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制造“中毒豬”?

黃祺

“瘦肉精”陰魂不散

有笑話說，中國的消費者，通過各種食品安全事件補上了化學課。可惜，這并非僅僅是個笑話。“瘦肉精”，就是最近幾年中消費者最為熟悉的一個化學名詞。“瘦肉精”是包括鹽酸克倫特羅、萊克多巴胺等一類興奮劑的俗名，大多數人原本一輩子也不會與它們打交道，但如今，人們常常懷疑自己每天通過餐桌上的肉類，把這些興奮劑吃進了肚子。

今年央視“3·15”晚會上，再次爆出“瘦肉精”案例。央視記者調查揭示，河南孟州等地添加“瘦肉精”養殖的有毒生豬，順利賣到雙匯集團旗下公司雙匯集團濟源公司。節目播出后，“雙匯瘦肉精事件”立即發酵成為廣受關注的食品安全事件，讓消費者難以接受的是：如果連著名品牌的肉制品安全都無法保證，是否意味著所有的肉制品都不夠安全？

據悉，國務院聯合檢查小組針對河南“瘦肉精”事件的最終調查報告，將在本周內公布。截至3月25日，國務院聯合檢查組宣布基本查清河南“瘦肉精”事件中違禁“瘦肉精”的使用來源情況，已發現3個自2007年以來一直制造“瘦肉精”的窩點。河南省政府3月28日通報，截至目前，全省共抽檢存欄生豬31萬頭，確認瘦肉精陽性生豬134頭，抓獲非法加工生產瘦肉精的重要犯罪嫌疑人2名，并搗毀犯罪窩點，對72人采取了強制措施，排查出添加瘦肉精的豬飼料5.7噸。目前監察部門對53名公職人員進行了調查取證，已移送司法機關12人。

事實上，“瘦肉精”中毒事件在最近幾年中頻繁出現。2006年，上海發生大規模的“豬肉精”中毒事件，一批來自浙江海鹽的生豬，致使數百人中毒入院接受治療。2009年廣州也發生了導致數十人中毒的“瘦肉精”中毒事件。每一次中毒發生后，相關部門總是全力檢查，隨后誓言加強監管，但生豬養殖中添加“瘦肉精”，卻照樣作為行業“潛規則”繼續存在。

“瘦肉精”旺盛的生命力，在于它能給養殖戶帶來直觀的利益——豬長得快、肥肉少。同時，養殖者使用“瘦肉精”的風險，在某些地方幾乎為零。

傳統的“瘦肉精”一般是指鹽酸克倫特羅，這種藥物原本用于人類疾病——哮喘。鹽酸克倫特羅對舒張支氣管有很好的療效，但它也有很多副作用，包括肌肉震顫、惡心、嘔吐、頭痛、心悸等。由于這類藥物的副作用，在治療哮喘時，鹽酸克倫特羅逐漸被其他的藥物取代。科研人員后來發現，鹽酸克倫特羅能促進蛋白質合成，增加豬肉的瘦肉率，因此，它被用于生豬的飼養。

不過，就像這種藥物用于治療人類哮喘一樣，它也會給豬帶來副作用。而且，殘留在豬肉中的鹽酸克倫特羅，在人體中會引起中毒反應，特別是在喜食動物內臟的中國，更容易因為動物內臟殘留大量的“瘦肉精”而致人中毒。中國明令禁止鹽酸克倫特羅用于生豬養殖，但養殖行業中使用這種“瘦肉精”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更加讓人頭痛的是，多種被叫做“新型瘦肉精”的化學藥物，也在養殖業中被使用，這些新型興奮劑，更容易逃脫監管部門的檢查。在雙匯濟源“瘦肉精”事件中，河南一些被檢查的生豬，就因尿液萊克多巴胺陽性而被判定使用了“瘦肉精”。而此前的檢查中，萊克多巴胺不在檢查的范圍內。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萊克多巴胺被鼓吹為“安全的興奮劑”，理由是相對于傳統“瘦肉精”，萊克多巴胺在豬的體內代謝很快，不會對人的健康帶來影響。歐盟和中國明令禁止使用萊克多巴胺，但美國允許使用并規定了它在肉制品中的殘留量，而日本、新西蘭則禁止國內使用，對于進口肉類限制殘留量。面對一些人要求中國開放使用萊克多巴胺的呼聲，農業部種豬質量監督檢驗測試中心（廣州）質量負責人兼檢測室主任樊福好說，中國絕對不能對萊克多巴胺開禁。

樊福好所在的實驗室，在2010年初曾做了一個實驗，證明萊克多巴胺會直接影響豬的健康。在這次對比實驗中，研究者通過檢測豬的血液指標發現，食用萊克多巴胺的豬，血液紅細胞體積變大，腫脹的紅細胞攜帶氧氣的功能大大降低，從而影響了豬機體的生理機能。由于紅細胞攜氧功能受損，只能通過代償性肌肉肥大來補充運動需要的氧，所以瘦肉增加了。樊福好認為，這種肌肉其實是一種病態肉，長期食用可能對人體不利。

