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要扳倒尤努斯”

金 姬

專訪丹麥調查記者湯姆·海內曼

湯姆·海內曼這位“北歐老憤青”表示，全世界的輿論過于傾向小額貸款，其實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陰暗面。

2010年，丹麥人湯姆·海內曼為挪威廣播公司(NRK)拍攝的紀錄片《深陷小額債務》(Brennpunkt，英文名Caught inMicrodebt)在全世界掀起軒然大波，因為影片的矛頭直指2006年度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孟加拉國經濟學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及其他聲名卓著的小額貸款事業(yè)。

湯姆·海內曼生于1959年，21歲起進入新聞界，涉足廣播、報刊和電視等多個領域，著書立說，針砭時事，他比較關心的是環(huán)境、全球化和發(fā)展中國家所面臨的問題，曾被譽為“丹麥杰出調查記者”。

紀錄片《深陷小額債務》放映后，挪威環(huán)境和國際發(fā)展部長埃里克·索爾海姆(Erik Solheim)要求徹查孟加拉“小額貸款之父”尤努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將歐洲為窮人捐贈的住房貸款，擅自轉移到鄉(xiāng)村銀行(又稱“格萊珉銀行”，Grameen Bank)的附屬機構“鄉(xiāng)村基金”(GrameenKalyan)。孟加拉國總理謝赫·哈西娜·瓦吉德也因此對尤努斯表示公開批評。

雖然鄉(xiāng)村銀行已經公開否認尤努斯或鄉(xiāng)村銀行有任何不當行為，挪威發(fā)展合作署(Norad)也發(fā)布報告表示此事已經于1998年解決，但是尤努斯及其小額貸款的神話光環(huán)已經逐漸黯淡。

《新民周刊》近日越洋電話采訪了湯姆·海內曼，這位“北歐老憤青”表示，全世界的輿論過于傾向小額貸款，其實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陰暗面。

《新民周刊》:你怎么會想到要拍一部有關小額貸款的紀錄片？

湯姆·海內曼:歐洲國家有許多資助小額貸款的項目。挪威、瑞典、荷蘭和德國等國家就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給予孟加拉的鄉(xiāng)村銀行不少資金支持。自從尤努斯在200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后，小額信貸在全世界范圍內被視作是可以消除貧困的一種模式。可是去過孟加拉、印度和墨西哥一些鄉(xiāng)村地區(qū)的我知道，小額貸款被神化了。一些窮人借了小額貸款后非但沒有脫貧，反而負債累累，因為無法還清貸款而生活狀況日漸惡化。

《新民周刊》:目前在中國還看不到你拍攝的挪威語版紀錄片。能否說一下這部紀錄片主要提出了哪些問題？

湯姆·海內曼:我的紀錄片長近50分鐘，2010年11月30日在NRK播映，反響熱烈。英文版將在2011年1月中旬制作完成，我很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看一下這部片子。

1976年，尤努斯借給孟加拉加布拉(Jabra)村的42名婦女27美元，“窮人的銀行”由此產生。今天，鄉(xiāng)村銀行有大約850萬借款人，大多是婦女，成為全世界小額貸款機構的標桿。鄉(xiāng)村銀行自稱還款率97％－98％，以此證明銀行的成功。但小額貸款真的給了鄉(xiāng)村婦女一條擺脫貧困的出路嗎？

我2007年12月開始去孟加拉采訪，在加布拉遇到了當年42名婦女之一的蘇菲亞·貝根(Sufiya Begun)的女兒。她告訴我，當?shù)睾芏鄫D女同時背負多家機構的債務，很難還清。一些人不得不賣了房子，另一些人不得不變賣房頂?shù)腻a板來還每周的債務。一個名叫賈哈娜拉(Jahanara)的婦女告訴我，她不得不賣了自己的房子來還債，因為她當時身上背了六七個小額信貸組織的貸款，其中一筆100美元的借款就來自尤努斯的鄉(xiāng)村銀行。

