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健昕
馬健昕:北京聯(lián)合大學生物化學工程學院藝術教研室主任

1939年4月13日,《黃河大合唱》誕生在抗日戰(zhàn)爭的革命圣地延安,由冼星海作曲、光未然作詞,由抗敵演劇第三隊首演于延安陜北公學大禮堂。著名文學家光未然的一首感人長詩《黃河吟》,令冼星海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音樂給詩的語言插上了翅膀,詩和曲在激情碰撞中交匯。冼星海在短短的六天時間內,創(chuàng)作出氣勢磅礴、震撼人心的偉大歌篇——《黃河大合唱》。《黃河大合唱》誕生之后的60多年以來,享譽海內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記憶與永恒的心聲。
《黃河大合唱》綜合了文學和音樂的表現形式,為我們提供了更多可想象的因素,包含了眾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容,我們可稱之為“意蘊”。對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來講,意蘊是藝術作品的靈魂。藝術作品的意蘊包含多個層面的內容,是感性的、多義的,甚至可以說是根據欣賞主體的不同,而具有一定的主體性。《黃河大合唱》蘊含著時代的主旋律和人類精神永恒的主題,是一部具有復雜思想內涵和藝術意蘊的作品,其經典性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斷演繹的可能,也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可不斷化生的“原型”,并對不同時期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明顯的影響,進而影響了不同種類的藝術創(chuàng)作。
《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是在《黃河大合唱》基礎之上創(chuàng)作而成的。《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以飽滿的革命熱情,雄偉宏大的思想內涵,以及極具民族特色的藝術形式,成為了繼《黃河大合唱》之后,我國器樂創(chuàng)作領域中的又一奇葩。它用新的藝術語言,充分發(fā)揮了器樂藝術的表現性特點。《黃河》的創(chuàng)作既秉承了原作的精神實質和思想內涵,又緊密結合時代的需要,適應了新時期的歷史形勢。《黃河》抒寫出中華民族的戰(zhàn)斗精神和民族自豪感的同時,進一步歌頌了在毛澤東思想的領導下,中華民族所取得的偉大勝利,可謂是一次具有震撼性、超越性的有價值、有意義的再創(chuàng)造。《黃河》的創(chuàng)作既實現了對 “黃河”主題意蘊的延續(xù),也實現了對“黃河”主題意蘊的某種拓展。也許,正是因為音樂語言所具有的強烈的表現性和抽象性的特點,使得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具有極大的藝術表現空間,從而為各類舞蹈樣式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可不斷演繹的抒情性“原型”。
在當代舞蹈創(chuàng)編領域有一個現象極為引人關注。在《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之后,以“黃河”為核心題材的一系列舞蹈作品相繼誕生。最具代表性的是,由北京舞蹈學院民族舞劇系創(chuàng)作的古典舞作品《黃河》,由中央芭蕾舞團創(chuàng)作的芭蕾舞作品《黃河》,由北京舞蹈學院民間舞系創(chuàng)作的中國民間舞作品《東方紅》,由北京舞蹈學院現代舞系創(chuàng)作的現代舞作品《我們看見了河岸》。以上舞蹈創(chuàng)作囊括了四個重要的舞蹈種類,透過這樣一個藝術現象,我們發(fā)現《黃河大合唱》的影響是悠遠的。這些舞蹈作品與“前經典”放在一個藝術整體中去考察,每一個舞蹈作品在對“原文本”的觀照中,都獲得了嶄新意義,并具有了超出文本自身表現的審美價值。縱觀以《黃河大合唱》為“原型”的舞蹈創(chuàng)作,呈現出以下兩種不同的演繹:
1、“黃河”主題意蘊的延續(xù)
依據“黃河”主題意蘊的生成,在中國古典舞、中國民間舞和芭蕾舞的創(chuàng)作中,舞蹈編導沒有忽視欣賞者對《黃河大合唱》的認知與理解,借助于不同舞蹈種類的審美特色,將“黃河”所蘊含的中華民族的氣節(jié)和力量,再度呈現在作品中。
