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思考】
深挖,一把高效的排雷工具
在監管場所“深挖”犯罪線索,雖然不是新鮮事,但如上海政法部門那樣組織化、制度化,堅持十余年不間斷地推進這項工作的,這在政法戰線也是難能可貴的。深挖工作的實踐所展現的價值,已不僅僅在于獲得更多犯罪線索,還在于它在促進對象矯治、場所安全與社會和諧方面的獨特作用。
【社會】
“深挖”的靈魂仍在法治
文/雨非 社會學者
在當今嚴重犯罪、涉眾犯罪多發的嚴峻形勢下,堅持推進關押場所深挖犯罪工作(以下簡稱深挖)就顯得極具針對性。十二年“深挖”,讓無數隱藏的罪惡無處遁形,在強化打擊違法犯罪活動力度等方面的積極作用可謂實實在在。
如果說“寬嚴相濟”是深挖工作的精髓,那么無疑是其中“寬”的一面更使人眼前一亮。深挖過程中,除了及時、公平、準確地兌現政策這一關鍵環節,我們看到了宣傳、教化等細致的“柔性動作”,一改以往刑偵、懲戒工作粗放、強硬、威壓式的面目。司法機關能夠認識到監管對象具有感受、體驗、學習并反饋的能力,也是具有能動性的個體,體現了對監管對象主體性的注重(至少是部分地)。高墻內,本就是一個“救贖”的場所,深挖工作事實上是在“助其自救”——幫助、促進監管對象自我“救贖”,類似于社會工作中“助人自助”的經典理念。這與力求客觀公正的刑偵、判決程序并不矛盾,反而能更好地互補,同時體現了規訓手段在人性化方面的進步。
在福柯(Michel Foucault)等學者看來,監獄從未被混同于純粹的剝奪自由,它
更是一種對每個監管對象的身心全面負責的規訓機構,幾個世紀以來,其規訓技術和理念也在持續不斷地改進。就此而言,“深挖”可被視為改進我國傳統監獄制度的積極嘗試,體現出不一樣的規訓模式。“人治”在這里適時、適度地介入了。此“人治”絕非那種任憑個人意志左右一切、凌駕法律之上的“人治”,而是一種恰如其分的人性關懷,它是讓“深挖”工作不再生澀的“潤滑劑”。
然而,正如其他所有法律工作一樣,“深挖”工作之“靈魂”仍在法治。其“人治”雖是亮點,但不外乎手段。“人治”如“毛”,法治如“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殊不知“深挖”的最大隱憂,其實就在一句出鏡率極高且深入人心的口號式政策之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法治漏洞,對此我們鮮有察覺。
在民間,“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等說辭并非空穴來風;在法律界,對這一理念的思辨和批判也由來已久。它的缺陷除了其背后那種“有罪推定”邏輯的不合理性,更在于急功近利的政績觀帶來的破案率“崇拜”——這恰恰是一種在法治不健全的社會環境中極常見的弊病。那么,是否應該重新審視諸如“寬,寬得人眼紅;嚴,嚴得人冒汗”之類的說法呢?
總之,在“人治”上求新求變是“深挖”的點睛之筆,而社會主義法治的完善則是其不變的母題。
編輯:盧勁杉 lusiping1@gmail.com
【心理】
“深挖”犯罪線索的心理分析
文/趙雨 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深挖”是個有隱喻功能的動詞,表達了一種急迫的心情,但是卻并非一個嚴謹的表述,如果準確地說,應該是指鼓勵在押人員在監管場所提供偵查線索,檢舉犯罪事實。這個做法在法律實務當中自有其相應的功能和價值,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則“深挖”亦有其不容忽視的心理意義和影響存在。
從積極的意義上講,監所在押人員亟須心理重建。在程序規范的前提下,辦案人員面向監所在押人員的約談與咨詢,可以對在押人員細微的心理變化有所掌握。一些在押人員對失去自由的生活很難適應,有遙遙無期的焦慮感。有人被心中埋藏的“秘密”所折磨,為以往的所作所為而深感不安,情緒極不穩定。這時候,能夠及時地覺察,認真地傾聽,負責地記錄,耐心地回應,對他們減緩內心壓力,反省自身狀況,調適心理狀態,都可能有積極意義。適當引導在押人員思考自己的過去,亦可能會幫助他們重新建立對自我行為的準確認知,恢復健康的是非感。這些心理良性變化的過程正是一個成功的矯治過程。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掌握分寸最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倘若辦案人員有不恰當的盲目“立功”導向,或者過于強調揭發檢舉和自首行為是“立功表現”,“深挖”就有可能給在押人員的心理造成壓力。監所的穩定狀態決定于在押人員的心理穩定程度。