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創(chuàng)作主題與人物塑造探源

賈珍霞 強(qiáng)月霞

摘要：老舍《離婚》一蹴而就。而作品主題、人物與《都柏林人》極為相似。《離婚》的創(chuàng)作是否受《都柏林人》啟發(fā)？本文在比較的基礎(chǔ)上對此問題進(jìn)行探討。

關(guān)鍵詞：《離婚》 《都柏林人》 主題 人物 相似性

社會黑暗，所以大家苦悶；也許是大家苦悶，社會才黑暗。

張大哥一句話，道出了《離婚》的主題。

《離婚》誕生于1933年北平的黑暗之中，老舍以他敏銳的眼光覺察到社會出了“總毛病”，于是以《離婚》為題，勾勒出北平黑暗、混沌的社會場景，揭示出北平人庸俗、怯懦、苦悶的社會心態(tài)。小說把聚光點放在某財政所張、李、吳、邱、趙等一群小職員和他們的夫人身上。這群衙門里的小職員的生活態(tài)度是灰色的，凡事“不必叫真”，“左右是混吧”。在他們看來，“生命只是妥協(xié)、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而已。小說中，開始“混”得最好的要數(shù)張大哥，因為他是“庸人哲學(xué)”的集中體現(xiàn)者。他把所有人都“敷衍”得很好，以此成了“一切人的大哥”。他自己則有滋有味地安于現(xiàn)狀，知足自慰。他的人生理想簡單而實惠，包括他對兒子的希望都堪稱一般市民欽佩的樣本：

張大哥對兒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對兒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為過得去的、有模有樣的、有一官半職的、有家有室的一個中等人。科長就嫌過了點勁，中學(xué)的教職員又嫌低一點；局子里的科員，稅官上的辦事員，縣衙門的收發(fā)主任——最遠(yuǎn)的是通縣——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適。大學(xué)——不管什么樣的大學(xué)——畢業(yè)，而后鬧個科員，名利雙收，理想的兒子。做事不要太認(rèn)真，交際可得廣一些，家中有個賢內(nèi)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認(rèn)識些個字，胖胖的，會生白胖兒子。

然而，他的兒子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他最簡單最實際的理想，就被“五花大綁”帶進(jìn)了監(jiān)獄。于是這個以“敷衍”為全部生活樂趣、“每根毫毛都順著社會意思長”的人，無力再敷衍下去。他陷入了束手無策、孤苦伶仃的境地。可悲的是，他一旦僥幸脫離困境，就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風(fēng)采，仍以最和藹的脾氣、最火熱的心腸、最認(rèn)真的態(tài)度、最瀟灑的風(fēng)姿去從事他原有的事業(yè)——敷衍一切人、一切事。

小說中第二個重要人物是老李。這是一個和張大哥追求“實惠”相反而追求“詩意”的人物。然而他的“詩意”也是折中的：“不敢浪漫而愿有個夢想，看社會黑暗而希望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個永生的樂園，不許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但即使這折中的“詩意”，也難以實現(xiàn)，因為他那鄉(xiāng)下“夫人”沒有半點“詩意”，那個吃人的衙門更是俗里俗氣的“怪物”。在馬少奶奶身上寄托的一點“詩意”被馬先生的回家、馬少奶奶的妥協(xié)而打破。于是他“苦悶”異常。邱先生“是個好人，不過有點苦悶”，甚至連笑都那么“苦氣”，所以是“苦悶的象征”；吳先生對太太不滿，苦悶；馬少奶奶也孤獨苦悶；太太們因先生們在外不規(guī)矩，更是苦悶。雖苦悶，但仍要生活下去，于是就“敷衍”。