首先,舞蹈動作體態(tài)的外化,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與舞蹈審美意象的生成。古典舞《黃河》、芭蕾舞《黃河》和民間舞《東方紅》分別以各自的身體語言,使舞蹈動作體態(tài)與人物精神氣質相統(tǒng)一,舞蹈動作所傳達的審美情感、審美理想與“黃河”主題意蘊相一致。
古典舞《黃河》是用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舞蹈作品,它的創(chuàng)作已經脫離了歷史題材的局限。古典舞《黃河》強化了《黃河大合唱》的多層次主題意蘊,同時也將新時代的改革中開拓、進取的精神融入作品。編導多用挺胸、立背的基本體態(tài)來表現,舞蹈表現在“萬變不離其宗”的動作走勢中迂回輾轉,舞蹈軀干始終貫穿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氣質,使中華民族的尊嚴和無畏的精神氣質在動作中得到了外化。古典舞蹈《黃河》的影響是巨大的,意義也是深遠的。
中央芭蕾舞團在向建國50周年獻禮演出中,將《黃河》成功地搬上中國芭蕾的舞臺。在芭蕾舞《黃河》中,舞蹈身體在“征服天地般”的直立中給矜持、高雅的古典芭蕾注入了力量與激情。舞蹈表現將古典芭蕾的審美內涵,外化為人類精神氣質的突顯,展現出一個自尊、自信的民族,塑造出代表“黃河母親”和黃河兒女的偉大形象。《黃河》創(chuàng)作的成功,證明中國芭蕾已經與中國人民的歷史現實、文化精神緊密地融合。
民間舞《東方紅》是為紀念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50周年及廈門小白鷺民間舞團成立一周年而創(chuàng)作的。民間舞蹈《東方紅》中的男子舞蹈,以山東鼓子秧歌為舞蹈素材。男子舞蹈以雙腳分開、重心向下的基本體態(tài)來表現,大有咄咄逼人之勢。編導用這樣的基本體態(tài)來塑造中華兒女的正義形象,既擴大了舞蹈形象的內涵,又將中華兒女不畏生死的勇敢斗志表現出來。編導將該舞蹈命名為“東方紅”,寓意革命的勝利來之不易。在當代,編導再度將時代的主題融入作品的表達中。
其次,這些舞蹈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是先有音樂而后有舞蹈。因此,音樂與舞蹈兩者的關系在此變得重要。在古典舞、芭蕾舞和民間舞的創(chuàng)作中,舞蹈審美意象的生成與音樂意象的表達形成了某種對應或互補,舞蹈作品的意旨沒有脫離“黃河”主題意蘊的表達。
古典舞《黃河》將對《黃河》樂曲的理解,轉化為各種情感的抒發(fā)與表現,身體運動的感覺、氣息的感覺以及動作的力度表現,分別對位于流暢的樂音變化,表達出痛苦、抗爭、激情、期待的情感。舞蹈中沒有具象化的人物,沒有情節(jié)的描繪,編導在掌握音樂情緒本質的基礎之上進行舞蹈創(chuàng)作,與“黃河”主題意蘊息息相通。在芭蕾舞《黃河》中,編導將舞蹈動作視為非獨立的要素進行展開,力求舞蹈意象的生成與《黃河大合唱》的審美意象相暗合。在舞蹈作品中,動作表現與音樂情感的抒發(fā)呈現出高度的會合,也使兩者在表現意義上相重合。《東方紅》與前兩個作品有所不同。一方面,音樂與舞蹈相互配合,音樂啟發(fā)了編導的創(chuàng)作靈感,音樂烘托了舞蹈情感的抒發(fā);另一方面,在音樂與舞蹈的對應中,編導以富有戲劇性的舞蹈表現,使音樂的內涵更加豐富,舞蹈賦予音樂更為生動、真實的情感表現,提供給觀眾更為豐富、深刻的情感體驗。
以上三個舞蹈作品在現實主題的表達中,舞蹈意象的構成是在人體動態(tài)本身的基礎之上,通過引申、暗示、象征等手段,對音樂意象進行符合于舞蹈表達的合理轉換,使舞蹈作品獲得了自身的話語權。舞蹈編導們充分發(fā)揮不同舞種的審美特色,將身體感染與音樂感染相結合,并獲得了更為深刻的意蘊表達。因此,這三個舞蹈作品在人物形象、情感表達與主題內涵的表達上與《黃河大合唱》是一以貫之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不妨說以上三個舞蹈作品是延續(xù)了“黃河”主題意蘊。
2、“黃河”主題意蘊的超越
現代舞《我們看見了河岸》是一個表現“黃河”的“另類”之作。《我們看見了河岸》在表現內容上,是借《黃河》這一經典,傳達出編導對《黃河》的獨到理解和演繹,傳遞出編導自己的思想和觀念。
首先,在表現內容上,舞蹈沒有圍繞“黃河”來展開敘述。在整個舞蹈中, 敘述的視角從以往對“黃河”精神的宏大敘事,縮放到對現代舞發(fā)展現狀的關注與思考。從“大國”轉到“小家”,舞蹈從對大民族群像的認同,轉到對現代舞者生存的關注;將對民族命運的關注,轉向了對中國當代現代舞發(fā)展狀況的關注。有關“黃河”的激情和力量在該作品中被有意的淡化了,編導是借現代舞與生俱來的反叛精神,將自己的藝術觀點和探求精神借舞蹈來敘說。
