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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臉的生活故事

2011-08-08 08:40:16
延河 2011年12期

韋 昕

小白臉是一只貓。

他渾身裹著一塊一塊雜亂拼接一起的黃色、白色、黑色的細毛,有如一只斑斕小虎,臉卻是雪白的,眼睛又圓又亮,鼻頭粉紅,嘴巴很大,閉合起來又顯得柔和,白色胡子向外奓著,額頭以上覆蓋著深黃色夾白條的細毛,兩只大耳朵在頭頂左右向前張開……

小白臉出生以后一直閉著眼睛,像一個小絨球似的和它的三個同胞弟妹擁擠在一起,搶著吮吸他的媽媽,也是一身黃白色相間的母貓腹部乳頭泌出的乳汁,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再吃。終于有一天,他睜開了眼睛,感受到了光線和外部世界的形象,他四肢爬動,小腦袋盡力向上仰起,這時,便看見了背著光的三個人臉,那是一個衰老的爺爺和一個男娃、一個女娃,他們頭挨著頭,正在議論著什么。

“這幾個小貓,哪個好看?”

“就這個黃白黑混雜的好看……”

“應該起個名字,叫啥好呢?”

“臉是全白的,就叫小白臉……”

“咋叫的跟戲臺子上唱戲的一樣呢?”衰老的爺爺滿臉皺紋,笑瞇瞇地說,“咱們家又多了張吃飯的嘴咯!”

“我省出一個饃來……”小男娃說。

“光吃饃不行,他嘴饞……”小女娃說。

爺爺拍拍他們的頭,說:“好辦!你每天到你四叔開的‘農家樂’烤魚攤上,揀客人吃剩下的魚頭、魚尾,拿回來喂……”

“干脆叫他捉老鼠去……”小男娃說。

“那要等他長大了,再說,咱們農村鬧老鼠都興用藥,拌上糧食,貓吃了死老鼠,注定死路一條……”爺爺一邊說,一邊用他那青筋暴起的手把小白臉輕輕抓起,讓他面向自己。

小白臉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名字,露出小而圓的肚腹,張開粉紅色的小嘴,喵喵地叫,細弱得像蚊子扇動翅膀的聲音。

“他的眼睛咋是藍的呢?”

“剛生出來,都這樣。”爺爺把小白臉輕輕放回原處,說他是個公貓。

小白臉顫巍巍立起身子,卻被他的弟妹們擠倒,他奮力爬起來,腳爪踩著另一只全白的弟弟的肚腹,前爪向上抓,終于抓住了一個楞邊,他仰起頭,睜大眼睛,那個爺爺和小男娃、小女娃都不見了。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個破舊的搪瓷臉盆里,腳下墊了一層舊棉花套子。向外看,破舊臉盆放在房門后邊一個角落里,旁邊是一個炕壁高大的土炕,炕面上鋪著葦席和褪了色的舊被褥。對面墻下放一張四條腿的木桌,桌上一個黑烏烏又閃著亮光的四方形大匣子。抬頭向上看,頂棚高處一條電線下吊著一只明晃晃的電燈泡,放射出刺眼的亮光,那亮光把屋子里照亮了,也引起了小白臉的好奇,他就盯住看,瞳孔慢慢縮成一條線。這時,離開貓窩的小白臉的媽媽,一只碩壯的也是黃白相間皮毛的母貓,不知從什么地方竄了回來,不由分說,把亂爬的小貓們一一叼起,放回舊搪瓷臉盆里,訓斥他們說:好好在窩里呆著,不許亂爬!隨后便伸出有肉刺的舌頭,輪流給每個兒女舔著身上的細毛。

