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國初年,“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李定夷創作了《湘娥淚》《茜窗淚影》等被命名為“革命外史”的系列小說,以辛亥革命前后“家愁”、“國恨”間人物命運的變遷為敘述對象,傳達了作者對時代進程中個體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其中,作者站在個體生命的立場上對歷史(革命)事件的反省,既顯示了他對傳統家庭觀念的眷戀,也帶有重視個人價值的現代意義,具有寫實性和思想性的雙重意義,是我們全面評價李定夷及其創作的重要依據。
關鍵詞:李定夷 《湘娥淚》 生命價值
晚清政治的腐敗軍事的潰敗可謂趨于極點,人民苦不聊生,時代風云的動蕩因之也成為晚清小說家所強烈關注的,這就使得“時代”成為了一個新的敘寫對象出現在言情小說里,作者力圖將愛情悲劇與時代相聯系。符霖的《禽海石》、吳趼人的《恨海》是這方面的代表,這類小說豐富了言情小說的創作規范和內涵,讓相愛的青年男女在社會的動亂中飽受顛沛流離、生離死別的苦難,開啟了“戰亂+悲情”的新的言情模式。
需要指出的是,《禽海石》和《恨海》所展現的時代還只是人物活動的一個淡遠的背景,時代因素對情節發展有推動作用,但與人物的命運沒有更深入的一一對應關系,作品對時代所導致的命運悲劇也缺乏深入反思。這樣的時代敘述只是表層化的,是自古以來我國小說中所共通的。民初李定夷,在《恨海》和《禽海石》“戰亂+悲情”的敘寫模式基礎上,對時代的敘述取得了一定程度的突破,深入思考了個人在辛亥革命中復雜的悲劇性生存。
1912年8月,李定夷的“革命外史”《湘娥淚》(《春閨入夢》)開始連載。此書十二章,短短兩萬余言,以革命者陳次強之妻林氏的凄慘一生為主線,敘述了她在戰亂中上奉婆婆下養兒女最終懸梁自盡殉于整個家庭的悲劇。追溯悲劇的發生,林氏丈夫——小說的關鍵人物革命者陳次強值得我們關注。
作品開篇以清晨鄉間村館的景物描寫引出陳次強的出場——
館在太和鋪,隸湘之瀏陽,館師姓陳字次強,富有文才兼嫻韜略,惟生有傲骨,不善逢迎,故雖才懷隨和而所如輒郁郁不得志。以家貧故,不得已賃屋鄉間,課蒙糊口,嘗語人曰,人惟氣節為重,才與學,皆其次也。氣節不存,脅肩諂笑,何施不為?吾雖懸壺窮鄉,蒙村學究之名,而自樂其樂,不仰人鼻息,亦人生快事也。
次強惟重“氣節”的俠者風范和他“課蒙糊口”的庸常現狀形成了較大的敘述張力,懷才而不遇只因“不善逢迎”,時代之澆漓具體化為次強惡劣的生存環境。小說伊始即對人物可能的命運改變做了伏筆。
雖然過著“不仰人鼻息”的生活,但上有老母,下有四歲的兒子和剛剛出世的女兒,“生齒既繁,家計益艱”,一家五口的生活還必須由妻子林氏“佐以女紅”才勉強維持,這是“富有文才兼嫻韜略”的次強不能不面對的窘境:他自覺愧對妻子,負此七尺而“家徒壁立,累卿食貧茹苦”;更為重要的,“家愁”刺激和強化了他自我實現的需要,在“盛年易邁,老大孔傷”的時間焦慮下,次強憂愁“迄今猶無成就”,更擔心將碌碌一生。“生不逢時”之感時刻折磨著次強,他滿心期待著英雄用武的合適時機的到來。
一日,次強還自城中,語林氏曰,外間紛紛謠傳武昌起義,鄂督瑞徵,棄城而逃。漢陽亦已光復,民軍聲勢頗壯,有北上燕云,南規湘鄂,溯長江上下游,而東取蘇浙皖贛,西克巴蜀之勢。……此正英雄用武之時,志士立功之會。明日余當復往城中,窺探動靜,若真個義軍者,余當投筆從戎。
明日,次強果復赴城中。既歸,語林氏曰,其事良確。漢口九江等處已相率光復,還我河山,復我氏族,今其時矣。風聞省中亦有相應之說,大丈夫世世生生食毛踐土,余亦軒皇苗裔,際茲盛會,義不容作壁上觀。
小說第一章,設置了武昌起義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以推動全書的情節發展。“還我河山,復我氏族”的種族革命的到來,“正英雄用武之時,志士立功之會”。時代用人,人用時代,歷史際遇和個人追求高度重合。只是,次強的身后,還有一家老小——
林氏曰,郎此去為祖國復仇,妾敢不勉成大志。惟高堂年老,兒女齒稚,四口之家,今后將何以為生?
