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瑾



大伙兒心知肚明——如今,想靠純男人把一部革命題材的戲撐下來,是很難成功的。而如果再依照此前不少紅色經典那樣,塑造出一堆男性化的女性形象,在當前的時代精神和市場環境下,也是自絕于觀眾。于是,一些劇作家提出了“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作理念,具體的表現之一就是,讓女性日益回歸其本來面目,煥發出個體生命所應有的真實與燦爛。
男人斗勇,女人斗智,多樣化的女性形象,讓紅劇越來越“好看”了。
女人裝
女人如花。
但在革命文藝中,女戰士盡管可以名叫瓊花或者紅蓮,卻不得不背負國仇家恨,像男人一樣去戰斗。在外形上,過往紅劇中的革命女性大都濃眉大眼,輪廓鮮明,體格強壯,性格剛烈。這種外在形象,對應的是性格上的堅毅頑強,愛憎分明,敢作敢為,英勇無畏。血管里奔涌的仇恨與憤怒,使她們的舉止言行充滿了陽剛之氣。而在弱化女性氣質以凸顯其階級身份、革命身份的創作思想指引下,女戰士不必注重穿著打扮,一頭短發,一身軍裝,與男性無異。
最經典的女戰士之一,吳瓊花,在南霸天家做丫鬟時,衣衫襤褸。為她贖身的洪常青,(作為黨的符號的)一個男性,給了她一件嶄新的紅衣服,并指引她重生——瓊花穿著這件紅衣服去投奔了革命隊伍——娘子軍。革命文藝的敘事中,女性一成為戰士,女性身份便要受到壓制與改裝,被男性化。參軍后的瓊花剪去了長發,穿上了灰色軍裝。一些作為黨代表、婦女干部形象出現的女性,大的意識形態遮蓋或者剔除了個體的性別。而她為了使自己能被納入到這種集體的表述,自覺地甚至樂于放棄了性別意識。
對于具有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傾向的女性,革命文藝斷言,這類思想帶給她們的只能是迷茫、困惑、痛苦,唯一的出路就是投身革命大潮,成為革命戰士。當個體被融入革命集體時,個體的身份、性別特征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這是得救的代價。作為小資產階級知識女性投身革命的著名案例,《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在參加革命前,面孔淡雅清純,著裝多為素色旗袍,唯一一次濃妝艷抹是為發傳單,唯一一次扮作男裝,是為了逃生。
至于柔弱的女性形象,代表的是善良、無力的被侮辱者被損害者,她們對既定的社會現狀畏懼甚至留戀,包括女性性別意味十足的裝扮,社會身份等。反映在革命信念上,她們通常是落后、或游移不定的,而這正是她們被迫害的原因之一。
如今,“臉譜化”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女性一下子時尚起來。
在電視劇《新四軍女兵》中,趙子琪、劉威葳等人一身剪裁合體的軍服,下半身是彈力褲配大馬靴,在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時,也用美麗性感抓住了觀眾的視線。面對質疑,有專家對媒體表示,當年的新四軍軍服并沒有完全統一,因此參差不齊,而隊伍中有很多人來自大城市,有些甚至是歸國華僑,他們代表著當時的時尚潮流。
而無論歌劇、電影還是電視劇,所有革命女性形象中,唯有江姐出場是有“指定著裝”的——紅色毛線開衫、白圍巾、藍旗袍,永遠一身“紅白藍”。但最近上演的一部表現江姐事跡的電視劇《烈火紅巖》中,一位85后女演員向觀眾展現了一個據稱是“史上最美的江姐”。劇中,這位著名的紅色女戰士形象大變,不但長發飄飄,旗袍頻頻更換,件件光鮮,而且配上珍珠耳環等首飾,風姿綽約,乍一看還以為是《花樣年華》的電視版呢!這位女人味十足的江姐還非常愛哭,當她的丈夫遇害、戰友犧牲、兒子受苦時,幾次潸然淚下。鋼鐵女戰士的外衣之下,也可以有一顆柔弱多情的心。