小白臉覺著媽媽的舌頭溫熱而濕潤,像一只木梳在輕輕梳理他渾身的細毛。他伸展開身體,讓媽媽舔著、舔著,不一會兒,就昏昏然入睡了。

又過了幾個讓小白臉覺不來長短的日子。一天太陽光明明亮亮、暖暖和和地探身進了房子,從大開著房門把空氣里的灰塵照射得星星點點發光發亮,小白臉被吸引住了,他奮力伸出前爪、扯長身子,終于抓住了舊搪瓷臉盆的楞邊,腳下一使勁,便跌出盆外。四只腳一挨磚鋪的地面,覺出又硬又涼。他朝房門開處,搖搖晃晃,扭動著圓滾滾的身軀爬去。迎面是一道磨得光禿禿的門檻,比自己高出很多,小白臉仰起頭,伸出前爪,攀爬上去,尚未站穩,便又咕嚕嚕滾出到門檻外邊。他第一次看到這個農家院落,左右是兩間廂房,直對自己的是一個門樓、兩扇舊木門,都很高大,只有仰起頭,才能看到房檐上的木椽。他呆呆地站在臺階上,覺出腳底下石頭臺階的冰涼。這時,他又看到了爺爺,正坐在臺階上一只小木凳上吸旱煙葉子,嘴里吐出的煙氣和煙鍋里冒出的煙氣,一縷一縷的在陽光映射下變成淡藍色。那個小男娃和小女娃正在院子正中一個小方桌邊做功課作業。他們都同時看到小白臉。

爺爺愛憐地說:“小家伙會滿地跑了!”

小女娃跑過來把小白臉抱起,放到小方桌上,小男娃也伸出拿圓珠筆的手摸小白臉的小額頭。小白臉站直了身子,伸出前爪試探地踩了踩桌上攤開的課本,看到面前是一大片光滑、潔白的紙張和上面五顏六色的花紋,他又聞了聞那只花花筆桿的圓珠筆,好像有小女娃手上沾濡過的肥皂味兒。小白臉不知道害怕,被暖暖的太陽光曬得身上發熱,便半坐半臥地斜躺到小女娃的課本上。

李檣攝影作品·遠方系列 四川甘孜 1987年

小白臉的弟妹們也都跌跌撞撞從門檻上爬出來,在石頭臺階上顫巍巍地小步走著。這時,小白臉的媽媽不知從什么地方游逛歸來,他蹲在一邊,密切看著自己的兒女們,忽然爺爺家養的那只渾身黃黑羽毛的母雞探頭探腦、邁開大步從院子門口走來,小白臉的媽媽猛然躥上去,把臺階上的小貓們一個個咬住脖頸后邊的毛皮,叼起來,跨過門檻,放進破舊搪瓷臉盆里。他又回來,死死盯住躺在小方桌上的小白臉。小男娃一把抓起小白臉,輕輕放到土地上,對母貓說:“快叼回去吧!”

爺爺從嘴里拔出旱煙嘴,吐出一口煙氣,說:“也是一個當媽的嘛!”沉默一會兒,又問小男娃:“郵局沒來人?你爸你媽也沒來信來電話?”

“沒有。”

“你爸你媽出去打工,那地方可遠哩,坐火車都要好幾天。掙倆錢可不容易呢!前年過年冰雪把電斷了,火車不通,他倆在火車站上整整坐等了三、四天,才擠上了車……”

“爺爺,咱們買個手機吧,隨時可跟我爸我媽聯系……”小男娃、小女娃齊聲說。

爺爺又吐出一口煙氣:“攢夠了錢,再買。”

小男娃低聲卻又正兒八經地說:“爺爺,聽我們校長說,我們小學只有十來個學生,下學期可能要并校哩……”

爺爺吃一驚:“什么并校?”

“就是說,咱們村里不辦學校了,都集中到鎮小學去。”

爺爺愣了,說:“你們小學還是人家出錢蓋的希望學校哩!咋說不辦就不辦了呢?”緩一會兒,接著說,“那就叫你爸你媽把你倆接去,到大城市去念書,好不?”

小男娃、小女娃都跳起來,喊著:“好!好!”

