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貴/文
禪門有一宗著名公案,出自宋代青原惟信禪師,講的是有關山水悟境的三個階段:先是未悟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隨后經過修持參悟,開始“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最后徹悟了,即“得到了個休歇處”時,情景又復歸原初,“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初始時,未脫俗見,物我不明,視虛為實,心為物蔽,經過參悟,明白了萬象都歸心影,諸般盡屬虛無,唯心可憑,心外更無一物。有了這般見識,山水景象也隨之生變,但這種境況終究還是物我分割的,較勁兩端,仍屬偏執,于是在了悟了本體心性后,便自行放下,消解對峙,于物我圓融無礙中進入真如境界,從而獲得了身心的大放松、大自在。藝術創作過程,似乎也存在著類似情景,或者說可以從這宗公案中得到某種啟示。在畫畫初期,從傳移摹寫入手,追求逼真肖似,注意力都集中在被表現的事物上,并以此為能事,為樂事。但隨著寫生日多,技法日熟,便開始不滿足一味地描形摹狀了,認識到創作應該有自己的感受,所畫的東西不過是抒發個人情感的媒介,是可以而且應該加以取舍、提煉的。于是便由重“物”轉重“心”,出現在筆下的也就不再是自然物象的原來樣子,而是畫家的心象了。這相當于禪悟的“非山非水”階段,即畫家在努力整合主觀與客觀、理想與現實、情感與理智的關系,實現著內心與外物的契合與升華。在這個過程中,雖然未舍客觀現象,但重心已轉移到畫家的主體意識方面,著力突出的是畫家對客體的體悟,以及個人的聰明才智。這是一個艱苦的過程,要經過多方借鑒,反復探索,鐵硯磨穿,廢畫三千后,方能做到心手相應,氣力相合,熔眾家為一爐,百煉鋼成繞指。達到了這個境界,是否就到了頭了呢?不是的。因為這個階段,終究還是“技”的熟練過程,即主體與客體的“磨合”期,創造還是刻意為之,而不是自然出之,距離入道,也就是步入藝術“化境”還有差距。下一步要做的是知法變法,筆由心使,蟬蛻龍變,萬象歸一,如石濤講的,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運夫墨,非墨運也;操夫筆,非筆操也;脫夫胎,非胎脫也。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氳,夫天下之能事畢矣”。這時,畫家在創作時,頭腦中思考的重點已不再是什么規范法則,也不是刻意要標舉的個性風范,而是在觀照自然中,天縱神思,任由心靈在時空中自由馳騁。那情景就像張畫松時所進入的境界:“非畫也,真道也。也其有事,已知夫遺去機巧,意冥玄化,而物在靈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應于手,孤姿絕狀,觸毫而出,氣交沖漠,與神為徒。”這樣畫出來的畫,其特點“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于是在神、妙、能三格之外,別辟路徑,自備一格,即世人所稱的“逸品”。但這看似破規壞矩、率意為之的“逸品”畫,絕不同于某些只會一味逞強使氣之徒的信手涂鴉之作。因為能達于逸品,是有著堅實的藝術功底的,在它的構成中處處體現著傳統繪畫的精旨,諸如六法六要,三品九格,遷想妙得,傳神阿堵,書法精髓,詩文妙義,以及在畫面組織上的計白當黑,以簡馭繁,虛實相生,疏密兩當……而這一切又都植根于畫家的內養外受,勵志修能,以及可欽多敬的操行人品。好畫是畫家用“心”觀察,用“心”體悟,用“心”畫成的,所以欣賞這樣的畫時,也要用“心”去解讀,去品味,而不是只用眼去看。現在有些人只看到了工筆畫的精微,寫意畫的奔放,忽略了其創作性和文化內涵。不了解意識和學養決定著繪畫的表現形式、技能和技法,從而也就不明白藝術創作在青年時比的是天資,中年以后比的則是修養品德和看待生活的態度。這也就是為什么傳統文化一直強調“畫如其人”,“文如其人”,“知其人,才能解其藝”的道理所在。總之,繪畫的至高境界是“萬物入目皆從我,舉世同懷盡歸心”。那是一個情意相諧、天人一體的世界,無論畫什么,或是怎么畫都可做到不為物役,不受法拘,信手寫來,頭頭是道,既順乎心意,又合于自然。這就是基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人生理念而衍生出來的傳統繪畫特有的創作宗旨與審美追求。

線描人物 劉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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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 人體 劉金貴

人體 劉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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