利益集團誘脅養殖戶

盡管越來越多的證據認為讓豬吃激素不利于豬的健康，也會因豬肉中殘留興奮劑而影響人體健康，但一些養殖者卻對“瘦肉精”依依不舍。關于養殖戶對“瘦肉精”表現出的積極性，一位業內專家解釋說，很大的原因來自屠宰行業的“誘導和脅迫”。這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一些養殖戶樂意使用“瘦肉精”的原因，是屠宰企業需要這樣的“健美豬”。只要添加“瘦肉精”，豬不僅長得快、瘦肉多，肉豬收購價也高，養殖戶“何樂不為”。另一種情況是，越來越多不掌握專業知識的人投資生豬養殖，因為缺少養殖技術，往往會聽從屠宰商提供的所謂技術指導，而屠宰商的“指導”，總是圍繞著如何給豬用藥。

另外，在制藥企業的鼓吹之下，養殖行業“藥物保健”概念盛行，所謂“藥物保健”是說，在豬“未病”時，就給豬吃各種藥物，以預防豬生病。“藥物保健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概念，但這個概念在行業內已經根深蒂固了。”樊福好告訴記者，他一直強烈反對這樣的概念，并試圖糾正養殖戶對此的認同，但卻阻力重重。

“好產品是生產出來的，不是被檢測出來的。”樊福好同時是養豬協會秘書長，在與養豬行業內各種養殖戶打了多年交道后，他深感豬肉安全，不能完全依靠產業末端的監管，而是要從源頭端正行業標準和風氣。豬肉的安全和質量，由豬的健康狀況決定，樊福好的研究團隊在這樣的思路下，開發出一種檢測豬身體健康狀況的技術，被稱為“健康評價”技術。這種技術通過對豬血液指標的檢查，給豬的健康打分，樊福好認為，各種違禁藥品不勝枚舉，養殖戶使用的手段也極其隱蔽，與其檢測各種藥物殘留指標，還不如通過豬健康綜合評分，來倒逼養殖戶控制好生產流程，最終放棄使用違禁藥品。

樊福好對這一技術十分滿意，但對于推廣的前景卻掩飾不住悲觀——健康豬并不能比其他豬賣更高的價錢，養殖戶憑什么參加這樣的檢測呢？“我曾經承諾為亞運會提供豬的健康評價，但沒有被接受。”根據“健康評價”標準，超過100分的豬為健康狀態，而70分以下的豬為病態，樊福好團隊2010年對全國12個省的豬群進行抽樣檢查，發現中毒狀態豬的比例高達60%。

讓豬更健康，一定會增加養殖成本嗎？樊福好認為，讓豬健康會增加成本，是很多養殖戶固有的誤解，如果改善養殖方式，給豬吃健康的飼料、更多運動和活動空間，豬的成活率提高后，成本并不會增加，養殖戶也不會因此少賺錢。他表示，一些養殖場已經在使用更好的養殖方法，事實證明并沒有提高成本。

現在的問題是，行業自律遠遠不能控制“藥物保健”的巨大慣性。只要不被執法部門發現，給豬吃“瘦肉精”或者其他藥物，依然是最為“省事”的養殖方法。特別是雙匯濟源公司“瘦肉精”事件爆發后，監管不嚴被認為是助長“藥物保健”現象的重要原因。

雙匯濟源公司“瘦肉精”豬肉被媒體曝光后，河南省展開自查，但就在檢查過程中也爆出“鬧劇”。3月17日，有媒體記者跟隨河南沁陽市有關執法部門到一家養豬場進行抽樣檢查，檢查人員用鹽酸克倫特羅試紙檢測生豬尿樣，得出陰性結果。而媒體記者用萊克多巴胺試紙檢測，卻呈陽性。在場的檢查人員稱沒有萊克多巴胺試紙，等試紙從外地送來，檢查出陽性結果后，又找不到畜牧局督管部門負責人簽字。

是否還有“健康豬”？

養“健康豬”不如養“健美豬”——在這樣的行業風氣下，“藥物保健”之類的概念大行其道，而豬的健康狀況隨之陷入惡性循環。豬被養殖在狹小的空間中，靠藥物維持“健康”，接下來，“當豬群健康指數下降時，容易罹患各種疾病，飼養者又會使用更多的抗生素、更多的重金屬和更多的消毒藥來對抗疾病，從而造成惡性循環。”樊福好這樣描述如今的養豬產業。