爺爺在石頭臺階上敲掉了煙鍋里的煙灰,嘆一口氣:“我老了……”

小白臉被他的媽媽用嘴叼著,身體懸在離地面三、四公分的空間里,越過門檻,被放在破舊搪瓷盆里。貓媽媽說:過幾天,我就給你們斷奶了……隨即挨個兒用舌頭輕輕地舔他們的額頭。

后來,又經過好幾次的攀爬,小白臉覺著自己的四條腿有勁兒了,可以伸直邁步走了。他試著快跑了幾步,竟然成功了。他又試著去翻越那道門檻,卻被關著的木門擋住了,木門縫隙里透進絲絲縷縷的太陽光。小白臉很好奇,他試著用前爪去抓那幾條光線,卻撲了個空,什么都抓不住。他只好沿著炕壁下邊和桌子腿下四處走動,嗅一嗅,看一看。忽然從墻角處溜出一個黑影子,仔細看去,尖嘴巴、深褐色毛皮、兩只黑豆似的亮眼睛,飛快地跑動,又猛地停下不動。小白臉愣了,不認識,便走上前去,誰知那個東西嗖地一轉身順墻根急速地溜走了。小白臉搖搖頭,不解地向回走,走到炕邊,看見棉被的一角直直地搭在炕邊,他試著伸出爪子去抓,竟然抓住了,便攀爬上炕,看見他的媽媽正舒服地打著呼嚕踡臥在胡亂疊放著的被褥上。小白臉便向媽媽的腹下拱去,卻把貓媽媽驚醒了,打個哈欠,站了起來。小白臉問:我看見了一個東西……貓媽媽說:是個尖嘴、長尾巴的嗎?小白臉說,好像是。貓媽媽說,那是小老鼠呀,你咋不去抓他呢!小白臉縮著脖子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會。貓媽媽說:這還得我自己來,你再長大一些,我可以教你。小白臉自言自語: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貓媽媽說:到你不吃我的奶的時候,到你完全靠自己的牙齒去撕咬食物的時候……

這一天,終于提前來臨了。小男娃拿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包了一些他四叔烤魚攤子上剩下的魚頭、魚肉回來,又掰開一個白面饃,混在貓食的粗碗里,拿開水泡了。貓媽媽領著他的兒女們,擠著圍在粗碗四周,撕咬吞吃起來。小白臉第一次用自己銳利的小牙齒撕咬咀嚼食物,特別地香,他又餓了,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貓媽媽吃了幾口,便停下看他的兒女們吃,整個粗碗被他們舔食得干干凈凈。小白臉吃飽了,便蹲坐在一邊,無師自通地用舌頭舔自己前爪,又用前爪揉搓他的臉頰和耳朵背后的毛,那樣憨態,那么靈巧,特別是粉紅色的舌頭卷上去舔鼻頭的動作,十分可愛,惹得爺爺笑著撫摸著,說:“這些年,糧食夠吃了,才給你們泡饃呢!擱到前多年,你們就只能自己去逮老鼠咯!”

小白臉瞪起大眼睛,看著貓媽媽。

貓媽媽哼哼地說:“這都是你太爺爺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們只能抓老鼠吃,還到野地里去抓小雀兒呢!家里的饃籠子掛到梁上,貓是夠不著的……”

小白臉弄不明白,呆呆地蹲坐著,只覺得媽媽說的全是遙遠的古代的事情。

這一天,三間上房當中的木門照例完全打開了,展現出燦爛的外部世界,太陽光毫不吝惜地把光線和熱力投射進來。小白臉在破舊臉盆里待不住了,更不想只在炕底和桌下、椅下轉悠,他直直地翻過門檻,越過石頭臺階,跳到院子當中的土地上。他嗅嗅地,看看磚縫里萌生出小草、無聲地飛過的小蟲,一切都是這么新鮮!迎面走過來十幾只淡黃色的小絨球,邁著細細的小腿,一邊向地面上啄食著什么,一邊爭爭搶搶向前走,圓滾滾的很好玩的樣子。小白臉瞪大眼睛,盯住看,猛地他沖了上去,想捉一只球絨兒。那些小絨球倒很靈活,一下子就跌跌撞撞跑開了。小白臉撲了個空,愣在那里不動,這時便覺著額頭上被什么東西啄了一下,疼得厲害,原來一只紅臉膛、尖嘴巴、身披黃黑雜色羽毛的大母雞正站在小白臉對面,偏著頭盯住他。小白臉大吃一驚,四條腿一齊開動,逃回到石頭臺階上。貓媽媽穩步走過來,說:那是雞呀,一只會下蛋的母雞,他也有一群娃娃,比媽媽的孩子還多,你招惹他干啥!小白臉恍然大悟,說:噢,原來是雞,我當是什么呢!貓媽媽說:他只輕輕地啄你一下,小雞的爸爸才厲害哩,那一啄可能啄瞎了你的眼睛。他們的窩在院子角落里,是個磚壘的小棚棚。記住,我們不去惹他……