胸有大志的次強顯然已經決定不顧一切地奔赴偉業,對于亂世里妻小老母的艱難生活,他全然沒有打算:
次強曰,今后侍供子職,菽水承歡,惟卿是賴。即一雙呱呱者,亦惟賴卿撫育。余力不及兼顧矣。林氏勉允之。次強又曰,大丈夫與其老死牖下,沒世而名不稱,毋寧投筆從戎,馬革還葬。
一句“余力不及兼顧矣”明確了“保家”“衛國”間次強毫無猶豫的抉擇。心懷那個時代里革命者普遍的樂觀,渴望建功立業的次強毅然辭別了弱妻老母和稚齒兒女。
辛亥革命作為千載偉業而永載史冊,奮不顧身投身偉業的革命者自然也應浴血奮戰直至為國捐軀。但是,《湘娥淚》中,次強的“成為烈士”卻那樣地出人意料——
次強離家以后先到瀏陽,因為瀏陽還沒革命的動靜,他就去了長沙,當時焦、陳兩人已經發動起義,次強便投靠他們,得到焦、陳的賞識而被委以參謀之職。漢陽起義時民軍失利,次強隨湘軍前去支援,還沒到湖北的時候,就收到焦氏的軍令,讓他回湘商議軍機要事。次強連忙趕回,正好遇見焦、陳二人被同僚(“忌者”)殺害,次強也一起被殺害了。后來,新都督上任后“逼于公議”而“追念首功”,厚葬焦陳二人,次強等被害者也從優撫恤,他才有了“烈士”之名。
“出征未捷身先死”,且為同仁所殺,更因“逼于公議”才受到撫恤,次強的“死義事”,可謂“破虜功勛難入手,田橫五百盡含冤”①。歷史行進過程中,個體生命如此卑微渺小。小說直至收筆之時,敘述者才再提次強:“一介書生不忘毛土之恩以身死義令人景仰。”可是,數語寥寥,“英魂”如何“不朽”?簡短的敘述本身隱現了作者對次強“以身死義”的意義質疑。
作為對比,小說用了大部分筆墨描述了次強走后陳家老小的苦難人生。“門祚無依女子起充家督”②——次強投身革命之后,其妻林氏不得不承擔起了之前她想都不可能想的家庭重擔。先是在家照顧婆婆及四歲的兒子還有襁褓中的女兒,極其困頓地維持生計。后來革命爆發戰亂四起,土匪肆虐波及家鄉,林氏攜全家老小四處避難。途中辛苦流離,先后遭遇了婆婆去世、不得已將女兒托付于人、愛兒生病被庸醫誤死、路遇土匪綁架、遭人逼婚等一系列的非人境遇,雖然最終苦撐著回到了老家,但次強殞命的噩耗摧毀了她最后一點活下去的勇氣。小說結局,在用丈夫的烈士撫恤金將客死他鄉的丈夫、婆婆及小兒的靈柩接回家鄉后,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留戀的林氏懸梁自盡。
曾經的幸福家庭,一變而人亡家破。全部的悲劇,始于次強的離家和投身革命。對于革命事件本身,除了次強意外“死義”的敘述外,《湘娥淚》沒有更直接的評論,此書單行本出版一年以后,徐枕亞發表短篇小說《白楊衰草鬼煩冤》③,其中對革命的評論或許包含了李定夷的思考:“革命革命,一次二次,成效安在?徒斷送小民無數生命,留得塵世間許多慘跡而已……”誠然,與李定夷的敘寫一樣,戰爭的正義與否沒有被考慮進去,然而,在民初小說家不約而同“傾心盡力”的悲劇敘述中,我們感受到了包括“英雄”、“俗子”們全都在內的“亂世命賤”。也正因此,站在個體生命的立場上對歷史事件的思考和反省,值得充分肯定。
應該指出,對混亂時代的敘寫貫穿于李定夷從第一部言情小說在內的全部創作,而他對“亂世命賤”的悲憫也是自始至終的。在其小說中,亂世的顯性特點有很多,比如戰爭連年、大規模的遷徙、災民的避難、致命的瘟疫和災荒、土匪的四起等,這些表征和社會動蕩不安互為原因,必然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使他們不可避免又千篇一律地經歷著咳血、困頓和死亡:霞卿的母親(《 玉怨》),逆旅主人徐慶順的兒子、兒媳、碧英的父親(《千金骨》),蓉華女士的丈夫(《同命鳥》),書嚴的丈夫(《廿年苦節記》),筠秋的弟弟(《曇花影》),彤瑛的母親和弟弟、劍廬的弟弟(《鴛湖潮》),至親至愛都死于瘟疫,無怪乎筠秋咯血、劍廬吐血、彤瑛咳血;世風澆離、匪氛日熾,所以霞卿遭劫(《 玉怨》),冰華、蕙華、彤瑛遇匪(《鴛湖潮》),劉氏、阿珍遭綁(《湘娥淚》),鴛秋、 俠被騙(《茜窗淚影》)。不幸肆虐人間,在亂世里向著毫無防備之力的人們洶涌而來。當災難成為生活的常態,生命尚且朝不保夕,愛情又可能有怎樣的圓滿呢?這一幕幕相似的人間慘劇的上演或許有李定夷下筆之前沒料到的巧合的因素在,但更應該是他有意識地特意為之。