“深挖”一旦不慎偏移,或者在節奏氣氛的掌握上流于急躁、功利,所謂“攻心戰術”就可能造成在押人員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焦躁不安、心理波動。在這樣的狀態下就可能適得其反,本來極脆弱的心理在外界波擾下可能出現幻覺、妄想等應激癥狀。他們說的話的客觀真實性就大打折扣,也給辦案人員核實線索增添了不必要的負擔,消耗不必要的辦案資源。這些都是“深挖”過程中應當注意防范的。此外,關于同案人的犯罪情況,是否檢舉揭發,仍然是一個成年人的自由意志的范疇。倘若一味地用“減輕處罰”作為鼓勵的誘餌,有可能造成在押人員本來不穩定的內在道德系統進一步失衡和紊亂,自我認同降低,從長遠角度,對于矯治犯罪和降低犯罪行為都會有不利影響。這也是選擇“深挖”策略、把握“深挖”尺度時必須權衡的。
“深挖”的做法,既有可能產生積極的效能,又有可能帶來消極的后果,其間的尺度并非心理學者可以完全解釋清楚。但是,至少從心理學的角度,可以確認:任何在一定范圍內有成效的做法,一旦失去了邊界的規范與約束,就可能淪為劇烈的刺激和波擾,嚴重影響人們的心理穩定程度。“深挖”的做法也是如此,它只能在一定制約條件之下成立。程序規范,制度周嚴,能夠受到持續有力的監督,這是“深挖”做法賴以存在的必要平臺。否則,辦案人員的心理壓力和心理波動也會增加。單憑辦案人員的自我約束,是不能維持穩定、開放和公正的法律環境的。
辦案人員和監所在押人員之間的情緒互動,更是一個復雜多變,極易失控的過程。“深挖”過程中,辦案人員一旦心理紊亂,出現情緒的爆發,乃至強力的逼迫,將會給監所在押人員和自身造成極深的心理傷害,損失可能無法彌補。此外,重口供還是重證據?監所在押人員是否有沉默權?是否能有效維護自身權益?是否有便捷有效的申訴救濟渠道?監控設備在辦案過程中能否保留全程視頻音頻記錄?律師如何參與全過程并發揮作用?……都是思考“深挖”時不能不面對的連鎖環節。這時候,唯有常駐監所的檢察人員負起維護人權、監督辦案的責任,同時給社會公眾和新聞媒體一個開放觀察的陽光空間,才可能有效防范權力脫韁,為整個“深挖”過程的健康和規范確立一個明晰的法律邊界。
編輯:盧勁杉 lusiping1@gmail.com
【法治】
論監管場所“深挖”之價值
文/狄小華 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
在監管場所“深挖”犯罪線索,雖然不是新鮮事,但如上海政法部門那樣組織化、制度化,堅持十年不間斷地推進這項工作的,恐怕在國內是絕無僅有的。如同“深挖”這一詞,深挖工作起初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獲取更多犯罪線索,但“深挖”工作的實踐所展現的價值,卻不僅僅在于獲得更多犯罪線索,還在于它在促進對象矯治、場所安全與社會和諧方面的價值。
一、“深挖”之安全價值
由于監管場所的安全是監管對象接受管理與矯治的前提,因此歷來受到監管部門的高度重視。但在如何實現監管場所安全的問題上,卻存在著不完全相同的思路:
第一種思路是強調“死看硬守”,重視管教干警對監管對象的直接地看與管。然而,有限的警力不僅難以做到對監管對象的全時空的看管,而且還會導致管教干警的疲憊不堪,因此,這種安全思路逐漸被更多的監管部門所拋棄。
第二種思路是“囚與監視”的思路,重視物防與技防的應用。隨著財政保障的加大和關押模式的改變,不僅“囚犯”不“囚”的局面已經得到徹底改變,而且監管場所大多建立起了完善的門禁系統、報警系統和監控系統。關押模式的改變,縮小了監管對象的活動空間,某種程度上也加劇了剝奪的痛苦,因此有可能誘發逃跑以外的其他安全事故。而物防與技防的完善,雖然使監管對象以常規的攀越圍墻、破窗破門逃跑變得不大可能,但只要存在有的監管對象逃跑之心不死,過度依賴物防和技防,有可能進一步促使少數監管對象采取更具冒險性和危害性的逃跑手段脫逃。為此,這種安全思路也是值得反思的。
第三種思路是“攻心”的思路,重視疏導與矯治監管對象不良心理。這種“疏”的安全思路,雖然理論上講要比前面兩種“堵”的思路更能確保安全,但由于它實施起來對管教干警的要求高,加上“攻心”的成效也不容易評估,因此實踐中又常不被人們所重視。
“深挖”主要是靈活運用寬嚴相濟政策,促使監管對象坦白自己的余罪,或檢舉揭發同伙的違法犯罪,因而是一種以“攻心”促進監管場所安全的手段。如果監管對象尚有余罪沒有交代或被揭發,那么就如同在監管場所埋藏了一顆尚未引爆的定時炸彈,不知什么時候會發生什么樣的安全事故。監管對象如果仍負案,特別是有大案、要案在身,就會擔心被發現而惶惶不可終日。面對這種持續的心理上的煎熬,他們或無心服刑以逃跑逃避之,或假裝積極以蒙混過關,但卻無法排解內心的焦慮與不安,久而久之容易引發心理問題,并導致自殺,甚至行兇等安全事故。交余罪或揭同伙,監管對象雖然也會存在“坦白從寬,牢底坐穿”的擔憂,產生“出賣朋友,不夠義氣”的顧慮,但只要我們兌現政策,真正讓監管對象感到“寬,寬得人眼紅;嚴,嚴得人冒汗”,那么,“深挖”就會成為一把高效的排雷工具,幫助監管場所及時排除余罪、隱案這些“定時炸彈”。
