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松
(天津商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天津 300134)
批評話語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CDA)旨在研究話語、權力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它視話語為一種社會實踐,話語不僅反映社會現實,而且建構社會主體、社會關系、知識和信念體系。研究者認為,對于世界的任何表述都是基于一定的意識形態立場,文本中的意義之爭就是社會中的權力之爭。因此,“批評話語分析不是單純對文本進行客觀描述,而是通過這種描述揭示文本中隱含的、人們習以為常的意識形態意義”(田海龍, 2009: 65)。他們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政治立場,公開表明自己的動機是幫助被統治與被壓迫群體,批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改變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促使社會變革。van Dijk(1993: 253)指出,任何批評本質上預設著價值評判標準,批評話語分析家必須是社會活動家。
與其他傳統話語分析、篇章語言學研究方法不同,批評話語分析不僅研究話語、篇章本身,而且重視話語實踐過程及其社會語境分析,注重從社會制度和社會構成方面來尋找解釋話語的原因。話語活動并非發生在真空之中,而是產生于社會團體與復雜的社會結構的互動之中。因此,如果我們想理解話語及其效果,就不能不考慮話語出現的語境。“話語的生成離不開語境,不考慮語境就無法理解話語……只有我們考慮到話語使用的具體情景,只有了解了其背后的慣例和規則,只有認識到它們內嵌于特定的文化和意識形態中,而且最重要的是只有當我們知道話語與過去的什么相聯系,話語才有意義。”(Fairclough &Wodak,1997: 276)正因為如此,長期以來批評話語分析一直以定性研究為主。它的創始人之一Fowler(1991:68)就曾說,批評性的解讀需要研究者具備歷史知識與敏感性,人類而不是機器才可以擁有它們。
這種定性研究方法因偏重主觀性和缺乏代表性而遭到部分學者的批評。Stubbs(1997:106)認為,批評話語分析的材料十分有限,幾乎沒有討論過局限于短小語料片段的分析是否充足,應該如何篩選語料,語料是否有代表性,對語料片段的分析沒有任何關于其代表性的說明。Widdowson(1995: 169)也對語料的代表性提出了質疑,認為從特定視角所作的闡釋有些偏頗。因為它帶有意識形態傾向,選擇分析的是語篇中能夠支持觀點的那些特征。為了回應這一質疑,一種基于語料庫的批評話語分析新模式開始出現。批評話語分析不應局限于對文本片斷的分析,而應在大規模抽樣調查的基礎上得出關于典型的語言使用情況的一般性結論(Stubbs, 1997: 109)。
作為一種經驗的方法,語料庫為語言研究帶來了實證和量化兩個標志性特點。語料庫研究采用的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基本研究方法,在分析大量真實語言材料的基礎上獲得相關量化數據,進而分析和研究語言系統的規律。因此,語料庫研究也常被稱為基于頻數的研究(frequency-based study)或概率驅動的研究(probability-driven study)。語料庫的定量分析為研究提供了堅實的數據基礎,從而有助于克服研究者本人的主觀性和片面性,語料的豐富性也減少了研究者選擇分析對象的隨意性,增強解釋的說服力。“語料庫軟件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來呈現語言,這往往能夠使研究者去發現一些經常被忽視的語言型式(patterning)。”(Hunston, 2006: 234)
批評話語分析視文本為話語實踐留下的痕跡,“文本被當做話語的一個向度——在形式上表現為話語的物質性存在,在觀念上則是一定語境的體現”(胡春陽, 2007: 36)。它從具體的文本分析出發去尋找研究社會問題的突破點,以追尋意義與權力斗爭的軌跡。因此,批評話語分析與語料庫研究一樣,具有濃厚的經驗主義色彩。研究者在使用語料庫的過程中并不是對所有的語言型式都饒有興趣,而是注重研究那些因不斷重復而表現出顯著性的語言型式,以便了解話語參與、構建社會現實的運作機制及其意識形態意義。語料庫分析工具的使用可以幫助研究者輕松地鎖定這些語言型式,從而將他們從大量的數據整理分析工作中解救出來。這些語言型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們可以被用來說明某種霸權話語(hegemonic discourse)的存在或是人們認識世界的某種常識性看法。“反復出現的模式表明評價意義并不僅僅是個人獨有的,而且為廣大言語社區所共同擁有。一個詞、短語或結構就可能激發一種文化定勢。”(Stubbs,2001: 215)不僅如此,語料庫還可以使研究者發現一些反例的存在,而這些反例不大可能在小規模的研究中被發現。當我們在某一個文本中發現了對抗性話語(resistant discourse),我們有可能把它錯認為是霸權話語(Baker,2006: 14)。語料庫的使用可以拓展研究者的視野,讓他們發現更多的語言現象,挖掘更多的語言事實。語料庫技術可以幫助研究者發現更多的例證,也可以幫助研究者注意到以前從未認識到的語言現象。語料庫技術的使用可以用來鞏固、駁斥或修正研究者的直覺,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觀點在多大程度上是有事實根據的(Partington, 2003: 12)。
本文選取的語料為英國石油公司(British Petroleum,以下簡稱BP)高管于2006至2010年期間有關能源問題的演講,由40個文件組成,含127 479個形符(tokens)和6 987個類符(types),經過削尾處理(lemmatization)后剩下5 198個原形詞(lemmas)。本研究所使用的語料庫軟件為AntConc 3.2.1。
詞頻統計是語料庫研究中最基本的統計手段,它可以使研究者注意到語言的顯著特征。該語料中頻率最高的前15個詞(見表1)中除了have既是實詞又是功能詞外,其余13個是功能詞,只有一個實詞,即energy。功能詞主要表達語法意義,數量十分有限,因此在實際語言應用中重復率很高。唯一入圍的實詞energy是本語料的關鍵詞,反復使用也在情理之中。為了更好地了解該語料所表達的概念意義,我們進而對實詞進行了考察(見表2)。緊隨energy之后的是gas與oil,它們作為energy的下義詞體現了同樣的概念意義,表明了該語料的主題。結合對表2中其他高頻詞的索引行分析,我們對該語料所表達的基本觀點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能源問題是全世界所共同面臨的問題,能源消耗中排放的二氧化碳和全球氣候變化緊密相關,必須發展新能源以及進行技術革新來保持世界的可持續發展,而BP正是這方面的典范和領軍人物。