愛情雜念
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李宗盛在《凡人歌》里這樣唱道。
愛情,便是這世間男女最大且最危險的雜念。
但以往無論電影還是電視劇,革命者的愛情一向都是隱隱約約,閃爍其詞。《紅色指揮》中,洪常青送給瓊花四枚銀幣,頗有信物的意味。但是,一切戛然而止,二人至終也沒有進一步發展。據說,原著中是有愛情戲的,但是面對劇組一些人的反對意見導演最后決定刪掉。因為,在那個特殊歷史語境下,只有作為同志之間的情誼才是“政治正確”并且偉大崇高的,革命者的男女之愛是不被認可的。洪常青與瓊花之間的關系,只能被引向前一種解釋。值得玩味的是,劇組里要求壓抑愛情的意見,恰恰證明了當年文藝工作者已經熟知這種意識形態調調。
而《青春之歌》中林道靜與革命同志盧嘉川之間的朦朧愛情,卻只能深埋在彼此內心,從未表白。對于斬去原著中愛情糾葛的做法,導演崔嵬曾解釋道,這種互相愛慕,宣泄出的是一些不健康的情緒,有損于盧嘉川的共產黨員形象……
戴錦華教授認為,在經典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中,階級差異成了取代、闡釋、度量一切差異的唯一社會存在;欲望、欲望的目光、身體語言,乃至性別被確定為“階級敵人”的特征與標志;而在革命的或人民的營壘之內,則只有同一階級間的同志情。因此,瓊花要逃離椰林寨的部分原因,是南霸天及其走狗們“淫邪下流的目光”。而覬覦林道靜的小學校長余敬唐毫無愛國之心,企圖霸占她的黨部委員胡夢安是國民黨反動派,與她結婚的“胡適之的大弟子”、“反動文人”余永澤,婚后不久即暴露出自私反動的真面目……凡此種種,都是“階級敵人”,“革命”的對象。
革命文藝中的意識形態,遮蔽男女之間的愛情和欲望,是革命敘述的文化策略之一,其終極目的,在于維護個體對革命事業的絕對忠貞,維護意識形態的絕對權威。
然而,青春,革命,熱血沸騰,怎么少得了愛情呢?隨著婦女地位、兩性關系在現代社會的日益變化,紅劇中的革命女性有了多角度多樣化的面目。
在《開天辟地》、《中國1921》、《風華正茂》等電視劇中,都把毛澤東與楊開慧的愛情故事作為重頭戲,許多讓人感動的臺詞,聽起來好像當今時代的愛情宣言。在戰爭的慘烈、革命艱難之中,融入兒女情長,有人認為這是人性化的表現,偉人的形象也因此更加真實了。
在女追男的愛情戲碼中,有許多細節是過往紅劇在表現偉人愛情時不敢嘗試的,比如,楊開慧想送毛澤東一雙鞋,又不好意思開口要他的尺碼,于是她在毛澤東來她家做客時,把墨跡未干的畫紙放在地上,結果毛澤東一不小心踩了上去,留下了尺碼。楊開慧的扮演者李沁評價道,她“是那個時代的90后,思想很前衛,主動追求毛澤東,敢愛敢恨”。而90年前,革命者的詩文、逸事也可以證明,張揚個性、向往愛情,并非21世紀青年的專利。
《新四軍女兵》表現的也不是一群沒有七情六欲的鐵姑娘,即使性格剛烈乃至有時不近人情,女戰士也會在夜半思念英勇犧牲的丈夫,淚流滿面。可見,烽火硝煙在孕育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同時,根本不必抹殺女性柔情,一個擁有美好情感世界的女性,才會真正令人感動。
都說女人是弱者,但戰爭還是把女人推到了硝煙彌漫的生死前沿。而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讓人們在真實中,讀懂了人性;在個體綻放的那一刻,領略了生命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