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檢視詩集《孩兒塔》,六十五首詩作所串聯起的分明就是一位青年知識分子求索生命真諦以及期冀自我拯救的歷程。落到具體處,整部《孩兒塔》所刻畫的實為詩人殷夫守望孤獨和沖破孤獨的心理脈絡,并由此構成殷夫早期詩歌的生命意識。詩集《孩兒塔》真正代表殷夫所謂“陰面的果實”和“病弱的骸骨”的,專指那些寄望于“愛情”和“死亡”的作品,惟其真實而又形象地記述了殷夫“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的生命意識。
關鍵詞:殷夫 《孩兒塔》 孤獨 生命意識
一、《孩兒塔》與殷夫早期生命意識
《孩兒塔》是殷夫自編的唯一詩集,集中收錄了詩人于1924—1929年間創作的六十五首詩歌。研究者習慣于將殷夫的詩歌創作分為兩個階段,前期成果主要是以《孩兒塔》為代表的一批浪漫抒情詩,后期成就則是以《在死神未到之前》《血字》《別了,哥哥》《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等為典范的紅色鼓動詩。聯系殷夫詩歌創作的實際,這種階段劃分基本可以成立。據此,詩集《孩兒塔》事實也就成了讀者探幽殷夫早期生命意識的最佳路徑。
在《“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里,殷夫自陳“我的生命,和許多這時代中的智識者一樣,是一個矛盾和交戰的過程,啼,笑,悲,樂,興奮,幻滅……一串正負的情感,劃成我生命的曲線;這曲線在我詩歌中,顯得十分明耀”。生命有如一條曲線,這曲線主要由各類正負情感構成,惟其如此,生命始終貫穿了矛盾與交戰。詩人這份獨到的生命感悟,是在其漫長且深入的自我解剖、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和自我突破的過程中逐漸清晰并成型的。檢視詩集《孩兒塔》,六十五首詩作所串聯起的分明就是一位青年知識分子求索生命真諦以及期冀自我拯救的歷程。落到具體處,整部《孩兒塔》所刻畫的實為詩人殷夫守望孤獨和沖破孤獨的心理脈絡,并由此構成殷夫早期詩歌的生命意識。
殷夫十二歲喪父,十三歲離開浙江象山只身赴上海求學,十六歲走上革命道路,十七歲首遇牢獄之災,此后至其二十一歲離世又經歷了三次囚窗生涯,外加長期的流浪和漂泊,凡此種種皆使青年殷夫過早地感受了命運的多舛和人生的蒼涼,深味了風雨如磐時代里作為清醒主體的命定式孤獨。殷夫對于生命孤獨的深層體驗,既與自身動蕩起伏的生活經歷有關,同樣也與其善感多思的詩人氣質分不開,“古代文人傷春悲秋的傳統意識積淀在殷夫年輕的心里”①。創作于1924—1925年的組詩《放腳時代的足印》,是詩集《孩兒塔》的開篇,展示的是少年殷夫對于生命的原初體驗。與此同時,“這組詩已經表現出(殷夫)作為一個詩人應具備的各種品質:早熟、敏感、想象豐富、情緒動蕩,又有純熟的語言表達能力”②。如同詩題所言,那是“放腳時代的足印”,一切皆顯得謹慎克制、不事張揚,試探色彩鮮明,情感的脆弱和青春的感傷交織融匯,希望與絕望共存,憧憬與迷惘同生。正是這份獨特的生命體驗,讓早慧的詩人無時無刻不沉浸于孤苦無助的心理狀態。詩中呈現的“希望”和“困騾”兩個核心意象,雖然出自一不經世事的少年之手,卻已然顯露出殷夫詩思的深邃及其探索生命真相的異秉?!跋M缫活w細小的星兒 / 在灰色的遠處閃爍著 / 如鬼火般的飄忽又輕浮 / 引逗人類走向墳墓”,而“泥濘的道路上 / 困騾一步一步的走去 / 它低著它的頭”。人類的悲劇命運,人生的荒涼感、無力感、絕望感和疲憊感得以形象呈現,并最終導向生命無始亦無終的孤獨狀態。“希望”與“困騾”意象所擁有的強大象征功能,使其匯入有關存在本體的終極追問和生命價值的哲學參悟之境域。少年殷夫在《放腳時代的足印》中,依憑自己詩人式的敏感和智者般的悟性,所完成的對于孤獨意識的“發現”與“體認”,很大程度上也為詩集《孩兒塔》預設了整體情感基調,甚至規約了《孩兒塔》之后的革命詩歌寫作以及詩人流星般短暫而又絢爛的人生軌跡。
