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日本友人久保麻紗于今年5月在日本東京去世,但直到兩個多月后,文匯報上才有中國藍藍藍印花布有限公司刊登的訃告。一切都晚了,如果有親朋好友準備了獻給她的鮮花,也早已枯萎。
相信不少熱愛民間藝術的人士,都知道在上海僻靜的長樂路上開著一家藍印花布館,館內陳列著許多從清代到民國兩三百年間的藍印花布,它們雖然褪了色,甚至有些殘破,但那抹穩重的藍,藍色中生動著的吉祥圖案,經過無數風雨的漂洗,依然透露出濃濃的中國情懷。
我與久保老太太結緣已久,兩年前她來上海,特地摸到雜志社看我。“我生病了,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所以一定要見見你?!毕氩坏揭娒婧蟮牡谝痪涫沁@樣,傷感襲上我的心頭。
第二天我去長樂路回訪她。久保麻紗送給我日本劇作家久保榮先生寫的劇本、劇評三種,還有她編著的《中國藍印花布》日文版。中文版我早就買了一本,裝幀更古雅的日文版還是第一次看到。
1921年,久保麻紗出生在日本福島縣的一個市鎮上,她父親經營著一家米鋪,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比較清寒。久保在女子中學畢業后,離開故鄉白河投奔她哥哥,后進入一家公司工作。1938年,日本劇作家久保榮導演的話劇《火山灰地》在東京上演,她看了這出話劇大受感動,不久,她拜見了久保榮,從此住在他家里。1940年8月,宣傳反戰的久保榮被日本特高科警察抓走,一年后保釋出獄。一直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這段時間里,久保麻紗一直在久保榮身邊生活工作,協助他整理著作。此時,原來姓渡邊的她,改姓久保,成了久保榮的義女。
久保麻紗初識并愛上中國藍印花布是在1955年的秋天,她參觀中國在東京首次舉辦的商品展覽會,藍印花布的那種素雅高潔的格調和濃郁的鄉土氣息一下子迷住了她。她買了一匹珍藏,大家還以為她是從沖繩買來的呢。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久保麻紗經常來中國,深入華東及西南一些省份的農村去收集藍印花布。當時中國農村還非常貧困,人畜混居的情況也很普遍,村民除了身上僅能蔽體御寒的,哪有多余的衣服壓在箱底呢? “有一次在東陽,有個農民拿來一塊破破爛爛的布,顏色與圖案也模糊不清。我一說不要,那個農民就哭了,我心一軟就只好收下,并給了他超值的錢。農民總是希望我多收點,可以稍微改善一下生活。”久保麻紗告訴我。
經過二十多年的收集,久保的藍印花布藏品相當豐富了。她想,這些檔案應該留在中國,推動這門民間藝術的傳承與發展。1990年,久保拿出十幾箱寶貝,包括紡車與織布機等工具,與上海紡織品進出口公司聯手創建了藍印花布館。
十多年來,這個弄堂深處的中國藍印花布館吸引了許多顧客,外國游客也慕名前來參觀并選購。久保麻紗與中國朋友一起開發的藍印花布系列服飾,包括時裝、桌布、睡衣、手袋、折扇等,清簡素雅,廣受青睞。
藍印花布在現代化的浪潮中,曾以素面素心出過幾次彩,今天仍然是百花叢中的一朵清雅小花。其深刻的文化品位和藍白分明的色調,體現了中華民族的純真與大美,使人回味無窮,浮想聯翩。不過時尚化的途徑交叉重疊,斜逸旁出,堅守“古法”的藍印花布也許無法擺脫其局限與脆弱,創新與拓展,似有出蜀之難。
去年中秋節,久保麻紗再次來到中國,也拜訪了幾位老中醫,年逾九旬的老人不良于行,我想請她吃頓飯的愿望也不能實現,只得送上兩盒月餅,不知她能嘗一枚否。
許多瀕危的中國民間藝術,都是先經外國人發現后,才引起專家與民眾廣泛關注的,好一點的妥善保護,最怕交給唯利是圖的企業,打著非遺的幌子,進行粗制濫造的商業開發,將一門手藝弄得面目全非,致使文化信息紊亂失真。久保麻紗在中國的際遇,似乎也見證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