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世說新語》中人物的言語應(yīng)對中,幾乎處處都可以感受到漢末魏晉人的機智。這些應(yīng)對機智一般都引典故作為事實基礎(chǔ);以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以及人們對自然現(xiàn)象的經(jīng)驗認識為公理基礎(chǔ);以應(yīng)對者的銳利眼光、博學深思、反應(yīng)迅捷作為主體基礎(chǔ)。在這些基礎(chǔ)之上形成的《世說新語》中的應(yīng)對機智,具體表現(xiàn)為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巧破對手、避而不答等不同種類,它們都是漢末魏晉人在矛盾激化、險象環(huán)生的背景下,所做出的智者的應(yīng)對。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 應(yīng)對機智 左右逢源 借力打力 巧破對手 避而不答
《世說新語》是“一部從漢到魏晉的歷史資料,不僅記載了五六百人的風貌、思想、言行,還記錄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俗、習尚”①。這個時代“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時代”②?!妒勒f新語》中的機智,就是在這種險惡而又富于熱情的社會環(huán)境下得以產(chǎn)生的。在《世說新語》言語、文學、品藻、排調(diào)等門類中記錄的人物言語應(yīng)對機智,通常都是以險象環(huán)生為背景的。這些應(yīng)對機智是古人為我們所留下來的智慧寶藏的一部分,對其進行研究具有現(xiàn)實意義。本文擬對《世說新語》中的言談、問答、辯論等應(yīng)對機智進行專門的研究。
一、《世說新語》中人物應(yīng)對機智的具體表現(xiàn)
《世說新語》中人物的應(yīng)對機智是復雜多樣的,任何分類法都難以將其完全囊括,為了論述的方便,本文不得已將其中主要的應(yīng)對機智分為以下幾類,即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巧破對手、避而不答?,F(xiàn)分別舉例予以論述。
1.左右逢源。在《世說新語》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二難選擇的問題,若直接回答這些問題,總會讓自己滑向一端,難以保持八面玲瓏。遇到這樣的問題,《世說新語》中機智的應(yīng)對者總是能夠很好地居于兩端之中,達到左右逢源的妙境。
桓玄問劉太常曰:“我何如謝太傅?”劉答曰:“公高,太傅深。”又曰:“何如賢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薄妒勒f新語?品藻》第87條
當著權(quán)勢熏天的桓玄之面,評價他與謝安之優(yōu)劣,確實算得上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劉瑾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的機智就在于,他只客觀地說出各人值得稱贊的優(yōu)點,絲毫不涉及不足之處,更不直接比較兩人的高低,故能做到左右逢源。在仍然不愿就此善罷甘休的桓玄繼續(xù)追問他自己“何如賢舅子敬”時,劉瑾的回答依然如故,各稱其美而已。
2.借力打力。借力打力,就是“抓住對方的話茬,順著說下去,讓其向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fā)展,從而折服對手”③。這種應(yīng)對在“借”與“打”、“順”與“推”中,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智慧與巧妙的機智。
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言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世說新語?排調(diào)》第12條
諸葛恢回敬王導的巧妙之處在于,他先順著王導之言,肯定了人們在葛姓與王姓連稱時通常會說王葛;然后再舉出人們驢馬連稱時習慣的說法,即驢馬。既然驢不會勝過馬,故推斷出王姓不會勝過葛姓就是順理成章的了。雖然這種推斷顯得有點牽強,然而隱藏在這種借力打力的應(yīng)對中的機智,卻是值得肯定的。
3.巧破對手。在《世說新語》的言語應(yīng)對中,通常都會有詭辯式的言論,讓人防不勝防而墮入其中;也有“雙刃法”的問題,詞鋒密布而難以躲避。《世說新語》中的應(yīng)對者在破解詭辯式的言論與“雙刃法”問題時,其機智得到了酣暢淋漓的表現(xiàn)。先來看巧破詭辯式的言論。
鴻臚卿孔群好飲酒,王丞相語云:“卿何為恒飲酒?不見酒家覆瓿布,日月糜爛?”群曰:“不爾。不見糟肉乃更堪久?”——《世說新語?任誕》第24條
王導勸孔群少飲酒,其理由是蓋酒壇的布容易腐爛,因而可能也會對人體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這種推論表面上看來是成立的,然而這兩件事之間其實并沒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故可以看做是詭辯。面對這樣的詭辯,孔群也用同樣的方式反駁道,沒見到用酒糟腌的肉能收藏更久嗎?可謂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王導的詭辯就這樣輕易地被攻破。再來看《世說新語》中巧破“雙刃法”的應(yīng)對。
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薄妒勒f新語?任誕》第75條