表1 前15個高頻詞

表2 前15個高頻實詞

10 380 price 11 367 bp 12 366 supply 13 358 demand 14 317 global 15 316 change
詞匯的搭配強度有助于找出單詞的共現趨向。計算搭配強度的方法主要包括互信息值(MI值)、Z值、T值、log-log值等,這些方法各有優劣,在此不贅述。AntConc可以提供前兩者的計算數據,本研究采用的是T值。以BP作為節點詞(node),將跨距(word span)設為左2右2, 最后計算出T值最高的前10個詞(見表3)。在本語料中,BP與人稱代詞we的搭配力最強,we的頻數為50次(12次出現在BP的左邊,38次出現在BP的右邊),T值為6.402 95。通過考察BP與we共現的索引行,可以發現其出現的基本模式為in/at BP we以及we at/in BP,這正是in和at高居BP搭配詞第二、三位的原因。為了獲取更多關于BP, we, in/at共現的數據信息,可以對BP的詞叢(cluster)進行考察。將詞叢限定為3,經過統計可以發現,以上三個單詞共現的頻率要遠遠高于其他三詞詞叢(見表4)。

表3 BP的搭配詞分析

表4 BP的三詞詞叢
we, at/in, BP的不斷重復具有顯著的統計學意義,它們表達了怎樣的暗含意義呢?這里我們重點關注對we的表述,即“我們(BP)”到底做了什么。通過對相關索引行的分析(見表5),我們發現大多數情況下we后面會出現work hard, take significant action, reducing emissions, prepare等表示積極意義的詞匯,也就是說,we這樣一個中性詞被賦予了積極的語義韻(semantic prosody)。通過這種方法,演講者成功地將BP的價值觀念傳達給了他人,塑造了良好的自我形象,即負責任,銳意進取,積極采取措施(技術革新、尋找清潔能源)來迎接挑戰等。

表5 we, at/in, BP三詞詞叢的索引行
眾所周知,石油企業具有高耗能、高污染等特點,而BP又是如何看待環境議題的呢?通過對environment的索引行分析(見表6),可以發現其搭配詞主要有protect, no damage,benef i t, positive, clean, less harmful, respect等。在整個語料庫中,environment一共出現了80次,但是與其搭配的詞中卻沒有一個消極詞匯,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石油企業對環境的影響沒有被提及,并不意味著石油企業對環境沒有破壞作用,情況正好相反。當今不管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環保、綠色的概念越來越深入人心。企業作為盈利的主體自然會去順應它們的上帝——顧客的訴求,會不遺余力地推銷自己的綠色形象,即綠色營銷。BP在這場綠色大潮中自然不甘示弱,極力去“漂綠”(greenwash),渲染自己對環境友好的一面。綠色和平組織(Greenpeace)活動家Greer和Bruno(1996: 11)一語中的,“破壞臭氧層的公司領導人因成為保護臭氧層的領導者而受到贊揚;大型跨國石油企業對全球變暖采取了‘預防性’措施;生產危險農用化學品的公司暗示它們正在幫助那些飽受饑餓的人們”。

