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鋒
我是一個有著強烈世代意識的60后。原因有很多:我天性喜歡溝通。我是一個父親,需要與00后的孩子溝通。我是一個老師,需要與各種世代的學生溝通。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在我小時候,隔三岔五就要被強制性地寫一篇名為“我與××比童年”的命題作文。這里的××可以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也可以是某個名人,比如雷鋒。這種作文寫多了,心態是良好的,攀比意識是強烈的。因為所有的××小時候都是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地主的惡狗咬。而作文里的“我”,則是蜜罐里泡大的(雖然家里并沒有蜜罐,連白糖都逢年過節才能吃到),過著幸福的生活。
這種良好的心態保持到什么時候呢?我記得80年代后期的一天,我讀研究生,暑假里回到老家,到表姐家里和小外甥玩小火車。小外甥拿出了一套,兩套,三套小火車!我當時就崩潰了。這個與小外甥比童年的作文我寫不了。但是,攀比心態已然根深蒂固,土崩瓦解的自信心渴望重建。后來回顧自己的一生,我發現這個小火車事件有重大的意義。因為沒過多久,我就迷上了電腦,沉溺于游戲。現在想來,這種沉迷與創傷一定大有關聯。潛臺詞是否為:啊,你們下一代竟然有這么多好玩的東西,那我們就來比比看,到底誰更會玩。
我身上的這種世代之間的競爭攀比意識,絕非個案。比如,我常常瀏覽某個耳機論壇。在那里,“塞區”,也就是耳塞分論壇,在許多80后的耳機發燒友那里是個深具貶義的名詞。因為耳塞區是以90后為主體的。“塞區”與“耳機區”之爭,也就具有鮮明的世代大戰的色彩。那么“塞區”究竟有什么樣的特色讓“耳機區”生氣呢?幾年觀察下來,我發現“耳機區”主要是批評“塞區”消費的非理性,比如說會花上千美元到海外去郵購一副耳塞或者隨身耳機放大器,而且一買就是好幾套!(我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遭遇的小火車事件。)80后燒友會責問:他們的錢哪來的?自己掙的嗎?這樣的爭論會推廣到耳塞之外。
再回到自己,從80年代末到2000年初,經過十多年的浴血奮戰,我把自己磨煉成了一代游戲高手,在圈子里小有名氣,這下子我又走在了時代前列,又可以與××比童年/青年/中年了吧?我還記得我在90年代的文學課上向70后學生把“銀河飛將”、“創世記”、“中國之心”這些經典電腦游戲與文學進行比較的情景。同學們表情麻木,興味索然。再一問,他們聞所未聞,毫無體驗,當然也就難以與我共鳴了。看來,一不小心,我又用力過猛,超越了時代,也就只能品味先行者的寂寞了。到了21世紀,我又在比較文學課上向80后的學生兜售我的游戲經。同學們又是表情麻木,興味索然。這一回,不是我超前,而是我又落后了。80后同學們可不是游戲白丁,但是他們玩的CS對戰,盛大網游,又與我擦肩而過,漸行漸遠了。
但是,到了這兩年,不同的世代又好像找到了交集。iPhone和iPad的問世,把所有的人都拉到了同一平臺。我們大戰僵尸,我們射出憤怒的小鳥,我們切著永遠也切不完的水果。也許,童年與童年之間,童年與少年之間,童年與青年之間,本無截然的界線?
看上去,我們60后與今天的孩子仿佛來自不同的星球。當我們在原野上飛奔追逐,滾爬嬉鬧的時候,他們在做作業。當我們在烈日下的小河浜里抓魚摸蝦,曬得漆黑油亮的時候,他們在做作業。當我們在磚廠稻田學工學農,揮汗如雨的時候,他們在做作業。當我們在學校里學習人民日報社論和黃帥日記,給老師貼大字報的時候,他們在做作業。但是,當我看到80后的孩子們在不知疲倦地扯著溜溜球的時候,我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我們小時候打不死的陀螺,抖不完的空竹。那都是一種對控制和永恒的運動的渴望。當我看著90后的孩子一張張積攢著神奇寶貝卡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我們小時候一雙雙緊張地捏著香煙紙和糖紙的小手。那是一種永恒的收集癖。再比如今天的孩子們熱衷的穿越小說,與我們當年迷戀的武俠小說,并沒有本質的差異,那都是一種對平庸生活的想象性的逃離和超越。
世代之爭與世代之承,是人類永遠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