在“一團(tuán)黑氣”之中，偶爾也透出一絲以“逃離”作為反抗手段的亮光。小說以《離婚》為題，也透出人們想逃出婚姻的信息。老李在被馬少奶奶“迷住”之后，盼望著“馬回來，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與她一同逃走。逃出這個臭家庭，逃出這個怪物衙門；一直逃到香濃色烈的南洋，赤裸裸地在赤道邊上酣睡，做著各種顏色的熱夢！”“逃，逃，逃，老李心理跳著這個字。逃，連小鳥也放開，叫它們也飛，飛，一直飛到綠海，飛到有各色鸚鵡的林中，飲著有各色游魚的溪水。”然而，這個“綠色的熱夢”終未實現(xiàn)，“婚”沒離成，反帶著老婆孩子回鄉(xiāng)下去了。吳先生因娶了妾鬧離婚鬧得天翻地覆，最后也和方墩太太妥協(xié)；邱太太管束丈夫是最嚴(yán)的，動不動就以“離婚”相威脅，但在邱先生外面“納小”之后，也“想開了”，“不離婚”了，即使張大嫂也經(jīng)常抱怨張大哥“家里一切不管”，但想到他在外面奔忙，也就“認(rèn)命”，“由悲觀改為聽其自然”。有了這樣一群以妥協(xié)、折中、敷衍為職業(yè)的小人物，社會當(dāng)然要癱瘓；而因社會癱瘓，這樣的人物、這等行為會越來越多。則造成更大的癱瘓——直至走向滅亡。

從資料中得知，老舍《離婚》的創(chuàng)作是一蹴而就的。除了對當(dāng)時北平社會的真實反映外，會不會有外來的影響？眾所周知，老舍的創(chuàng)作最初源于狄更斯的啟發(fā)，后又受到康拉德的影響，但《離婚》中已找不到兩位“啟蒙作家”的影子，筆者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和《都柏林人》有驚人的相似。

《都柏林人》以愛爾蘭首都為背景，生動地描繪出２０世紀(jì)初都柏林市井百姓的生活經(jīng)歷和種種心態(tài)，并深刻揭示出彌漫于社會生活中的麻木不仁、死氣沉沉的癱瘓狀態(tài)。對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喬伊斯曾在一封給出版商的信中做了清楚的說明：“我的目的是為我國譜寫一部道德史。我之所以選擇都柏林為背景，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城市是癱瘓的中心。”

盡管《都柏林人》由十五個單獨的短篇組成，但它卻強(qiáng)調(diào)了一個共同的主題：愛爾蘭社會政治、精神和道德的癱瘓。這部小說集的結(jié)構(gòu)和布局清楚地表明，癱瘓的陰影籠罩著社會的各個領(lǐng)域，嚴(yán)重地傷害了愛爾蘭的男女老少，幾乎無人得以幸免。如第一篇《姊妹》中，詹姆斯·弗林因打碎一個圣杯而悶悶不樂，直至郁悶而死；《寄宿公寓》中，多倫因毫無主見而誤入婚姻的陷阱；《伊夫琳》的女主人公伊夫琳在即將擺脫原有痛苦而與情人私奔時卻退縮不前；《圣恩》中的克南原是新教信徒，結(jié)婚時卻順應(yīng)新娘而皈依天主教。最后一篇《死者》更具有象征意義和諷刺意義：兩位姨媽將一年一度的家庭舞會視為生活的重大事件和主要精神寄托，而在那代表復(fù)蘇和誕生的圣誕之夜，人們卻大談死亡，晚會被死亡的氣氛所籠罩。加布里埃爾在家庭宴會上慷慨陳詞：“假如過去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那么我們希望，至少像在今天這樣的聚會中，我談起他們時依然感到自豪與親切，我們?nèi)詫⒕拺涯且压收叩男蜗螅@個世界將不甘心讓他們的名字就此消亡。”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屋內(nèi)雖燈光明亮，溫暖如春，但人們感到悲傷、愁悶，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小說集以“死亡”開頭，又以“死亡”結(jié)尾，足顯出都柏林社會的癱瘓狀態(tài)。

在這癱瘓之中，也有部分清醒者，為了擺脫這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他們想出了解脫之法：逃離。這又成了小說集共同的主題。此時，我們仿佛聽到了伊夫琳那急于擺脫困境的吶喊：

Escape! She must escape!

呼喚是強(qiáng)烈的，但她逃不出這麻木、癱瘓的社會，最后仍然妥協(xié)：恰恰是在輪船起航的時刻，她改變了初衷，放棄了她夢寐以求的自由：

No! No! No! It was impossible. Her hands clutched the iron in frenzy.