表6 environment的搭配詞分析
語料庫的使用可以有效幫助批評話語分析研究者彌補單純依靠直覺的缺陷,同時避免迷失在浩如煙海的文本數據之中。但從目前的研究狀況來看,語料庫的應用仍然存在較大局限。
語料庫注重文本分析,著重分析人們實際說了什么,而人們沒有說什么同樣值得研究。人們所使用的語言在傳遞新信息的同時包含了大量未言明的已知信息,即預設(presupposition)。話語就像冰山,表達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與語境相關的具體知識,而未被表達但卻被預設的共享的社會文化知識在數量上遠遠超過了被明確表達的(van Dijk,2009: viii)。這些預設以常識的形式存儲于人們的大腦之中,很少受到人們的注意或質疑。因此,Fairclough (1992: 87)指出,意識形態通過自然化的方式轉變成非意識形態的常識時最有效。批評話語分析的任務之一就是使這些人們習以為常的觀點、價值觀非自然化(denaturalization)、透明化。這些預設嵌入在人們的常識之中,常常不言而喻,很難單純依靠語料庫技術手段進行統計。因此,語料庫分析必須結合研究者的直覺和對話語的認知,時刻保持對文本中缺失信息的警惕。與標準語料庫進行對比也有助于研究者去發現其獨特的文本型式,從而使那些人們習以為常的觀點與表達凸顯出來(Baker, 2006: 19)。
語料庫分析基于概率統計之上,頻率越高越重要,越值得研究。而重復出現的語言并不一定隱含著霸權話語。語言本身并不具有權勢,之所以獲得權勢是因為具有權勢的人在使用。也就是說,語料庫中的文本或說話者彼此之間的權勢并不是均衡分布的,美國總統的一次演講要比普通民眾對同樣話題的千百次討論重要。研究者不僅要注意文本中出現了誰的聲音,而且要注意這些聲音是如何被納入到議事框架之中的。Talbot(2007: 75)指出,有時在媒體上允許他人為自己辯解也是批評他們的一種有效方法。在分析有關穆斯林報道的過程中,Talbot發現穆斯林的聲音反復出現在報道之中,但這不意味著穆斯林民眾的聲音得到了重視,更有權勢。通過分析可以發現,這些被引用的穆斯林民眾的觀點極端,咄咄逼人,引用越多越會引起讀者的反感。由于語料庫方法更偏重反映文本的形式特征,而對內容重視不足,研究者需要根據目的對語料進行適當地標注(文本出處、語義等),以有效地解決這一問題。
隨著話語分析領域的進一步發展,話語的概念早已超出了文字的范疇,進而包括圖像及其他表意符號。Kress 和van Leeuwen (2006:4)指出:“視覺結構并不只是對‘現實’結構進行復制。恰恰相反,它們生成的現實世界的各種圖像,與那些生成、傳播和閱讀這些圖像的社會機構的利益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它們是表達意識形態的。視覺結構絕不只是形式的,它們在語義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朱永生 , 2007: 85)van Leeuwen(2008: 149-161)就探討了玩具作為符號資源在表征社會角色與社會身份中的作用。在數字信息時代,聲音圖像技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了文字文本與其他形式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但目前還缺乏有效、統一的技術手段將多模態話語整合到語料庫之中,開展大規模的多模態話語研究仍然困難重重。
盡管語料庫技術在批評話語分析中的應用還面臨著種種困難與局限,但其作用與有效性已經凸顯,為批評話語分析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研究思路。與此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語料庫提供的數據可以輔助人們的語言直覺和內省判斷,但是絕對代替不了人們的判斷。數據如果離開了研究者的闡釋,將不具有任何意義。因此,“完整的、合理的基于語料庫的話語研究都要包含研究者定性的、闡釋性的概括及分析”(梁茂成、李文中、許家金,2010: 214)。事實上,研究者在選擇語料、建庫、確定研究重點等時,無不預設著判斷,受到自身研究興趣和目的的影響。“純實證主義科學只限于所謂的‘客觀’描寫和呈現‘事實’,但忽視了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即科學是由科學家來研究的,而科學家跟任何其他人一樣具有自己的觀點、興趣和意識形態。”(辛斌, 2005: 1)因此,語料庫的使用并不是旨在使批評話語分析純粹客觀化,但是它卻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減少研究者的偏見,提高分析的置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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