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明

《前奏——鄧小平與一九七五年整頓》,程中原、夏杏珍著,河北人民出版社、當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8月版,35.00元
《決戰(zhàn)——從四五運動到粉碎“四人幫”》,程中原、夏杏珍、劉倉著,河北人民出版社、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年6月版,32.00元

《新路——十一屆三中全會到十二大》,程中原、李正華、王玉祥、張金才著,河北人民出版社、當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1月版,30.00元
五年前,拜讀了程中原等同志研究1975年整頓的三部著作(《歷史轉折的前奏——鄧小平在一九七五年》、《鄧小平與一九七五年整頓》和《鄧小平的二十四次談話》),為他們對“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重要階段和有關鍵性深遠影響的重要歷史課題的突破性研究成果而振奮,還寫了一篇書評《重要歷史階段的新開拓》(《博覽群書》2005年第2期)。現(xiàn)在又高興地看到他們的系列新著《前奏》、《決戰(zhàn)》和《新路》,深為他們在學術上不懈追求、精益求精、頑強探索的奮斗精神所感動,再一次表示衷心的祝賀。
把這三本書同以前的三本書比較一下,我有三點突出的感覺,就是站得更高了,研究得更細更深了,可讀性明顯地加強。
站得更高了
歷史是人類既往活動的蹤跡和記錄,是一種客觀存在。如何去研究它,離不開立場、觀點和方法。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特別強調階級立場,有時還特別強調階級感情。我這里不說這個問題,而是講研究的角度和高度,好像照相有個寬角和窄角、俯角還是仰角的問題。研究歷史問題,特別是中國現(xiàn)代史問題,在解決了根本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的前提下,這個從什么角度看的視角問題,我認為同樣是不可忽視的。
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是中共黨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偉大轉折。所謂偉大轉折,就是從根本上破舊立新,拋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保守封閉的舊路,走上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的新路。毛主席在世的時候喜歡強調路線,“路線決定一切”。確實,對于一個政黨而言,政治上和思想上的路線是決定前途和命運的。而對于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在實踐上走什么路(當然這種實踐離不開政治上的、思想上的路線),則是決定一切的,決定國家和民族的興旺或衰落,生存或死亡。因此,路的問題就是極端重要的問題。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正是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極端重要的中華民族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走什么路的問題。
開創(chuàng)新路是一場真正意義的不流血的深刻革命。但絕不是沒有經(jīng)過復雜激烈的斗爭,沒有經(jīng)歷過曲折反復的。新路的開創(chuàng)絕對不是僅僅5天的中央全會,甚至也絕不僅是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而是有更為長久的深刻的歷史淵源。它起碼是新中國30年經(jīng)驗教訓科學總結的集中體現(xiàn)。更廣一點可以說是百年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經(jīng)驗教訓的集中體現(xiàn)。從理論上說,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中,又一次重大的升華,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入一個新階段。為此,要了解新路的由來,僅僅研究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及其前的中央工作會議是不夠的,必須向前引申。引申到哪里?這也要有點限制性。程中原等同志明確提出從1975年整頓開始,是一個創(chuàng)見。看來是有充足的歷史理由的。
1975年整頓,已經(jīng)有不少研究成果;粉碎“四人幫”、十月的勝利,也有不少論著和回憶錄;中共中央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研究的人更多,成果也較豐富。但是,把這三場大的斗爭,把這八年歷史,作為一個探索新路過程的有機整體,緊密聯(lián)系起來,加以周密深入的研究和分析,得出對應有的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和論斷,就把對這段歷史的研究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提供了新的立足點和新的視角。我認為這是這套書的一個最重要的貢獻。
研究得更深更細了
歷史是復雜的。轉折時期的歷史尤為復雜。特別是在政治高壓的大氣候下,人民的基本權利缺乏保障,政治運動層出不窮,局勢瞬息萬變,迫使人們不得不采取各種方式和方法,適應變化,以求自保。這就更增加了這段歷史的復雜性。因此在研究這段歷史時,需要更廣泛地搜集大量的歷史資料,進行認真仔細的分析研究,力求透過現(xiàn)象,揭示本質,發(fā)掘歷史真相,認識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這套書在這方面是做得比較好的。