其次,《我們看見了河岸》的舞蹈演繹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在熟悉的樂曲旋律中,以迥異的舞蹈形態(tài)來表達,使我們既熟悉又陌生。
前面的舞蹈版本都用音樂來強化舞蹈的情感表達,而在《我們看見了河岸》中,舞蹈動作的編排并沒有追隨音樂情感的跌宕起伏, 舞者的表情趨向于默然。以往的舞蹈版本都是用各種舞蹈手段,將激動、憤怒、悲傷、痛苦等“正義性”的情感發(fā)揮到極致。而在《我們看見了河岸》中,動作表現上多以懈怠、停滯、斷裂、制動的動作方式為主導,我們感受到的是壓抑、困惑、無奈、沮喪、痛苦等“消極性”情感的表達。
另外,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該作品沒有塑造代表黃河兒女的正義形象,而是用平常人的生活裝束,舞者以自由、隨意的動作體態(tài),塑造了當代現代舞者的形象。《我們看見了河岸》的舞蹈表達,正如編導王玫所說:“這一次我們選擇《黃河》,其用意除了向專業(yè)挑戰(zhàn)之外,更是希望讓現代舞成為中國舞!并把一種啟示和決心在《黃河》中述說,全力表達出對目前現代舞領域里相當時髦、并深具洋崇拜色彩的一種對西方的技術和思維不經消化、一味傳承的現象的抗爭。”由此可見,編導選用民族感極強的《黃河》進行舞蹈創(chuàng)作,既是對專業(yè)的一個挑戰(zhàn),也希望將自己內心的情感在舞蹈中敘說。
《我們看見了河岸》的舞蹈呈現與原文本的內容毫無關聯(lián)。如果說,原文本所呈現的“黃河”審美意象在此徹底瓦解的話,但是在這樣一種看似匪夷所思的演繹之中,《黃河》這首樂曲之于該作品的意義,卻使舞蹈表達秉承了“黃河”的精神。編導選擇《黃河》作為音樂,借“黃河”精神表現出一個群體的“信心”,舞蹈表現暗含著一種奮進、不屈的精神信念,而這種信念在本質上與《黃河》精神又是一致的。編導王玫以個性化的言說,借用經典性文本,又大膽地拋棄原文本,對“黃河”的精神、“黃河”的內涵進行了饒有意味的創(chuàng)生與轉義。就此而言,《我們看見了河岸》不僅實現了對《黃河》樂曲表現的突破,也實現了對 “黃河”主題意蘊的超越與拓展。
3、美學的關照:“黃河”系列作品的啟示性價值
考察以“黃河”為題材的舞蹈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黃河”主題意蘊作為一種隱喻性表達,在各類藝術作品中既一以貫之,又豐富多彩。每一個作品并非僅僅和前文本有著親緣關系,而且與它同時期的作品之間也具有“互文性”的關系,即“沒有單獨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文本間性’的,一個文本指涉另一個文本,文本與文本之間永遠處于交叉、重復、吸收和轉化之中,它們共同構成了綿延不斷的本文群體。”[1]大合唱、鋼琴協(xié)奏曲、舞蹈三種藝術樣式的流變,藝術家們充分挖掘不同藝術表現媒介的審美特色,尊重不同藝術樣式的審美差異,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進行了“揚長避短”的特色化演繹。正是在此意義上,“黃河”主題意蘊的表達在不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一種“原型性”的意義。把這些舞蹈作品看成一個整體進行考察,既可探尋到不同藝術樣式在承傳中不變的內核,也可以發(fā)現每一個舞蹈作品的創(chuàng)作在藝術整體建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這無疑對當下舞蹈創(chuàng)編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性意義,也折射出當代舞蹈創(chuàng)編的美學風格與美學傾向。
注釋:
[1] 陶東風主編 :《文學理論基本問題》(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頁。
1. 黃葉綠主編:《<黃河大合唱>縱橫談》,新華出版社1999年。
2. 天津人民出版社編輯:《贊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天津人民出版社1970年。
3. 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
4. 呂藝生:《舞蹈學導論》,上海音樂出版社2003年。
5. 許銳:《黃河的力量》,載《舞蹈》,2001年第2期。
6. 金浩:《新世紀中國舞蹈文化的流變》,上海音樂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