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狄 (淮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安徽淮北 235000)
“真正的藝術在任何時候都滿足了一種深層的心理需要,而不是滿足了那種純粹的模仿本能,即對仿造自然原型的游戲式的愉悅。”1關于我國史前彩陶鳥紋寓意的認識,目前已有太陽崇拜、生殖崇拜、族徽、裝飾等說法,每一種說法都各有道理,也各有其局限性。所有人類創造物的產生都一定有其相應的思想背景,反過來說思想又總會在這些創造物上留下它的痕跡。紋飾可以說是心靈圖式的體現。在已有關于彩陶鳥紋的各種觀點中,筆者認為彩陶鳥紋包含著多層意義的疊壓,如同時包含著太陽崇拜和生殖崇拜,而且完全可以是一體的。正如張曉凌先生在《中國原始藝術精神》中所說:“在各類原始造型符號上,意義的疊壓是一個普遍品格。所謂意義的疊壓,是指一個符號內涵的來源不僅和原始人看不見的虛幻世界相關,而且還有日常經驗和實用經驗及意義的參與。我們過去對原始藝術各類圖形和造型內涵的分析往往忽略了這一特殊性質,往往在肯定符號一種意義的同時排斥了其他意義。”2
史前彩陶鳥紋始見于黃河流域仰韶文化半坡類型彩陶,盛行于廟底溝類型彩陶(如圖1)。其形象有正面有側面,表現手法有寫實亦有抽象。晚期的鳥紋,演變成幾何紋樣,并被組合在不同的幾何形圖案中。這些鳥紋的造型,大多數以剪影形式存在,有的簡化到只有圓點和線條。饒有意味的是,有的鳥形上方畫有一個如太陽形狀的圓形和一條似乎象征太陽或飛鳥運行軌跡的弧線,而有的鳥紋的上方只剩下一條弧線;有的鳥紋卻在鳥形的下方畫一條弧線和一條地平線一樣的直線(如圖2),這不由得令人遐想。漢字“”表示的是地平線上一個升起的太陽,太陽東升西落,鳥亦高翔空中,對于沒有飛翔能力的人類來說,把對賦予萬物生命的太陽與超越人類自身能力的鳥聯系在一起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旭日東升時鳥兒高飛;日落西山時倦鳥歸巢。基于這些日常的觀察,古人以為鳥常飛到太陽身邊,和太陽在一起,或者太陽就是由鳥駕馭的,總之它們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

圖1 廟底溝型彩陶殘片

圖2 廟底溝型彩陶上鳥紋的演化
程金城先生在其著作《遠古神韻——中國彩陶藝術論綱》里說:“在彩陶紋飾中所反映的這個時代的先民,其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與自己的生死存亡相關的最現實的周圍事物上……從紋飾中可以看到,他們已有對于四季變化、天文地理的關注,有將自己與周圍自然現象聯系的意識(如魚、鳥圖式),有對生產、生活方面希望的表達等等……”3候鳥依季節而動,恰和農時,人們也會認為鳥帶動了季節、帶動了太陽。春夏之際陽光和煦,候鳥從南方飛來,似乎是它給北方帶來太陽帶來了溫暖;秋冷霜寒之時陽光淡薄,天氣寒冷,而候鳥此時也向南方飛去,似乎也是它把太陽帶走了,古人自然把候鳥與太陽聯系了起來。飛翔的鳥寄托了人類的理想,也許通過對鳥紋的繪制可以達到某種巫的目的,以此“他們便在現象的流逝中尋得了安息之所。”4世界各地原始先民的一些思維是相通的,“在古埃及,bennu(一種蒼鷺)是傳說中的鳥,歷來與太陽崇拜聯系在一起,是初升的太陽和死后生命的象征。它還被稱為長生鳥,它的形象作為不朽城的象征出現在羅馬帝國后期的貨幣上。”5
鳥被認為是太陽的化身,而以鳥為圖騰的部族,往往通過對鳥圖騰的崇拜而達到對太陽崇拜的目的,神話中,鳥是太陽降臨人間的形象,是太陽的使者。《山海經?大荒東經》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的神話記載。《淮南子?精神訓》:“日中有踆烏。”《初學記》卷三十引《春秋元命苞》:“日中有三足烏者,陽精。”神鳥從精神到形象,都與太陽完美的結合了起來。
“從原始圖騰信仰方面來說,以太陽為圖騰,太陽神幻化為“鳥”的形象是其圖騰崇拜的特點;從原始圖騰神話方面來說,人的誕生與圖騰物(鳥)的繁殖方式相同,即卵生。”6《詩經?商頌?玄鳥》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拾遺記》卷二載:“商之始也,有神女簡狄,游于桑野,見黑鳥遺卵于地……簡狄拾之,貯以玉筐,覆以朱紱。夜夢神母謂之曰:‘爾懷此卵,即生圣子,以繼金德。’狄乃懷卵,一年而有娠,經十四月而生契。”“懷”鳥卵正是“卵生”形式的象征,是原始人類對于自身的繁衍結合圖騰崇拜所做的浪漫想象,正如太陽溫暖的陽光輻射大地而萬物生長一樣。
《山海經?海外北經》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山海經?大荒北經》又載:“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山海經?北山經》:“梁渠之山,無草木,多金玉。脩水出焉,而東流于雁門,其獸多居暨,其狀如匯而赤毛,其音如豚。有鳥焉,其狀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嚻。”由此可見 “夸父逐日”似乎是一個探尋生命再生過程的故事,而太陽則是引路者,人的靈魂最終以鳥的形象再現,從日入的西方大澤中重生。
《山海經?大荒北經》:“有大澤方千里,群鳥所解。”
《山海經?海內西經》:“大澤方百里,群鳥所生及所解,在雁門北。”
何謂“所生及所解”?李立先生認為:“其實就是在水中化形,通過水使生命的舊形式得以解脫(散),生命(靈魂)在擺脫舊形式之后,再依附(轉化)新的形式而獲得新生。”7西方的大澤是日入之所,能使生命得以再生,這樣的觀念同樣來源于太陽崇拜。
無論太陽崇拜還是生殖崇拜都是關于“生”的根本問題,太陽賦予大地生命,沒有太陽植物就會枯萎,大地就會蕭索。而幾千年前的原始社會,人類生存環境惡劣,駕馭自然的能力很低,自身生命的存亡、一個部族的人口繁衍便是最大最根本的問題,對生殖的崇拜是毋庸置疑的。從以上這些角度來看,鳥與太陽在人類心理上是具有同種屬性的,是一體的,都象征著生命。由此也就為我們看到的彩陶上眾多鳥與日紋結合的紋飾找到了理論依據。
注釋:
1.W?沃林格.《抽象與移情》.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頁.2.張曉凌.《中國原始藝術精神》.重慶出版社.1992年版.第199頁.
3.程金城.《遠古神韻——中國彩陶藝術論綱》.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241頁.
4.W?沃林格.《抽象與移情》.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
5.馬丹吉特?辛格.《穿越時空的太陽崇拜》.《神靈,圖騰與信仰》,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5頁.
6.李立.《文化整合與先秦自然神話演變》.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頁.
7.李立.《文化整合與先秦自然神話演變》.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