但是,小白臉的好奇與好動怎么能阻擋得住呢!他在院子里四處轉悠,看見樹葉、樹枝的影子在地上晃動,就去用爪子抓;看見墻角落里的木椽,就露出前爪去摳它的粗糙的外皮;甚至跑進廚房,跳上木案板,嗅聞木案上切過魚骨頭的味兒。這天,他在太陽光照耀下,蹲坐著,忽然看見自己的尾巴尖兒輕輕地動著、搖著,便大感奇異,轉過身用前爪去抓它,誰知身子一轉,尾巴也轉走了,抓不住。身子越轉得快,尾巴也轉得快,根本無法抓住。小白臉懊喪地蹲坐下來,那盤在身邊的尾巴尖兒仍然在輕輕搖動。這些都被貓媽媽看見了,貓媽媽瞪大眼睛,笑說:笨蛋,那是你自己的尾巴尖兒啊!

這天,小白臉又遇見一只大黑狗。那只黑狗鼻子邊有褐色條紋,眼睛突出,臉很長,個頭很大,從門樓外探身進來,一邊四處看,一邊用大鼻子嗅著聞著。小白臉不知好歹地迎上去,想認識一下。誰知那只大黑狗低頭看看他,有點蔑視地仰起頭,理也不理。小白臉又進一步用前爪去抓大黑狗的前腿,連抓幾下,這就惹惱了大黑狗,他嘴里嗚地一聲,鼻子里噴出一股狗的氣味來。這就嚇壞了小白臉,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懼怯,渾身的毛和直直豎起的尾巴上的毛都一下子奓了起來,向后退了幾步。那個大黑狗又大聲吠叫一聲,那聲音震得耳朵疼,小白臉嗖地一下子轉身逃走,飛快地跳上石頭臺階。貓媽媽走到他的身邊,撫慰他說:不要害怕,那是隔壁人家的看門狗,樣子兇,其實不和我們貓斗的,只是嚇唬嚇唬你一下子……又說:以后見了比你大的東西,要立刻跑,免得吃虧!

在院子里玩膩了,小白臉渴望出院墻大門的門樓去外邊看看,想著想著機會就降臨了。他正在石頭臺階上懶散地臥著,院子里很靜,從樹上飛下來幾只麻雀,一跳一跳地在土地上走,轉動小腦袋朝四處看,又急速地低頭啄食地上的什么東西。小白臉捕捉一個活物的欲望爆發出來,他悄悄站起,眼睛死死盯住麻雀,腳步慢慢朝前移動,走下臺階,略停一下,便沖將上去。誰知麻雀們驚覺性更高,小白臉剛一撲出,他們就都張翅飛上墻頭,歪著腦袋朝下看。小白臉失望而又懊惱,他奔向院墻角落靠墻放著的幾根木椽,伸出前后爪抓住,一縱一縱攀爬上去,到了墻頭。那幾只麻雀卻又故意逗小白臉玩似的,展翅飛到墻外的槐樹茂密的枝葉里去了。小白臉無可奈何,他在墻頭上蹲坐下來,展眼四望,一下子驚呆了。唉呀,這個世界真大呀!眼前墻下是一條碾實了的土路,一家一家的房院緊緊挨擠著,有的房院還是二層的,大門深紅色,釘著一溜溜泡釘,隔壁緊鄰的門口蹲著那只大黑狗,很無聊地伸著舌頭。街上很靜,掛著“農家樂”大牌子的幾家門口停著黑色灰色的小汽車,一伙一伙比爺爺他們穿著鮮亮的人搖搖晃晃走動著。向遠處看,一排翠青深綠的山峰的影子有層次地橫亙在天邊,下邊的地平線上有些四方的小小的車影在迅速竄來竄去,再下邊便是一大塊一大塊連綿不斷的深綠色、又泛著小小波紋的麥田。風輕輕地吹拂著,從槐樹枝葉間流淌下來,流至小白臉的臉頰上。小白臉蹲坐著,前腿規規矩矩并在一起,尾巴也收到身邊,他靜靜地盯住這所有的景色,所有的晃動著的光影和斑斕的色彩。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小白臉蹲坐著看得眼睛困了肚子里空了,他便順原路悄悄下來,剛一落腳地上,便看見貓媽媽正站在院子當中等著他。貓媽媽說:你會爬墻了,會上樹了,說明你長大了,你的弟妹們還不會哩!