“逃離”的主題在其他篇章中也隨處可見：《死者》中，加布里埃爾幻想去法國、比利時或德國旅行，因為“我的祖國已讓我感到了厭煩！厭煩！”《一朵小云》中的小錢德勒看到加拉赫從國外春風(fēng)得意地回來，也“破天荒第一次，從內(nèi)心深處討厭這毫無生氣、庸俗無聊的卡貝爾街。毫無疑問，要想走紅，必須遠(yuǎn)走高飛。在都柏林，你將一事無成”。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的照片和那些“美觀而拘束”的家具，“他內(nèi)心升出一股木木的反感，對生活的厭倦。他能逃出這個家庭嗎？……他能去倫敦嗎？”當(dāng)然，這只是想想而已。最后還是因哄不好孩子而“流下悔恨的眼淚”。“逃離”是存在于這些人的頭腦中，行動時仍向社會妥協(xié)。這就使得他們“在懦弱中苦悶”，也使得這個社會永久地癱瘓下去。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把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么足。

這是《離婚》中對張大哥的描寫。之后作品又穿插勾勒“張大哥是個博學(xué)的人”；張大哥的“經(jīng)驗是與百科全書同樣性質(zhì)的。他哪一界的事情都知道”，“他老有事做，一進(jìn)機(jī)關(guān)里，馬上成為最得人的張大哥”，每個人有事情，都要去和張大哥商量，“張大哥的熱心是無限的，能力也是無限的”，他有“宰相之才”，他給別人操持婚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操辦老李的接眷，主動、熱情，滴水不漏。這樣的描寫使我們不禁想到《都柏林人》中的馬丁·卡林哈姆：

他是一個格外通曉世情的明智的人，頗有勢力。他是生來就精明，熟透了人情世故，加以長期在公安法庭做事，處理過不少的案件。就更加顯得踏實而干練；當(dāng)然，他同時也研究過圓通禪和的處世哲學(xué)，所以精明強(qiáng)干的本性中多了些溫和的東西。他見多識廣。朋友們對他無不言聽計從，并一致認(rèn)為，他長得像莎士比亞。

由于他精明強(qiáng)干，所以朋友們像崇拜莎士比亞那樣崇拜他。鮑爾聽到克南太太的哭訴，馬上就想到了他，有了主意，信心十足地向克南太太保證：“我們會勸他痛改前非的。我將與馬丁談?wù)劊麜修k法的。”馬丁先生的確不負(fù)眾望，一晚工夫，就成功地使克南先生真正皈依了天主教。馬丁與《離婚》中的張大哥如出一轍。

此外，老舍還對張大哥平庸但注重享受的特點進(jìn)行了描寫。他家境并不寬裕，卻有“吃一口”的嗜好。吃“羊肉鍋子”，不僅羊肉要最好的，連“鹵蝦油也是北平能買到的最好的”。請客連“香菜老醋都買頂好頂鮮的”。這使我們不由得想起《都柏林人》末篇中對兩位姨媽的描寫：“雖生活僅處于中等水平，但她們在吃上絕不含糊。一切要買最好的：最好的菱形牛腰肉，三先令的茶和最好的瓶裝黑啤酒。”

老李是《離婚》中另一個重要人物。他事業(yè)家庭皆不如意。同事里他雖最有學(xué)問、資格強(qiáng)于他人，卻永遠(yuǎn)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凡張、邱、吳三人工作時間聊天，就把一切公事推到他身上。偶遇機(jī)會得到提拔后，其地位不但沒提高，卻受到同事及其家屬的嫉恨。在家里，他與鄉(xiāng)下太太格格不入，生活在一起，只感到“奇怪隔膜與不舒適”。他朝夕夢想交一個“情熱像一首詩，愉快像一些樂音，貞純像個天使”的女子以彌補(bǔ)自己在感情上的缺憾。于是不知不覺將房東兒媳做了“詩意”的化身。老李渴望與她一起逃離。但由于馬少奶奶向丈夫妥協(xié)而打破了他的夢。當(dāng)然，妥協(xié)是必然的，即使不是馬少奶奶，老李也會妥協(xié)，他雖然有時想離婚，想逃走，但他怯懦、折中，必然要鉆進(jìn)社會給他布下的圈套之中。