比如,毛澤東對鄧小平態(tài)度的變化問題,曾經(jīng)是研究1975年整頓的一個難點。毛澤東曾說,鄧小平“政治強”、“人才難得”,親自出面,一步一步地把鄧小平解放出來,并克服各種阻力把鄧小平推向中央領導的第一線。對鄧小平領導的各條戰(zhàn)線的整頓,他也曾給予肯定和支持。但不過一年,他就開始對鄧小平懷疑和批評,否定面逐步加大,開始“批鄧”并逐步升級,最后下決心把鄧再度打倒。這到底是為什么?是哪些問題和何種力量推動了毛澤東對鄧小平態(tài)度的變化?又經(jīng)歷了一個怎樣的具體過程?這曾是我研究這段歷史時感到頗難理清的一個關鍵問題。看了《前奏》一書,就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這應該是對歷史關鍵問題研究得更深更具體的一個典型事例。
再如,粉碎“四人幫”,這是全國人民普遍感興趣的一個重大問題。過去已經(jīng)發(fā)表的不少文章和回憶錄,大多是從某一角度或部分過程的親歷方面作出一定程度的披露。像《決戰(zhàn)》這樣全面而具體的、從上而下的、比較詳細地描述粉碎“四人幫”的全過程的文字,還是比較罕見的。看來作者是把已經(jīng)發(fā)表的和尚未發(fā)表的所有能夠找到的關于粉碎“四人幫”的資料,都搜集匯聚在一起,作了仔細的梳理和核對,并以一種簡明清晰的表述方式,把這一重大事件的全過程呈獻給讀者。上至主要領導者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汪東興等人的活動,中央政治局的幾次重要會議,同江青等人面對面斗爭的經(jīng)過這些關鍵性的大事;下至參與逮捕“四人幫”的人員組織、人數(shù)和人員名單,這樣十分具體的問題,一個也沒有忽略。在目前我看到的國內外已發(fā)表過的有關粉碎“四人幫”事件的著述中,這是最好的一本。
可讀性有明顯加強
只要兩相比較,這方面的進步是明顯可見的。單就可讀性而言,三本中《決戰(zhàn)》應排在第一位。就深刻性而言,《前奏》應排在第一位。而《新路》在這兩方面都不如前兩本:史料不少,但過于平鋪直述,缺少必要的關聯(lián)和分析,對于矛盾和斗爭也缺少深入而精彩的分析。我認為這本書應多做點研究和提高的工作。
我肯定這三本是有相當水平和學術價值的好書,是對國史研究的新貢獻,但并不是說這三本書已經(jīng)完美無缺,沒有任何可批評和挑剔的地方。為了學術質量的完美和追求,還是以提出為佳。主要有以下五點:
歷史唯物主義是指導歷史研究的理論基礎,這是眾所公認的。而在具體研究指導工作中,必然性和偶然性范疇又是不可缺少的。運用這一原理非常重要,可以幫助我們把握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和客觀進程,充分展現(xiàn)人民群眾和杰出人物在歷史舞臺上活動的真實身影等。但準確掌握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關系,其分寸又是十分不容易的。作者在《前奏》一開篇就提出“1975年整頓反映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在結尾又專列一題“1975年整頓中斷的歷史必然性”,說明作者對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視的,所做的努力也是值得肯定的。不過,我認為書中有的斷語是值得推敲的。例如,開篇“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都不是任何個人主觀意志的產物”,似有點說得太絕對了。夸大了歷史必然性方面而對歷史偶然性估價不夠。“歷史事件”有大有小,比如“文化大革命”是一個歷史事件,其中又包括大大小小成千成萬的事件,比如“批林批孔”、“批水滸”、“批黑畫”、“風慶輪事件”、“蝸牛事件”、“馬振扶公社中學事件”等,難道都可以說“都不是任何個人意志的產物”嗎?果如此,不是都成了必然性,偶然性又在哪里呢?設想,如果沒有那位北大女教師盧荻向毛澤東請教如何評論《水滸》,就不會有毛澤東的那段話,也就不會被“四人幫”抓去利用搞一個“評水滸”的政治運動。又如,在造船和買船問題上早就有不同主張,“風慶輪”遠航問題上也確有爭論;但若不是江青抓住這個問題大做文章,而且提到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去作為攻擊鄧小平的一枚炮彈,恐怕也不會在“文革”史上留下一個“風慶輪事件”。這些事件的發(fā)生難道沒有“任何個人的主觀意志”在起作用嗎?
誠然,這些事件的發(fā)展和結局都不是任何個人意志能夠左右的,但采用排除個人因素與偶然性的全稱判斷來講它的必然性,顯然不夠全面和辯證的。我想,這段話作如下表述可能更合適些:
曲折前行的歷史有其自身發(fā)展的邏輯。重大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和結局,都不是任何個人主觀意志所能決定的。它是歷史的必然要求的產物和曲折反映,也是各種力量交互作用的歷史合力的結果。1975年的整頓和中斷,也是“文化大革命”發(fā)展到那一特定時期的產物,是各種政治力量矛盾斗爭形成的合力的結果。
研究歷史碰到的是無數(shù)個具體的人和事,哪些人該上史,哪些人不該上或不宜上,確實是個傷腦筋的問題。因此,有個標準就很重要,而且這個標準要全書統(tǒng)一,不要此處不上,彼處又上,就自相矛盾了。我認為這套書在這個問題上,確有不夠嚴謹又不統(tǒng)一之處。例如,吳德,作為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在“天安門事件”中起到相當惡劣的作用。但《決戰(zhàn)》一書中幾次只說北京市委第一書記,而不點其名。其實當時已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和全世界廣播他的講話,全國報紙也一律刊登,這是無人不知的事實。前年出版的吳德回憶錄《十年風雨紀事》中,本人也明白無誤地承認這件事。我們隱其名不知有什么實際意義,還不如點其名顯得更真實。

朱元石著,當代中國出 版 社2008年6月版
劉傳新,時任北京市公安局長,在王洪文指使下,鎮(zhèn)壓天安門運動很積極。但《決戰(zhàn)》一書中也是好幾處地方不點其名,不知為什么?前邊不點,但在一個地方又出現(xiàn)了他的名字(P97),不有點矛盾嗎?
