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為了治療乳腺癌,桑塔格接受了化療?;熎陂g,她寫了不少日記。在一則日記中,她寫了這么一句:“在憂傷之谷,展開雙翼?!本褪沁@幾個字,讓她的兒子戴維·里夫終生念念不忘,以至于在母親過世后,都堅持認為桑塔格的這句話——不管她自己是否完全相信它,也不管我們是否能漸漸地完全相信它——都是關于人終有一死這個古老的話題,所能說出的最精彩的話。
在戴維·里夫撰寫的《死海搏擊》中,展現了桑塔格如何渴望在憂傷之谷展開雙翼的最后歲月。他不但呈現了母親的不平凡——向死而生,相信理性,倔強自信。更重要的是,他也呈現了一個母親的平凡——害怕死亡,渴望生存,看不透生死,參不透命運,如常人一樣,因病焦慮,尋找偏方,遍求名醫(yī),期盼幸運降臨。桑塔格面對死亡寫下的這句話,顯得如此憂傷,卻又充滿希望和詩意!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她對生如此留戀?它是否表達了桑塔格心里對死亡的理想式的想象?作為桑塔格的兒子,戴維·里夫得以平常人不可能有的視角,來觀察病中的桑塔格。
病中的桑塔格,心情郁悶的時候,常對兒子說:“這一次,這輩子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沒有什么與眾不同?!闭f這句話是因為,盡管從前兩次從癌癥中死里逃生,但第三次的癌癥情況極為糟糕,死亡威脅隨時在迫近,任她性格如何倔強,意志如何剛強,結果恐難改變。書中寫到,桑塔格真切地感到了焦慮和驚恐,對生的焦慮,對死亡的驚恐,因為她想活下去,迫切地想,她從來就不想離開這個世界。這時候的桑塔格,在戴維看來,就是一個平常婦女,常人有的擔憂和驚恐,她一樣不少。與我們印象中桑塔格的強硬,有很大的區(qū)分。為癌癥折磨的桑塔格顯現出她的軟弱來。有強有弱,才是完整的桑塔格。
面對癌癥,為了尋找希望,桑塔格通過網絡搜索關于她病情的資料,并從中尋找一切可以增加自信的內容,比如痊愈率大概有七分之一。只要她保持向生的意志和勇氣,她就會是那個幸運的七分之一。她很認真研讀相關病情資料,哪怕那些東西極其枯燥甚至完全幫不上忙,她也不愿放棄。她不斷地詢問朋友,咨詢醫(yī)生,所能用到的途徑,能收集到的材料,桑塔格都盡全力而為。
為什么桑塔格如此期望能夠延續(xù)生命?這會是很多人的疑問。顯然,她的求生不單單是生理性的渴望,還有更為深層的原因。要知道,她畢竟是一個卓越的舉世聞名的評論家、知識分子。戴維·里夫這樣解答:桑塔格渴望活下去,源于她熱愛生命,熱愛這個世界,她醉心于活著,活多久都不嫌夠。以至于在病情最為糟糕的日子里,桑塔格都還在考慮將來的計劃,不止是準備寫什么,還有她準備看的書,準備看的戲,準備再聽的音樂。支撐并為她提供養(yǎng)料的是桑塔格孩子般的驚奇感,這才是推動她從一件事情走向另一件事情、從一次旅行到另一次旅行、從一種藝術到另一種實踐的力量。我相信這種解釋,他給出了一個信號——桑塔格熱愛這個世界,盡管她自己也在批判它。
桑塔格留戀人間,是對身體物理存活的渴望,還是對精神世界的欲望?這是本書中在論述癌癥、死亡、醫(yī)患關系時最有價值的追問。桑塔格的對死亡的害怕和強烈的求生意志,來源于桑塔格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以及由此促發(fā)的對世界永無止境的探索,俗話說就想看看這個世界會怎樣。書里有個說法,相對于身體的被摧殘,意識對桑塔格而言最重要,假設提供她一種除了意識之外什么也沒有的長生不老的可能性,即便變成科幻小說里只有腦袋沒有身體的怪胎,她都會感到欣慰與感激地接受。身體形式并不重要,會思考才是唯一。
她所祈求的就是還能以桑塔格的名義進行思考,進行寫作。這個愿望帶給她強烈的信念,就算是病情惡化很嚴重的時候,桑塔格依舊相信她可以度過這一關。她熱愛科學,帶著一種虔誠的強烈而不可動搖的堅韌,就像她崇拜理性一樣。她總是相信,外邊的某個地方,有某種東西比現在更好,不管它是一種生活方式,還是一種治療方式。她甚至認為,只要她挺過一段時間,科學發(fā)展的進度就可能破譯癌癥的密碼,多活一天,就離希望更近了一步。基于這個原因,她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治療,總是非常配合醫(yī)生的治療方案。
戴維·里夫用溫情不失嚴謹的敘述語言,展示了生命最后時刻的桑塔格,一個絮叨的母親,一個真實的桑塔格,一個面對死亡的憂傷之谷,依舊盼望張開雙翼的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