鄉(xiāng)村銀行的小額貸款初衷是讓窮人做小買賣，但很多人拿了錢去買日用消費品。而且，鄉(xiāng)村銀行的小額貸款年利率是30％，通常要借款人在拿到錢一周后就要開始分期還債，并且由一群專門要賬的人負責此事(不是暴力威脅，而是言語恐嚇)，讓許多貧困婦女陷入債務的惡性循環(huán)，有的變賣了家產，有的向其他小額貸款公司借錢，拆東墻補西墻，這就是鄉(xiāng)村銀行高還款率的由來。

《新民周刊》:如果這些情況屬實，為何大多數(shù)人對小額貸款的陰暗面并不了解呢？

湯姆·海內曼:我們只能在這些小額信貸的銀行網頁上看到所有“笑臉”，NGO也源源不斷給這些窮人提供小額貸款。劍橋大學經濟系副教授張夏準博士在我的片子里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人懷著良好意愿去幫助發(fā)展中國家，容易相信這種理想模式可以消除貧困。”

小額貸款在某些方面的確可以改善窮人生活，但是在我和一些學者來看，小額貸款并不能消除貧困。根據對以往30年的小額貸款歷史統(tǒng)計分析，孟加拉國仍有超過80％的人口每天生活費不足2美元。

孟加拉國的一群經濟學家2007年就宣稱，研究顯示調查2500名借過小額貸款的人，超過1/3是借鄉(xiāng)村銀行的錢。研究顯示窮人不得不忍受高額的利息。鄉(xiāng)村銀行的年利率在26％－31％，而其他小額貸款機構可能更高。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小額貸款率甚至高達100％－200％，這也是造成前一陣子印度南部安德拉邦出現(xiàn)一些借款人自殺事件的原因之一。

《新民周刊》:你還在紀錄片中首次揭露了尤努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擅自挪用挪威一筆資金，具體是怎么回事？

湯姆·海內曼:尤努斯于1996年曾經擅自將挪威政府資助的1.7億挪威克朗轉移到“鄉(xiāng)村銀行”下屬的“鄉(xiāng)村福利”基金會，事發(fā)后于1997年被挪威駐孟加拉大使館調查，1998年5月尤努斯才把這一款項歸還到鄉(xiāng)村銀行。雖然挪威政府事后不再予以追究，但是給“鄉(xiāng)村銀行”的資助也戛然而止，當年的駐孟加拉大使對于尤努斯轉移錢款的理由并不滿意。

《新民周刊》:你是否采訪過尤努斯和鄉(xiāng)村銀行？他們對此事如何表態(tài)？

湯姆·海內曼:自從2010年6月以來，我不斷要求采訪尤努斯或者鄉(xiāng)村銀行。除了一封非常簡短的郵件，對方沒有給我任何答復。事后，尤努斯的助手對其他媒體表示，尤努斯因為身處國外而無法接受我的采訪，我不知道他為何會半年都抽不出一點時間來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新民周刊》:根據2010年12月6日Norad提交的報告，索爾海姆部長說:“根據這份報告，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挪威的這筆資金被用于其他目的，或者鄉(xiāng)村銀行卷入腐敗或盜用資金。”你怎么看？

湯姆·海內曼:首先，我要向大家解釋一下，Norad行政上隸屬挪威外交部，職能相對獨立，主要負責雙邊合作政策的實施。當年尤努斯用的挪威的那筆錢就來自Norad。

我并不認為尤努斯挪用資金的事算是解決了，這可能只是一種政治妥協(xié)。諷刺的是，當年擅自挪用挪威資金的尤努斯(他那時挪用的資金還包括來自瑞典、荷蘭和德國)在2006年從挪威奧斯陸捧回了諾貝爾和平獎，挪威人為尤努斯做了最好的推廣工作。我不理解挪威和孟加拉當局當年為何對這一資金轉移的事不了了之，并且在尤努斯獲諾貝爾獎時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