二、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的兩類形態
孤獨既為個體生命之常態,也就注定了人生實為守望孤獨并不斷嘗試突破孤獨的過程。盡管人類試圖沖破孤獨的種種嘗試終究都將失敗,也仍然無法擺脫這類飛蛾撲火般的行為,年復一年,代代相承,這是上帝為人類預設的一個圈套,只有過程,沒有終點。人類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的行為,既是終身相伴的,也是彼此互嵌的。如此說來,詩集《孩兒塔》向讀者所要展示的,無非是青年詩人殷夫對于“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這一命題的理解和選擇。雖然,時代背景、人類共性、人生際遇等顯性因素都會影響殷夫的理解與選擇,但《孩兒塔》畢竟熔鑄著詩人諸多的思考與體驗,更何況,殷夫又是如此的早慧、如此的善感(《放腳時代的足印》即是其證),因而,他的這份針對“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的理解和選擇,定然是獨特的、深刻的,也是清醒的。
仔細梳理《放腳時代的足印》之外的其余六十四首詩作,筆者發現,詩集《孩兒塔》在指涉“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的命題上,主要存在兩類求索形態:
1.愛情療救愛情是人類最為美好的情感之一。就青年人而言,愛情與生命的價值往往等同,甚至可以到達沒有愛則毋寧死的程度。殷夫所翻譯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格言》,“生命誠寶貴 / 愛情價更高 / 若為自由故 / 二者皆可拋”,基本代表了譯者自身對于愛情、自由和生命的讀解,直接或間接影響著他的愛情詩書寫。詩集《孩兒塔》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作品描寫愛情,因而,愛情詩實為整部《孩兒塔》最為耀眼的光環。殷夫過早地品味了生之孤獨,故而選擇理想愛情借以擺脫孤獨和突破孤獨,合乎人之常情。又因為殷夫的內心時刻處于矛盾與交戰狀態,這也決定了他在看取愛情時將始終伴隨正負情感的碰撞,并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曲折與糾葛。
殷夫的二十多首愛情詩,既有描述戀愛甜蜜與歡愉的篇目,如《呵,我愛的》《在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們初次相見》《星兒》《我醒時》等,也有表現渴望愛情同時又棄絕愛情的另類作品,如《宣詞》《Epilogue》《給——》(1928,于西寺)《致F》《寫給一個姑娘》等,還有反映失卻愛情后重又期待與懷念的心語,如《夜起》《殘歌》《想》《給——》(1928,于象山)《舊憶》《記起我失去的人》《短期的流浪中:想著她》等。三類愛情詩可貫穿起一條清晰的情感線路,即從擁抱愛情到拒絕愛情再到追懷愛情,詩人在戀愛態度上的矛盾與反復得以全面呈現,這也表明殷夫試圖以愛情沖破孤獨之嘗試的失效。
