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怡

近讀師進通先生《關于楹聯的尾三仄和尾三平問題的再商榷》一文,有一些不同的想法,忍不住要講出來,與師先生探討探討。
師先生為了證明楹聯創作不必忌諱三平尾與三仄尾之論點,不厭其煩地旁征博引,爰舉了古今律絕與楹聯作品中之例句計達三十六條。 誠然,這三十六個例句中,確有不少三平尾三仄尾者,但是也有一些例句,根本不是三平尾三仄尾,或者根本不夠資格作為例句來爰舉的,因為師先生的誤識而一概搬來了。 為此,筆者不得不逐一指出,以正視聽。 大略言之,師先生在行文時有兩大失誤:
其一,誤讀字音
中國文字,一字多音者本來就普遍存在,有的字甚至可以借義他讀,這是基本常識。然而,師先生在所舉例句中至少讀錯了七個字。 如李商隱的《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俱』顯然應該讀為『jū 』, 而不是『jù 』, 既然如此, 則非三仄尾了。 再如故宮文華殿聯:『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方清暇,瑤編披覽惜三馀。 』『探』字是必須讀『tān』的, 顯然師先生誤讀成了『tàn』,便成了三仄尾。 還有,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華。 』師先生一定將『思(sì)』誤讀成了『sī 』,便弄出個三平尾來了。 其實,『思』字讀去聲很常見。 例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兩句:『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如果『思』字不讀『sì 』,又怎么押韻呢? 另外,濟南萬城觀旭樓聯: 『高吸紅霞,最好五更看日出; 薄游黃海, 曾來一夕聽風聲。 』師先生在這里剛好把應讀平聲的『看(kān)』讀成了(kàn),而把應讀仄聲的『聽(tìng)』讀成了『(tīng)』,于是便平空造出了一個三仄尾一個三平尾來,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最不應該誤讀的是宋之問的『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與李白的『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隴(1ǒng)』字與『自(zì』)字本來都是仄聲,又何時變成了平聲,使『隴頭梅』與『江自流』都成了三平尾呢? 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二,誤莠為良
社會上廣大楹聯愛好者普遍有一種誤識,認為凡入了書的或凡已鐫刻懸掛了的作品就一定是經典, 就可以作為范本。于是,大量的楹聯文化垃圾便堂而皇之地招搖過市,并不斷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所謂『楹聯家』極力推崇。 如岳陽樓景區大門兩側的『洞庭天下水; 岳陽天下樓』一掛數十年,且時不時有人加以吹捧,便是顯著的例證之一。
師先生似乎也掉入了這一泥潭。 他在文中舉了不少聯例,其中一例為輝縣百泉農碩亭聯:『香稻萬頃奔眼底;高峰千座來胸前。』(其實『奔(bèn)』亦可讀『bēn』,并非三仄尾),僅就該聯前四字,兩節奏點上均為仄聲,且『萬頃』與『千座』平仄失對,我們就知它嚴重違律,并非佳作,更非經典。 將這種嚴重違律之作作為范例加以推崇,以證明自己立論之正確,顯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也絕對是站不住腳的。 聯想起若干年前,楹聯界曾展開過一場要不要遵守聯律的大辯論,那些極力宣揚『不拘平仄論』的先生們,不也是千方百計地從故紙堆中翻找出一幅幅嚴重違律之劣作來佐證、來加強他們的論點么? 其結果如何呢?一部《聯律通則》的面世,不就宣告了『不拘平仄論』之冰消瓦解么? 所以說,牛角尖是不要鉆的,一旦鉆進去出不來,就會誤人誤己。
不可否認, 古往今來浩如煙海的詩聯作品中,確有一些不依常規、突破格律之作。這些作品中,除了一大批出自根本不懂格律的作者之手(如前文所析之輝縣百泉農碩亭聯一類), 毋需一顧外, 還有少量之作確實出自名家筆下。 那么,對于名家筆下的違律之作, 我們究竟該怎么看呢?
筆者認為, 首先我們必須探究一下這些作品產生之原因, 然后用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來分析判斷, 才能有清醒的認識, 才不致妄加臆斷, 誤入迷途。 一般來說,原因不外乎以下三個:
其一,創作時代使然。因某些作品產生的時代,律絕尚未成熟定型,仍處于雛形狀態,故違律在所難免。
我國近體詩(律詩絕句)成熟定型于杜甫時期,其格律規范亦形成于此時前后。在此之前,詩人之創作仍處于探索階段,必然有些不合規范。例如,被宋人嚴羽推為唐人七律魁首、 且令李白讀后不敢再題的崔顥《黃鶴樓》一詩, 便是這種情況。 其頷聯『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云千載空悠悠』,不僅三仄尾三平尾,上聯一二音節同仄失替,而且兩聯還構不成對仗。雖是好詩,但以律詩規則衡量,是有瑕疵的。與該詩不相伯仲的李白仿作《登金陵鳳凰臺》, 其頷聯失粘,也有瑕疵。 諸如此類的作品,非規范之作, 都不應成為令人寫詩撰聯可以違律之借口。
其二,詩人風格使然。有些詩人,其性格狂放不羈,在創作時,往往興之所至,恣意揮灑,不受格律之束縛,也會產生出一些破格的作品。 號稱詩仙的李白便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例如,婦孺皆知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怨情》:『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其貌頗似五絕七絕,而又不遵五絕七絕之格律規定,嚴格而言,都只能算作新樂府詩。這樣的詩,只有李白才能寫,也只有李白才敢寫。 今人寫律詩絕句, 誰敢這么寫,誰有資格這么寫? 不信你試試? 別人不罵你無知才怪! 不罵你神經才怪! 所以,我們不是李白,也不能拿李白來做擋箭牌。
其三,情非得己使然。不是名家們不懂格律,也不是名家們故意違律,而是因為詩或聯的意境與內容所決定,只能這么寫,這么用字用詞, 再也沒辦法尋找出既合句意又符格律的字詞來替代它, 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萬般無奈地姑且存之,『違律就違律吧,實在萬不得已。 』世界上的聰明人本就多, 其中的一位竟然想出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叫做『不以辭害意! 』其實,『不以辭害意』也罷,『萬不得已』也罷,無非都在為自己心知肚明的違律行為作掩護。倘若根本不違律,又何必用這兩句話來加以辯解呢? 豈不多此一舉么?