小白臉有點羞澀地說:不知怎么,我就爬上去了。外邊太好看了……

貓媽媽說:你只能遠遠地看,那是人們的世界,你要學會逃避……

小白臉問:為什么?

貓媽媽不直接回答,只是走到小白臉身邊,伸出舌頭舔舔小白臉的臉頰和額頭,說:你再大一些,自己就會明白的……

夜里,圓圓的電燈泡猛地亮了,發出刺眼的光芒。爺爺和小女娃坐在土炕上,小男娃坐在土炕前的一只木凳上,他們一齊在看方桌上那個黑匣子。那個黑匣子原來毫無生氣,忽然變亮了,五彩斑斕,里邊有很多人在跑動,在追逐一個圓圓的白球。那個白球在人們的腳下或猛然飛起,或順地皮滾動,或在半空劃個弧線,或在人們頭上撞擊,最后射入一個大大的網內,密密麻麻的人群奮起高喊,小男娃也拍手喊叫,只有爺爺默默無語地抽他的旱煙葉子。小白臉在土炕角落里看著那個白色圓球飛起,射向黑色方匣子,忽然就不見了,他大為驚奇,連忙起身,從炕角落跳上方桌,到黑色方匣子后邊去尋,哪知道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沒有,只有幾條細線掛在那里。小白臉從黑色方匣子后邊灰頭土臉走出來,惹得爺爺和兩個小娃一起大笑,爺爺說:“你這個傻瓜!那是電視,只是個影子嘛!”話剛說完,就有人敲響院門,爺爺下炕出去看,一會兒,就領著一個人進來。爺爺讓那人坐到炕邊,從桌子抽屜里拿出一盒煙來,又大聲叫小男娃把電視聲音關小。

那個人穿一件深灰色夾克衫,臉色黝黑,頭上卻戴頂淺黃、深綠混雜一起的有帽檐的圓頂迷彩服帽子,手抬起來,顯示正夾著一根抽了一半的紙煙。爺爺放下煙盒,笑著問:“村主任不在家里看球賽……”

那個被喊做村主任的中年人,笑說:“白天沒時間,只有現在來。快到忙季收麥了,要請收割機來,就是村頭通大公路的路太窄了,要擴展一下,再鋪上礪青。鎮上政府給些錢,咱村再湊點錢,名家各戶都要分攤一點……”

一聽到要攤錢,爺爺滿臉皺紋都擠到一塊,唉聲嘆氣:“你主任知道我的難處……”

“知道,知道,別人家都蓋了新房,你家光買了些磚,還堆在院子外頭哩!都改革開放了,還住著人老幾輩子留下的祖業里……前幾年,我嬸又害病,病故了還從城里拉回來葬埋了,這都要花錢……”

爺爺鼻子里唏唏溜溜了幾下,用手抹了抹,說:“這我要謝謝你了,那時候村里人還多,靠鄉親們挖墓的挖墓,抬棺材的抬棺材,才把喪事辦圓滿了。我準備了個豆腐席,你村主任一聲喊,說是大家都回家去吃飯,不要增加我的負擔……唉!多虧你村主任了。”

村主任笑說:“那咱們就這么辦──老叔你家就不要攤錢了,你出幾個工。你知道,現在是人人都各顯本事哩,有務果樹發家的,有買車跑運輸的,有做生意賺大錢的,有外出打工的……”

爺爺連忙說:“行,行,拿镢頭挖黃土,拿鐵锨平平地,那沒問題,做了一輩子莊稼了。”見村主任要走,又說,“給你拿個啥……”彎腰從破舊搪瓷臉盆里抓出小白臉的一個小弟弟出來,放到村主任手上,“剛斷過奶。”