令人費解的是,既然殷夫寄予愛情以突破孤獨圍困之期望,那么當愛情已然來臨時為何又要選擇放棄?這似乎有悖常理。但若結合殷夫的譯作《格言》,則可獲得初步之解答,惟因與“生命”和“愛情”相比,“自由”更其重要,也更加“寶貴”。此處的“自由”,不僅包括個體人身之自由和心靈之自由,還應涵蓋主體人格之健全與靈魂之完滿,故而,是一份真正的全稱意義上的“大自由”。因此,殷夫的愛情詩“既不像象征派詩人那樣只表現愛的死寂和生的挽歌,也不像新月詩人那樣躲進藝術象牙塔里低吟淺唱,而是詩人源于生命的真情流露,是一種全人格的顯現”③。殷夫正是以這樣的認知去反觀和剖析自己的,進而形成了別異于凡俗的戀愛觀:既然自己不是完善人格之體現,也就意味著失卻了愛的權力與能力,也就沒有資格去擁有幸福美好的愛情,只能主動放棄愛情。1929年春詩人于流浪中創作的《寫給一個姑娘》,極為典型地說明了這一另類戀愛觀:“我何曾不希求玫瑰花芳甜的酒 / 我看見花影也會發抖 / 只全能者未給我圣手 / 我只有,只有,只有孤守”,不是不想愛,而是不能愛,只因“死去是我寂寞的青春 / 青春不曾留我一絲云影”,理想不再、“圣手”(即全人格)丟失、前程黯淡,“我”已成了罪惡深沉的零余者,“救慰你非我可能”(《給——》,1928,于西寺)。故而,他說“姑娘,原諒我這罪人 / 我不配接受你的深情”,“我懇求你忘去我,真 / 我的影子不值久居你的心中”(《Epilogue》)。拒絕珍貴的愛情是苦痛的,也是可敬的,它需要非凡的勇氣與非常的理性,這絕不是懦弱的表現,惟因行為背后潛隱的是一份難能可貴的清醒與深刻。于是,“我不能愛你,我的姑娘!”(《宣詞》),頓挫之間顯示的乃是基于清醒與深刻之上的對于美好生命的真正負責。因此,“我祝福著你的靈魂 / 并愿你幸福早享趁著青春”,而我只能“在荊棘上消磨我的生命 / 把血流入黃浦江心 / 或把頸皮送向自握的刀吻”,這就深度契合了“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內在意蘊。陸耀東先生指出,“殷夫的詩,在寫自己扼殺了愛情的生命以后,只有衷心的祝福,美好的希望,甜蜜的回憶,無限的相思,沒有怨艾,沒有悔恨,沒有悲哀……這,可說是殷夫愛情詩最寶貴的感情內涵”④,可謂確評。
2.向死訴求情愛春夢無從排遣殷夫命定之孤獨,也許只有死去方能贏得最終之解脫。既然人類永遠無法走出孤獨之圍困,那么死亡則成了人類終于失敗的界碑,有悲壯,更多的是無奈。不難認知,詩集《孩兒塔》自始至終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死亡氣息,“因為孩兒塔是我故鄉義冢地中專給人拋投死兒的所在”(《“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人間》《挽歌》《孤獨》《失了影子的人》等近二十個詩篇皆為這一類型,由此分布成一片死亡地帶。青年殷夫遺落在《孩兒塔》里的向死訴求,固然會給讀者帶去虛無印象甚至頹廢感受,然而,死亡于殷夫而言絕不只是虛無與頹廢之象征,因其還包蘊著詩人在長期直面死亡過程中形成的關于人生悲劇命運的深邃思考。
當然,不同詩歌表現向死情結的深度有所差異:如果說,《人間》《孤獨》《蟲聲》和《無題的》等尚且停留于虛偽、黑暗、丑陋和罪惡現實的一般展示、并讓人初步萌生死亡訴求的話,那么,如《寂寞的人》《失了影子的人》《干涸的河床》等,則開始有意識地揭露自己干枯而萎滅的靈魂,并自覺地向死亡靠攏。生命誠如“一條干涸的河床 / 沒有青翠翠的屏障 / 沒有漣漪”(《干涸的河床》),“失了影的人在溪畔徜徉 / 但一會兒也,一切和—— / 也一齊要散佚消亡”(《失了影子的人》),“我要寂寞地走向冷靜墳墓……希望的燈光即是葬禮的準備……”(《寂寞的人》)。尤其是以《挽歌》《心》《你已然勝利了》《自惡》《生命,尖刺刺》和《現在》為標志的死亡抒情,最終使殷夫對死亡的參透上升到更高的層面。無論是其意識到“今日只是一個黑色的現在 / 明日也只是一 / 荒涼孤墳”(《現在》),還是認清了“生命尖刺刺 / 刺入我心流血絲 / 只有死,偉大的死 / 拔去刺,和著生命”(《生命,尖刺刺》),抑或期待著“把你自己毀壞了吧,惡人 / 這是你唯一的報復”(《自惡》),或又明曉了“當你靜聽著喪鐘鳴奏 / 你該說:‘我最后勝利……死的勝利,永久的勝利 / 人生最后的慰抱是灰黑死衣”(《你已然勝利了》),直到“我用我死灰般的詩句送葬尸骸……我最后的淚珠雨樣飛散……”(《心》),一步步地逼近了生命的真相,又一次次地破譯著死亡的符碼。而其流淌在《挽歌》中的思想,則已然進入宗教式的澄明境界,殷夫對于死亡的觀照最終達到了徹悟。