二、“深挖”之矯治價值
除少數未決犯可能會因無罪而不存在矯治的問題,絕大多數監管對象都或多或少,或重或輕存在著這樣那樣的錯誤思想、不良行為和心理問題,矯治他們的這些思想、心理和行為問題,既是監管工作的目的所在,也是促使監管對象改過自新的必要前提。然而,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監管對象雖然離不開管教干警的“助動”作用,但他們的改善最終仍取決于他們自身的努力。
過去,監管改造工作曾存在著一種誤區,因過分強調改造工作的強制性,而致本是“權利——義務”關系的管教關系,事實上變成了“命令——服從”的關系。監管對象的一切都要聽從管理者的安排,甚至連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做什么和怎么做,監管制度都有詳細的規定。這種“保姆式”的管理教育,使管教對象失去的已經不只是人身自由,甚至還包括了他們“自我”。由于他們的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壓服也未能降低監管場所的安全事故率,強制改造也未能促使更多監管對象放棄重新犯罪。自1994年《監獄法》頒布實施以來,監管改造工作由粗放、封閉、經驗和主要依靠政策,轉向精細、開放、科學和主要依靠法律。伴隨著改造工作的科學化,無論是矯正目標的確立,還是矯正方案的制訂,抑或矯正措施的實施,管教對象自身正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也正是這種改變,新世紀以來無論是監管場所秩序,還是改造質量都有了顯著改善或提高。
認罪或認錯是監管對象悔罪或悔過的前提,敢于承擔道義的和法律的責任則是自新的基礎。如果監管對象有余罪不愿交待,知道他人違法犯罪而不愿揭發,表明其既無認罪的行動,又無悔罪的表現,更無改過自新的決心。“深挖”從字面上解讀,似乎強調的是政法部門到監管場所深入挖掘犯罪線索,但事實上講的是政法部門運用政策的感召力,促使管教對象自己主動交余罪或揭發同伙的犯罪,因此,“深挖”在本質上仍屬于促使監管對象自我反省、自我悔過和自覺承擔責任。試想,面對坦白可能帶來和懲罰,檢舉揭發可能導致的所得,監管對象如果能夠主動坦白自己尚未揭露的犯罪真相,或檢舉揭發他人的犯罪事實,這是何等勇氣。正所謂知恥而后勇,放下包袱的監管對象一定能夠更順利于完成脫胎換骨的更生過程。

三、“深挖”之和諧價值
和諧社會是指“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信友愛、充滿活力、安定有序、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雖然與人類社會相伴而行,但卻是社會不和諧之音。盡管我們無意,事實上也不能消滅犯罪,但為了社會和諧,我們必須而且能夠有效遏制犯罪的增長。
在人類社會應對犯罪的漫長歷史歲月中,刑罰一直被認為是控制犯罪,最為嚴厲,也是最為有效的方法。然而,刑罰控制犯罪的效應,究竟取決于其嚴厲性,還是不可避免性,盡管作為刑法鼻祖的貝卡利亞在其著名的《犯罪與刑罰》一書中早有定論,今天的中國學者和公安司法人員也都認同刑罰的不可避免性較刑罰的嚴厲性更能發揮刑罰的威懾作用,但司法實踐的邏輯卻總是與人們認知“開玩笑”。時至今日,面對嚴峻的犯罪形勢,我們的司法實踐仍堅持按照“厲而不嚴”適用刑罰,這也許我們難以做到“嚴而不厲”適用刑罰的不得意!“嚴而不厲”的刑事政策固然好,但它要以更高的破案率為前提。那么,怎樣才能提高破案率呢?發展技術偵察,提高偵查人員素質等雖然都是有效的途徑,但“深挖”更是方便、高效的手段。以“深挖”獲取犯罪線索并破獲大量案件的成功實踐表明,“深挖”可以降低犯罪黑數,使更多的犯罪分子繩之以法,從而有利于“嚴而不厲”刑事政策的落實,更好發揮刑罰的威懾效果,有效地控制刑事犯罪,促進社會的和諧穩定。
“深挖”的價值是不容置疑的,但要取得“深挖”的良好效果,不僅需要公安司法人員的通力協作和不懈努力,而且要在監管對象中重視建立對“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信任。
編輯:靳偉華 jinweihua1014@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