例如,杜甫的《與朱山人》:『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中文數字從一到十僅有『三』這一個字讀平聲,而三字在下聯中必用, 所以上聯第五字只有將就著用仄聲字『四』了,實在是沒有法子。 再如曾國藩題京師長沙會館聯: 『同科十進士; 慶榜三名元。 』進士都是仄聲,偏偏又是十個,十也是仄聲,你說怎么辦? 總不能為了合律寫成『三進士』『十名元』吧? 像杜甫、曾國藩這樣的大手筆大名家,明知其違律而為之,實屬無奈之舉。他們當然知道
這種權宜之計,只可偶爾為之,否則,倘不是違律的話,他們的作品中肯定會有大量的這種違律之作, 絕不會只有寥寥的幾首,然而,在杜詩與曾聯中,這樣的作品不是未足百分之一嗎。 其實,在古往今來所有名家(筆者指的是真正的行家,而非徒有虛名的假里手)作品中,其違律之作均百中僅一而已。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名人乃至偉人都非圣賢, 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其作品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于文學遺產,從來都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名家們留給我們那么多寶貝我們不去學,偏偏要用顯微鏡從他們臉上尋覓出那一顆麻子一顆痣來,拼命去吹捧,去效仿,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筆者認為,《聯律通則(試行)》初稿規定避忌三平尾和三仄尾是完全正確的,而《聯律通則(修訂稿)》改為對三仄尾『盡量避免』, 這是一種退讓, 是不折不扣的妥協,是為違律者大開方便之門。 而這一次師先生在文中竟然還得寸進尺,叫嚷要把三平尾和三仄尾的『避忌』全部取消,這不能不說是《聯律通則(修訂稿)》之妥協投降留下的后患。 如不當機立斷,斬釘截鐵地堅定立場, 重申避忌, 剎住此風,則《聯律通則》之其它各條,亦會被一群接踵而至的效尤者一一攻訐, 亂挖墻腳,致使好不容易才出臺的一部楹聯規范分崩離析,名存實亡。那么聯界又將退回到十余年前的混沌無序之狀態,『不拘平仄論』者,又將橫行天下了。 我們愿意看到這一局面卷土重來么?
聯律與詩詞格律, 都是創作的規范,是原則性的規定,是不容許違背的。 正如交通法規一樣,不許闖紅燈,就誰也不許闖。 哪怕是權貴,是名人,均概莫例外。 但在某一天,一的士司機搭載著一名危急病人一路狂奔,連闖紅燈直奔醫院,這時,交警部門該怎么辦? 是專為此種特例修改交通法規,變『不許闖紅燈』為『可以闖紅燈』?還是按章處理,對的士司機照罰不誤? 我想,這一問題的答案應該不言自明吧? 當然,依據情節,處罰可從輕,因其情有可原。 但交警部門絕不會表彰他,因為不可壞了規矩。 要表彰也是宣傳部門的事,與交警無關。
熟讀詩詞的人都知道,律詩絕句中確偶有不循平仄格律的句子(如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 有失粘之作(如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即俗云之『陽關體』或『折腰體』),有失對之作(如崔顥的《黃鶴樓》),有三平尾(如孟浩然的『結宇依空林』),有三仄尾(如杜甫的『溪水才深四五尺』),還有出韻之作(如毛澤東的《蝶戀花· 答李淑一》)等等,這些都是名家名篇。但,詩詞格律條款中,并不因詩仙李白闖了紅燈而取消平仄格式,不因崔顥、王維闖了紅燈而允許失粘失對,也不因詩圣杜甫與孟浩然闖了紅燈而容忍三平尾三仄尾,更不因偉人毛澤東闖了紅燈而廢棄押韻的要求。 為什么楹聯界就能姑息遷就闖紅燈的行為,不但不予責罰,反而提出要因此而修改交通法規——聯律呢?這豈非咄咄怪事么?
追根究底, 還是與楹聯界數十年來『不拘平仄論』的陰魂不散有關。 『不拘平仄論』者, 自中國楹聯學會成立之日始,便蠢蠢欲動,爾后經某些頭面人物推波助瀾,日漸形成氣候,在某個時期曾一度『黑云壓城城欲摧』, 勢如吞山撼岳,要置格律于死地。幸中國楹聯學會近兩屆領導班子勵精圖治、正本清源,策劃并促成《聯律通則》之出爐,方令『不拘平仄論』偃旗息鼓。 雖《聯律通則》尚未為至善, 但至少在聯界樹起了聯律這桿大旗,給楹聯創作規范了應遵循的法則,澄清了誤識,捍衛了聯藝的尊嚴,對傳統文化的研究、繼承和發展指明了正確的途徑。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