你蒼白的臉面 / 安睡在黑的殮布之上 / 生的夢魅自你重眉溜逃 / 只你不再,永不看望! / 你口中含著一片黃葉 / 這是死的雋句 / 窗外是曼曼的暗夜 / 羅漢松針滾滴冷雨 / 你生前宛妙的歌聲 / 迷霧般地散逝 / 你死后的幽怨凄苦 / 草底的蟋蟀悲訴。 ——《挽歌》
無論就詩的結構、詩的語言、詩的形式,還是詩的力度、詩的質感、詩的意境,《挽歌》都堪稱一流。其整體象征的藝術筆法,其理性克制的詩思策略,其冷靜旁觀的敘述視角,使該詩具備了無限闡釋的空間。盡管詩作描繪的是生者對于死者的沉靜式觀照,然又何嘗不是死者對于生者的悲憫式觀照,又何嘗不是上蒼對于全人類之悲劇命運的普度式觀照……《挽歌》所擁有的多量與多向內涵正是在生與死的相互循環式觀照中實現的,讀者也必將在生與死的反復追問里有幸超越俗世的死生觀念,獲致一份通透澄明的至美心境。如此看來,死者口中所含的那枚黃葉,非但只是“死的雋句”,同樣也是“生的警句”。
有論者以為,“對于現代人的愛和死,對于現代人生存處境的如此深刻的把握,這在二十年代的詩歌中是罕見的,這是殷夫對現代詩歌的又一大貢獻。”⑤縱然殷夫對死亡的理解達至徹悟般的澄明境界,但對汲汲于探求孤獨之出口的主體來說,這樣的徹悟也許只會徒增悲情意味,其現實指導作用顯然是缺乏的,故而,沖破孤獨的有效路徑尚需繼續尋找。
除卻上文已經述及的篇目外,詩集《孩兒塔》中尚有為數不少的作品也同樣在思索著“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這一本質命題,它們或是勉勵自己振翼新飛,如《清晨》《獨立窗頭》《地心》《妹妹的蛋兒》等,或是寄望新人開創將來,如《致紡織娘》《別的晚上》《贈朝鮮女郎》《月夜聞雞聲》等,總之,在沖破孤獨圍困的方向選擇上,這些詩歌或多或少已經閃現出再造前程的風采,并昭示著殷夫后期紅色鼓動詩寫作的基本路向,從而與上述兩類求索方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殷夫在《“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中說過,“我早知光明的去路了,所以,我的只是埋葬病骨,只有這末,許或會更加勇氣。”據此看來,詩集《孩兒塔》真正代表殷夫所謂“陰面的果實”和“病弱的骸骨”的,自然不應是那些“再造前程”的詩歌,而專指那些寄望于“愛情”和“死亡”的作品,惟因后者所畫出的乃是詩人正負情感矛盾與交戰的曲線,惟因后者真實而又形象地記述了殷夫“守望孤獨與沖破孤獨”的生命意識,惟因后者為我們真正揭開了青年殷夫何以成長為純粹、堅定、高尚、勇敢的革命詩人和革命戰士的生命密碼。
①潘頌德:《論殷夫的詩》,載《六盤水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
②③魏一媚:《一位紅色詩人的生命曲線——殷夫詩集〈孩兒塔〉論》,載《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④陸耀東:《群山中的一座高峰——論殷夫的詩》,載《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8期。
⑤甘慶祖、張天佑:《論〈孩兒塔〉》,載《甘肅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
作者:韋良,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09級博士研究生,湖州職業技術學院人文與旅游分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詩歌。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