老李的處境和《都柏林人》中伊夫琳的形象極為相似。《伊夫琳》是《都柏林人》中第四個故事。主人公伊夫琳生活在都柏林保守、沉悶的氣氛中，無論工作和家庭都面臨重重困難。工作上，她是商店的卑微雇員，飽受同事的命令與譏諷；在家中隨著母親的去世，兄長的夭折，父親愈加乖戾暴躁。她用微薄的收入來孝敬父親、養(yǎng)育弟妹，但還是受到父親的精神折磨。對她來說，工作艱難、家庭生活苦悶，于是她準(zhǔn)備擺脫困境，和弗蘭克一起逃離。但即將登船時，她卻臨陣脫逃。作者通過這個人物展示都柏林人的麻痹和妥協(xié)。

老李的處境類似伊夫琳，而他的性格則和《一朵小云》中的小錢德勒相近。他們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平時一般不沾酒”，也不賭博；他們都有學(xué)問有修養(yǎng)。在衙門里，老李學(xué)問是最好的，所以從內(nèi)心深處，他誰也看不起，甚至包括張大哥。他“恍惚”覺得，他應(yīng)該是個“哲學(xué)家”“革命家”，他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小官”。但是，他總是被張大哥打敗：在張大哥“寧拆七座廟，不破一門婚”的命令下，由“詩意”而改為接家眷。他一切沒主意，連“結(jié)婚、接家眷、生、死，一切都聽別人的”。原因在哪？“不在思想上，不在口才上，而在于他自己不準(zhǔn)知道自己”，一切都“恍惚”。小錢德勒呢？“論身份、教養(yǎng)，他都比加拉赫好。他有把握，一旦機(jī)會來了，他必定會扶搖直上的，比這位朋友取得的成就要大得多。到底是什么東西羈絆了他，使他不敢出人頭地？是他那不幸的靦腆！”的確，他們都有靦腆、怯懦的特征，端起酒杯前也要先“鼓起勇氣”。小錢德勒“心猿意馬地立在店門外，直到里面空無一人才敢進(jìn)去，他去收銀臺付了錢，忘了拿找他的錢，收銀臺只好又叫他回來拿。最后，總算出了店門，一面低下頭假裝著查看是否捆好，其實是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那羞紅的臉。”面對妻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呆了一下，心一陣緊縮”，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有時也想追求一絲浪漫的“詩意”，但總因膽怯難以發(fā)揮出來：“當(dāng)他坐在大廳旁邊的小屋時，不由得想從書架上取一本集子，朗誦這些詩節(jié)給妻子聽。可他總是有些不好意思，不敢那樣做。于是那些書就寂寞地原封不動。”老李呢？拉車的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坐”。小趙讓他吃飯，他本心不愿，但也要滿口應(yīng)承；小趙戲弄了他太太一番，他什么都不敢說，只得回家大哭一場。他自己也認(rèn)為自己是“怯貨”。追求“詩意”時，也曾想調(diào)教自己的夫人：“給她念兩段小說？已經(jīng)想了好幾天，始終沒敢開口。”這雖與小錢德勒只是“不好意思”有差異，但這細(xì)節(jié)的設(shè)置，卻驚人的相似。

社會造就了他們的怯懦、昏庸。但既然“有學(xué)問有修養(yǎng)”，就能看到社會的黑暗，于是他們都產(chǎn)生了對社會的厭惡和逃離黑暗的想法。但只是“想法”而已，最后的結(jié)局是妥協(xié)——這正是他們最根本的相通之處，也是揭示作品主題之所在。

老舍在英國執(zhí)教五年，閱讀了大量的英國文學(xué)作品。那么，除了狄更斯和康拉德，他是否讀過喬伊斯的作品？受過喬伊斯的影響？筆者從老舍的筆記中還未找到這方面的記載。所以，這只是一個假設(shè)的命題，有待于進(jìn)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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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賈珍霞，文學(xué)碩士，河北聯(lián)合大學(xué)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xué)；強(qiáng)月霞，文學(xué)碩士，唐山師范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世界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