《新路》第61頁,提到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后,“有人”打電話給《人民日報》總編輯,作了激烈的批評。這個“有人”就是著名反修理論家吳冷西,這是眾所周知的。這件事在理論務虛會上有過面對面的爭論,吳冷西本人也未否認。很多關于真理標準討論的出版物中,都是直指其名的。我們有必要“為尊者諱”嗎?
還有“紅旗雜志的總編輯”,也是不點名的。熊復為何不能點名呢?還有中央組織部負責人的名字也是不點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內部規(guī)定,或者什么“潛規(guī)則”。
還有的地方不點名可能與上邊幾例不同,但也不好理解。比如關于真理標準的文章作者,胡福明當然應該出現(xiàn)了,幾篇短文的作者如張成的名字也出現(xiàn)了,但一篇《解放軍報》的重要文章《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理》的作者的名字卻沒有出現(xiàn)。這位作者就是當時中央黨校的副教育長、《理論動態(tài)》負責人吳江。他是在真理標準大討論中作過重要貢獻的理論工作者,忽略他的名字是不應當?shù)摹?/p>
總之,在點名的問題上,我建議再仔細地全盤研究一次,作些合理的調整。不要因這人做過好事,講他的錯誤就隱晦其名。那樣做,不能說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也可以說是不相信讀者的判斷力的表現(xiàn)。
1、《決戰(zhàn)》第259頁,總結十月勝利意義的時候,提到“民主戰(zhàn)勝了專制”,似不準確。誰代表“民主”一方、誰又代表“專制”一方,說不清楚。而且這也不是這次斗爭的本質和焦點。以改為“正確戰(zhàn)勝了錯誤”為好。
2、《決戰(zhàn)》第265頁,說華國鋒、葉劍英、汪東興、李先念等人,“是特殊材料鍛造而成的”。大概是套用斯大林的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造成的話吧。這句話本身就不夠科學,而且早就不被使用了。另外,把這四位并列,同等評價,恐怕也未必妥當。以刪掉為宜。
3、《新路》第223頁,說政治體制改革“絕不能超前于經(jīng)濟建設的水平”,這個論斷恐怕不對。十一屆三中全會時,中國經(jīng)濟很落后,正是由于確立了改革開放的方針,對政治體制作了一定的改革,才有三十年的經(jīng)濟大發(fā)展。十月革命后,列寧就非常強調無產階級先奪取政權,然后發(fā)展生產力。其實西方資產階級革命也均是先奪取政權,改變政治體制,然后才有經(jīng)濟的大發(fā)展。列寧晚年所寫《論我國革命》(評尼?蘇漢諾夫的札記)中論述的觀點,我認為還是正確的。所以,書中的這一條經(jīng)驗如何總結,似需再斟酌。我建議這條全部改寫。

《五洲的懷念 》, 1978年3月版
《決戰(zhàn)》第7頁,引用法國前總理孟戴斯?弗朗斯悼念周恩來的一段話,文字不通順。不知是原翻譯的問題,還是排版錯誤。我找到當時出版的悼念周總理的文集《五洲的懷念》,其中的譯文較好,建議更換一下。這段譯文抄錄如下:
罕見的人物 高尚的品格
法國前總理 孟戴斯-弗朗斯
……
在個人方面,他的品格非常高尚。他的態(tài)度和談吐與眾不同,有時連譏笑的態(tài)度也是具有魅力的。他對他的國家和使命無比忠誠。所有這一切都使人不能不尊重和敬佩他。這就是為什么他占有如此突出的地位和對中國以及全世界有幸接近和評論他的人都有影響的原因,即使是來自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世界的人也是如此。
1、《前奏》第70頁“三星高照”的兩顆衛(wèi)星寫明了發(fā)射日期(7月26日、12月16日),最亮的一顆返回式遙感衛(wèi)星卻沒有寫發(fā)射日期(11月26日)。
2、《前奏》第269頁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國民經(jīng)濟》的作者名字寫顛倒了,應為吳群敢,而非吳敢群。
3、《決戰(zhàn)》第156頁,說毛主席領導實現(xiàn)和鞏固了全國范圍(除臺灣省和一些島嶼以外)的國家統(tǒng)一。那么香港、澳門呢?括號中改為“除臺、港、澳以外”更準確些。
4、《新路》第69頁照片說明,應為在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1981年6月27日全體會議前,而非“會上”。
5、《新路》第69頁,1977年10月7日《人民日報》文章《把被“四人幫”顛倒了的干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一文的作者是三個人,書中只寫兩個人,漏掉陳中。
總之,這是一套對研究中國現(xiàn)代史作出相當貢獻的好書,它的出版是值得祝賀的喜事。但學無止境,應該說還有改進提高的空間。為了推進我們共同事業(yè)的發(fā)展,我把自己看到的問題無論巨細都無保留地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