庾亮(文康)非難庾子嵩之《意賦》,認為若是有意,則不是一篇賦所能表達得盡的;若是無意,根本就沒有必要寫此賦,總之不管怎樣,這篇賦都沒有什么意義可言。面對這種“雙刃法”式的問題,庾子嵩可以說是陷入了左右被夾攻,無處可逃之境。然而庾子嵩“正在有意無意之間”的回答,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左右夾攻的鋒芒,在絕處逢生的應(yīng)對中散發(fā)出機智的魅力。
4.避而不答。在《世說新語》記錄的應(yīng)對文字中,有讓應(yīng)對者進退維谷或不好回答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最明智的選擇就是避而不答或不直接回答。當然,這同樣也需要依靠智慧與機巧,以避免因避而不答而與問題的提出者之間的矛盾沖突加劇。例如:
王敦既下,住船石頭,欲有廢明帝意。賓客盈坐,敦知帝聰明,欲以不孝廢之。每言帝不孝之狀,而皆云:“溫太真所說。溫嘗為東宮率,后為吾司馬,甚悉之?!表汈?,溫來,敦便奮其威容,問溫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溫曰:“小人無以測君子?!薄妒勒f新語?方正》第32條
一邊是正統(tǒng)之君的明帝,一邊是欲行廢立的王敦,處于夾層中的溫太真要回答王敦“皇太子作人何似”的問題,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回答“好”,則有違王敦之意,必將陷自身于危險;回答“不好”,則有違道義,以后亦將難以立身。在此窘境下,溫太真只有故意貶損自己,答曰“小人無以測君子”以避免正面回答,才有可能給自己留有余地,可以說是智者的選擇?!妒勒f新語》中也有選擇反問問題的提出者,以避而不答的。
桓公問孔西陽:“安石何如仲文?”孔思未對,反問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踐,其處故乃勝也?!薄妒勒f新語?方正》第32條
面對桓玄的兩難問題,孔西陽不是選擇前文所說的左右逢源術(shù),而是反問問話者,使自己可以避免正面回答,從而跳出兩難問題的泥潭。
二、《世說新語》中人物應(yīng)對機智的主體基礎(chǔ)
《世說新語》中人物的應(yīng)對機智的主體基礎(chǔ),是漢末魏晉時期人們風流不羈的名士風度,應(yīng)對過程中深察事機、洞悉對方心理的銳利眼光,反應(yīng)迅捷,以及博學深思。表現(xiàn)名士風度的應(yīng)對在《世說新語》可以說仰俯皆是,故而例證從略,以下僅就后三個方面分別舉例論證。
1.眼光銳利。《世說新語》中機智的應(yīng)對者,一般都具備深察事物真相、透視對方心理的能力,即使是幾歲兒童亦是如此: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尋亦收至。——《世說新語?言語》第5條
孔融八九歲的兒子,對于事物的洞察力,甚至超過了護犢心切的孔融,預(yù)先就知道自己必不免于禍端,故而能從容地代使者回答:“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這種銳利的眼光,是應(yīng)對機智的主體基礎(chǔ)之一。
2.博學深思。知識儲備與深思是機智應(yīng)對的又一主體基礎(chǔ),這是因為應(yīng)對主體有了一定規(guī)模的知識儲備,并經(jīng)過深思將其作為材料以運用,是機智應(yīng)對的重要憑借。
桓玄既篡位,將改置直館,問左右:“虎賁中郎省應(yīng)在何處?”有人答曰:“無省?!碑敃r殊忤旨。問:“何以知無?”答曰:“潘岳《秋興賦敘》曰:‘余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散騎之省?!毙舌捣Q善?!妒勒f新語?言語》第107條
雖然忤旨可能算不上是明智的,然而已經(jīng)身處此困境中,卻能夠扭轉(zhuǎn)局面,讓桓玄“咨嗟稱善”,其中的巧妙與智慧就一定值得我們?nèi)シQ贊與學習。這里的應(yīng)對者,之所以能夠機智應(yīng)對、扭轉(zhuǎn)局面,其原因是得益于他不僅能夠脫口誦出潘岳《秋興賦敘》的章句,而且用到此處恰到好處,非博學深思而不能為。
3.反應(yīng)迅捷。《世說新語》中機智的應(yīng)對者,還具有反應(yīng)迅捷的主體特征,他們通常都能在千鈞一發(fā)的緊張中,急中生智,給出巧妙的應(yīng)對,《文學》門類中記載的曹植七步作詩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yīng)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妒勒f新語?文學》第66條
在上面所引文字中,曹植不僅能夠應(yīng)聲而作以成詩,其反應(yīng)之迅捷由此可見,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所作的詩“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生動形象地道出了作為同胞兄弟的曹丕對自己的苦苦相逼,堪稱機智應(yīng)對的典范。
三、《世說新語》應(yīng)對機智的事、理基礎(chǔ)
林辰與李瑜青編著的《舌戰(zhàn)大法》認為,想要在辯論中獲勝就必須遵守兩種論證方法:“1.根據(jù)基本原理原則來論證。2.根據(jù)妥當?shù)馁Y料(事實)來論證?!雹茈m然本文討論的主要問題是《世說新語》中的應(yīng)對機智,但在《世說新語》中,應(yīng)對機智通常是建立在事、理的基礎(chǔ)之上的,應(yīng)對中所用事、理又能做到巧用、活用,顯現(xiàn)出所描寫的人物所具有的機智。
1.事實基礎(chǔ)
運用典故是《世說新語》言語應(yīng)對的一個重要特點。運用得恰到好處的典故,不僅能夠使得應(yīng)對精煉簡明;而且能夠起到“事實勝于雄辯”的作用,使得應(yīng)對無可辯駁,故從中可見用典者的智慧。試舉兩例:
祖光祿少孤貧,性至孝,常自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聞其佳名,以兩婢餉之,因取為中郎。有人戲之者曰:“奴價倍婢?!弊嬖疲骸鞍倮镛珊伪剌p于五 之皮邪!”——《世說新語?德行》第26條
因為王 欣賞祖光祿之佳名,而贈送兩個奴婢給他,就有人譏笑祖光祿身價僅僅等于兩個奴婢,這顯然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如果用一通道理去反駁對方,肯定得用上一長段話,在語言運用上有失經(jīng)濟,同時也會因為抽象說理而影響到說話的形象性。故祖光祿選擇對之以事典,反問對象,難道秦王用五張羊皮換來、委以國政的百里奚只值五張羊皮?頃刻之間,對方的荒謬已是不攻自破。又如:
蔡洪赴洛,洛中人問曰:“幕府初開,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賢俊于巖穴。君吳、楚之士,亡國之余,有何異才而應(yīng)斯舉?”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侖之山。大禹生于東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賢所出,何必常處。昔武王伐紂,遷頑民于洛邑,得無諸君是其苗裔乎?”——《世說新語?言語》第22條
面對洛陽城中人以出生之地,去判斷其沒有才能的發(fā)難,蔡洪接連擺出了四個典故,以證明寶物不一定出自名山大川,而人才的出現(xiàn)也不拘于地域;并接下來以武王代殷,遷頑民于洛邑的舊事,以回敬發(fā)難者。整個回答一氣呵成,給人以證據(jù)確鑿之感,有無以反駁之勢。非反應(yīng)迅捷、具有高度智慧者,不能有這樣的回答。
2.公理基礎(chǔ)
所謂公理即被社會成員普遍接受的原理、原則。和公理相悖的言論,即使是談鋒銳利,也不會被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機智,而會被貼上詭辯的標簽。《世說新語》在機智應(yīng)對中,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堅持以公理作為言談的理論基礎(chǔ)。在儒、道、佛三家思想并存的魏晉時期,《世說新語》的作為理論基礎(chǔ)的公理可以是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思想,也可以是對自然現(xiàn)象的經(jīng)驗認識。以儒家思想作為理論基礎(chǔ)的如:
茍慈明與汝南袁閬相見,問潁川人士,慈明先及諸兄。閬笑曰:“士但可因親舊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難,依據(jù)者何經(jīng)?”閬曰:“方問國士,而及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內(nèi)舉不失其子,外舉不失其仇,以為至公。公旦《文王》之詩,不論堯、之德而頌文、武者,親親之義也。《春秋》之義,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且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不為悖德乎?”——《世說新語?言語》第7條
因稱贊其兄而遭人怪罪,茍慈明第一反應(yīng)便是問對方的怪罪依據(jù)的是什么經(jīng)。接下來便用儒家“親親”(《孟子?盡心上》)之義及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春秋公羊傳》成公十五年)之義證明自己推舉其兄的行為符合儒家的道德標準,理由充足。再來看以道家思想作為理論基礎(chǔ)的機智應(yīng)對:
梁王、趙王,國之近屬,貴重當時。裴令公歲請二國租錢數(shù)百萬,以恤中表之貧者?;蜃I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損有余,補不足,天之道也?!薄妒勒f新語?德行》第18條
裴令公應(yīng)對發(fā)難者的話,不僅僅是對老子中“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老子?第七十七章》)之語的化用,思想上亦是以老子為本,借道家“損有余而補不足”的主張來回擊發(fā)難者的譏笑。另外,《言語》中第48條,《夙惠》中第3條則分別用佛家思想與生活經(jīng)驗作為應(yīng)對的理論基礎(chǔ)。
合理的事、理基礎(chǔ),使得《世說新語》的應(yīng)對能夠避免走入詭辯的誤區(qū),使其成為真正的機智,而且,巧妙地運用典故、公理,本身就是一種機智。
總而言之,《世說新語》中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巧破對手、避而不答等應(yīng)對,大多都是在矛盾激化或險象環(huán)生的背景下而產(chǎn)生的,在千鈞一發(fā)的情況下做出這些恰到好處的應(yīng)對,需要智慧,更需要反映迅捷,也就是說,需要機智。
①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8:5.
②宗白華.藝境?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126.
③思勤,廖祥麟.機智雄辯術(shù)[M].北京:華齡出版社,1995:272.
④林辰,李瑜青.舌戰(zhàn)大法[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5.
作者:黃吟珂,北京師范大學古代文學碩士,衡陽師范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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