在對喂食萊克多巴胺的豬與不喂食的豬進行對比試驗后，樊福好得出這樣的結論：近年來豬的呼吸道疾病增多，恰與生豬濫用藥物有關，萊克多巴胺作為一種化學藥物，如果長期使用，會降低生豬抵抗力，對疫病流行將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瘦肉精”如今已經成為過街老鼠，而更多養殖業中威脅肉類安全的問題，尚未得到重視。樊福好介紹，養殖業中存在“三大污染”，分別是重金屬污染、抗生素污染和消毒藥污染。這“三大污染”有的會影響人的身體健康，有的會造成環境污染。“我希望有關部門盡快研究這個問題，不要等出了事情才去‘滅火，到那個時候，已經晚矣。”

一邊是行業“潛規則”盛行，一邊是消費者對安全豬肉的期待，落差之中，有人開始看好對養殖“健康豬”的投資。就在雙匯濟源公司曝出“瘦肉精”事件一周后，網易公司高調宣布養豬項目落戶浙江安吉。網易公司老總丁磊，從前總是以IT新貴的形象示人，但幾年前，丁磊就曾透露有意從事看起來很“老土”的生豬養殖業。網易選擇目前的時機宣布啟動養豬項目，被不少人視為“炒作”，不過樊福好卻表示，愿意靜觀丁磊的動作，希望真的有人實踐健康養豬。

在網易公司透露的信息中，養豬項目將會是一個帶有公益性質的項目，意在示范一種新型的養豬模式，這種模式被稱為“第三代養豬模式”。對于這一概念，網易公司目前沒有更多的解釋，也沒有詳細說明采用怎樣的技術和管理方法。公司方對建立養豬項目的動機的說明是：現有的模式已經積重難返，問題重重，必須要進行養豬模式革新。“網易養豬項目可以帶來一場豬肉革命。”網易CEO丁磊表示，“我們未來要做的就是養豬業中國式的公開課。我們會把養豬模式、過程放在網上，全免費的。網易想給大家呈現的是一套安全的、科學的、有資本投入的生產模式，最后還是不賠本的。這個模式是公開的、可以復制的，在中國絕對有推廣的可能性。”

看起來，在吃夠“健美豬”的苦頭多年后，消費者對“健康豬”的強烈期待，將催生一波向傳統養豬模式的討伐熱潮，各種標榜革新的養豬模式，也能會在未來一段時間層出不窮。只不過，要瓦解一個由利益團體構筑的頑固養豬鏈條，恐怕比喊出一句口號要難得多。▲

瘦肉精的前世今生

美國Cyanamid公司農業研究部的科學家Ronald Dalrymple和Catherine Ricks可能是“瘦肉精”的最早發明者。上世紀80年代，做過十多年獸醫的許梓榮作為訪問學者，曾到美國弗吉尼亞州立大學進行合作研究。回國后的許梓榮在浙江大學工作，并研制出了畜禽全價配合飼料“浙農一號”。他也被媒體稱為把克倫特羅引進國內的第一人。1997年農業部發文明令禁止在飼料中添加克倫特羅。許梓榮又將目光轉向了另一種興奮劑——萊克多巴胺（Ractopamine），并將相關科研成果轉化成年產值幾十億元的飼料添加產業鏈。許梓榮的多篇科研文章隱瞞了瘦肉精可能存在的副作用，2009年許梓榮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當時國家正力倡培育瘦肉型豬，他和學生的研究吻合政策方向，“我們也不宜和政府唱反調。如果在論文中介紹了副作用，我們（的論文）也發不了”。

2002年，農業部《禁止在飼料和動物飲用水中使用的藥物品種目錄》禁用的“腎上腺素受體激動劑”（俗稱“瘦肉精”）包含7種藥物：鹽酸克倫特羅（傳統瘦肉精）、萊克多巴胺、沙丁胺醇、硫酸沙丁胺醇、鹽酸多巴胺、西巴特羅、硫酸特布他林。如今，農業執法人員多檢測鹽酸克倫特羅和萊克多巴胺，剩下5種極少抽檢。據不完全統計，從1999年到2005年，中國國內共有近3000人因食用“瘦肉精”豬肉中毒。其中包括2001年l月浙江余杭市59人中毒、2001年11月廣東河源市484人中毒、2006年9月上海300余人中毒、2009年2月廣州70人中毒等重大事件。

瘦肉精的受害者似乎不止普通民眾。一些被興奮劑檢測放倒的運動員，也都把原因歸結到了“吃了含有瘦肉精的豬肉”。這些興奮劑檢測呈陽性的運動員，包括中國男子泳壇曾經的領軍人物之一歐陽鯤鵬、德國乒乓球新星奧恰洛夫、環法自行車賽三冠王康塔多以及最近的奧運柔道冠軍佟文，都在第一時間喊冤，稱是誤食了含有瘦肉精的豬肉。運動員的興奮劑檢測是否就是因為食用了被污染的豬肉很難說。但從概率上講，吃特別是大量地吃肯定有風險。為了防范這顆“定時炸彈”，不吃或者少吃豬肉，已經成為頂尖運動員的一致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