1912年6月,二十三歲的李大創作《隱憂篇》,他這樣描述“新生”的民國:“其扶搖飄蕩,如敝舟深泛溟洋,上有風雨之摧淋,下有狂濤之蕩激,尺移寸度,原望其有彼岸之可達,乃遲遲數月,固猶在惶恐灘中也。”此文一年后署名“李釗”發表于《言治》月刊第一年第三期時,作者在篇后按語中寫道:“斯篇成于民國元年六月,迄今將近一紀,黨爭則日激日厲,省界亦愈劃愈嚴。近宋案發生,借款事起,南北幾興兵戎,生民險道涂炭。人心詭詐,暗殺流行,國士元勛,人各恐怖。而九龍、龍華各會匪,又復蠢蠢欲動,匪氛日益猖熾,環顧神州,危機萬狀。撫今思昔,斯文著筆時,猶是太平時也。”
“亂離乃公共之戚”,這便是那一代人共同經歷的時代語境,以李定夷的另一部小說《千金骨》中逆旅主人徐慶順的生平為例:
慶順自言生平,所遭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年未及冠,父母相繼殂謝,娶妻未久,適值紅羊軍興,固鎮為軍事家攘奪之所,于是挈婦抱兒,倉皇出走。輾轉流徙,十有余年。事平旋里,則華屋山邱,蕩然無存矣。又費廿余年之辛勤,博得薄產,為兒娶婦,婦歸一年而生孫,方期三代雍融,長享兒孫之福,何圖天降之災,瘟神施虐,吾兒吾媳俱隨浩劫以去。剩予二老撫育孤兒……乃風云不測,革命事起。辛亥則民軍與張軍戰于斯。癸丑則靳軍興,冷軍又戰于斯。予之仆仆風塵不遑寧居者,又經三載,所幸屋雖間有圮傾,尚未成灰燼。由是老妻且得風癱癥。余乃益復無聊。遂作此營業以度日。
亂世人生注定殘酷,活著本身已成為幸運。
因此,我們認為,從《湘娥淚》到李定夷后來創作的“革命外史”《茜窗淚影》及《鏡花水月》,無不傳達了作者的時代焦慮。一方面,小說人物在投身革命與個人幸福之間毫不猶豫地革命至上,這是天下己任精神之下傳統文化人格中“士”的境界,是民族主義愛國為先立場下李定夷的必然選擇。尤為可貴的另一方面更在于,小說展現了男子未能立功不已,女子獨處又苦痛難解的時代悲劇,這是新的歷史、文化現實中,作者深入思考個人命運與歷史行進這一重大主題的必然,也是他堅持表現人生、沒有把藝術送上政治祭壇的最好注腳。這種思考,既顯示了李定夷對傳統家庭觀念的眷戀,也帶有重視個人生命價值的現代意義,值得充分關注。
①陳腐《湘娥淚?題詞》。
②《湘娥淚?序二》,甲寅季夏湘西古遷陵陽南村撰。
③《小說叢報》第十一期,1915年5月。
參考文獻:
[1]徐斯年:《俠的蹤跡——中國武俠小說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
[2]范伯群:《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劉揚體:《流變中的流派——鴛鴦蝴蝶派新論》,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年版。
[4]袁進:《近代文學的突圍》,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5]劉納:《嬗變——辛亥革命時期至五四時期的中國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
基金項目: 本文為2009年上海市優秀青年教師科研專項基金項目(ssy09014)成果之一
作者:李文倩,博士,上海杉達學院公共基礎教育學院講師,主要致力于近代小說研究。
編輯:古衛紅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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