡頭下,這個已經步入新世紀的小城仿佛重現了八十年代的模樣:工人們搭上橫穿城市、運送干草的小火車去上班,孩童在水溝旁起勁地追著鴨子,縣醫院在一排排紅磚房中拔地而起,護士們站在高高的窗臺上探出身子擦著玻璃。
也有一些不同于往日的部分。曾經占據整個城市的國有工廠已然倒閉,勤勞的工人階級也消失殆盡,就像劉小東在日記里寫的:“走在街上的人都像游客,好像一個軍團,作戰部隊沒了,都變成后勤人員了。”
其中一個荒謬又無比真實的情景被畫家收在了畫里:六個人圍坐打撲克,背后居然是一架飛機。那里曾經是最熱鬧的公園,附近軍隊捐來廢棄的飛機,給老少爺們兒添一點娛樂。不成想隨著國企改制、工人下崗,人們生活自顧不暇,公園沒人來了,飛機里的零件也被偷得精光,只剩下一副空殼,守著對面游泳池里瘋長的蘆葦。
這與電影《鋼的琴》展現的場景十分相似,昔日欣欣向榮的鋼廠轉賣給私人,車間停工,工人散去,抹得開面子的各尋出路,殺豬、配鑰匙、賣廢鐵、組小樂團……丟不下尊嚴的只剩酒桌上一仰脖的豪情。在這些被時代拋卻的小城里,甚至人們的娛樂方式都一樣,男人們在裝修金碧輝煌設備又極其老舊的卡拉OK廳里,抱著膀子閉著眼睛放聲高歌,仿佛只有這個時候,才讓人憶起恍如隔世的“工人階級有力量”。
這種對曾經主導生活的制造業的懷念,構成了工業區里長大的人們內心共同的“鄉愁”,揮之不去,不呼即來。出生于遼寧鐵嶺的年輕導演張猛也不例外。在他的電影處女作《耳朵大有福》里,退休工人“王抗美”茫然失措,在嘗試了傳銷、擦鞋、騎三輪車、扮二人轉等等職業之后,依然無路可去。在半夜無人的街道上,他晃晃悠悠騎著車大聲哼起歌,又是心安又是辛酸;新作《鋼的琴》情緒更加強烈,聽說“比老爸還大兩歲”的兩根廠區大煙囪要被爆破,所有人都著了慌。盡管他們早已分散各地,盡管廠房里已長出了小樹,機器已銹跡斑斑。然而一聲“造鋼琴”的招呼,又使眾人心甘情愿聚在一起,重新操起油工、木工、電工、車工的活計。仿佛只有機器的轟然鳴響,才能證明在這個尷尬的時代里,自己并非毫無用處。
這主題算得上沉重悲苦,所幸影片卻顯出一種此類華語電影里罕見的生機勃勃。每個人都盡可能積極地活著,試圖在百無聊賴的生活里找出更多樂子,吹牛、喝酒、偷情、偷鋼琴……畢竟,日子總要繼續過的,較勁也是枉然。所以前一天吵了架,第二天還能樂呵呵一起喝酒,上個月追著打,這個月遞一根煙又是朋友。就像片里秦海璐常常白一眼道:“怎么看不明白呢?”
很多人因此想起前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里卡(張猛表示直到今年才知道此人),他們都喜歡以風格化的影像,在頹敗的現實里塞滿狂想;也都熱愛從頭至尾采用熱情的音樂,以此維持人們容易轉瞬即逝的激情。更大的相同點在于,他們都在懷念失落的秩序,又把這濃厚的鄉愁舉重若輕地化為狂歡,只是庫斯圖里卡的情感更為深沉,除了舊日生活,他還失去了故土,失去了祖國。
鋼的琴最后造好了,音色與真正的鋼琴相差甚遠,但誰在乎?手工藝者們自己知道,全身心付出的過程已經足夠。琴聲里他們經歷了喜怒哀樂,經歷了忠誠與背叛,經歷了婚禮與死亡,在這樣的過程之后,結果已不再重要。或者沒有結果,只有一步步的過程,管你后不后悔,都要往前去了。所以,狂歡一把就好。
鄉愁依然在,秩序依然失落,兩根大煙囪依然被爆破。它們不能被改為兩只長頸鹿矗立在地平線上,實在有點可惜。但,我們早就知曉結果,這也是鄉愁里必然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