村主任笑了:“我屋里老鼠多得成了精了。”然后,小心地揣到懷里,轉身走了。

小白臉蹲坐在方桌的一角,眼前發生的事情,他不理解,也沒什么反應,轉頭去看貓媽媽,貓媽媽正縮成一團,閉著眼睛仿佛入睡了似的。

日子越來越長,天氣越來越熱,小白臉蹲坐在上房前的石頭臺階上,他出不去街門,爺爺修完路后,每天都要到他家承包的那幾畝地里去看麥熟的情況,小男娃和小女娃去上麥忙假前最后幾天課,街門從外面反鎖了。那幾只小絨球的小雞們一下子也都長大了,腿長了,啄尖利了,頭仰得很高,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小白臉不再去惹他們,他還記得雞媽媽啄額頭時的疼痛。這些日子,小白臉倒是很關心自己的干凈了,他坐著,低頭,伸出粉紅色的舌頭,頭一揚一揚地舔著胸前那一塊雪白的細毛,然后,又舔前爪、舔指甲的縫隙。

忽然,墻外村路上有轟隆轟隆的聲響由遠而近地傳來,幾乎要接近街門口了。小白臉從石頭臺階上一躍而下,從墻角的木椽上爬上墻頭,在他的眼前,跟一間房子大小差不多的刷成鮮紅色的東西正停到門口,有門有窗,有四個大輪子,還有一些小白臉根本不認識的物件懸在前頭。這是什么呢?小白臉的小頭腦里飛快地思索著。這時,街門被推開了,爺爺頭戴一頂舊草帽,手背著,握著一把鐮刀,先走進來,后邊跟小白臉從未見過的戴著墨色眼鏡,穿著黃色背心的兩個人。爺爺請他們在石頭臺階上坐了,搬來小方桌,斟上茶水,拿出紙煙,急火火地說:“才把你們盼來了,麥熟到了,要趕緊割哩!”

那個有黑髭鬚的人問:“你家人呢?”

“兒子和媳婦到南方打工去了……”

“咋不在縣城打工,忙時就回來了。”

“唉,圖南方的工資高么!”爺爺挨人頭敬紙煙,用一個看不來顏色的打火機給點著了,問:“這割一畝多少錢?”

那人說了個數目。爺爺問:“能便宜點?”

“唉,都是市價嘛,機器折舊、人工、油料,樣樣都要折算進去。這樣吧,給你們村主任說說,少算點。你們村主任在路口攔住我們,這才給你們割哩,統一交錢……”

爺爺立馬站起,“好,這就走!麥茬得留低點,還得種包谷哩!”

小白臉從墻頭上向下看,爺爺和那兩人都矮了半截的樣子,匆匆忙忙一個跟一個走出街門。街門敞開著,沒有關。

小白臉坐不住了,他眼看那個房子樣的東西,四輪轉動,從街門口朝外開去,便飛快地從墻頭上下來,貼著門扇溜到門外的村路上,又貼著墻根跟著那個大東西向前跑,他偶爾一回頭,看見貓媽媽還睡在石頭臺階上,懶散極了。小白臉跑著,聽見幾個小娃在后邊喊:“貓,小花貓,小咪咪……”他理都不理,四條腿飛一般向前跑著。終于,看見那個大東西開進黃澄澄的麥田里了,順著麥行子向前移動,吞吃著在小白臉看來像森林一般比他高得多的麥稞子,身后留下整齊的麥秸,規規矩矩躺在地上。爺爺蹲坐在地邊頭,草帽墊在身下,目不轉睛地看。

小白臉也站在路邊看,一方面豎起耳朵聆聽四方的聲響,尾巴也高高地豎著,有什么黑影和聲響接近他,便急速逃跑。他對這寬闊無際的田野有好奇,也有恐懼。終于他向回跑了,迎面看見雞媽媽領著兒女們走進割過的麥田,開始啄食地里殘留的麥粒。小白臉跟上去,說:好吃不?我也嘗嘗。雞媽媽警惕性很高地搧動兩只翅膀,朝小白臉刮起一道熱風,說:你走開!你有啄食的嘴巴嗎?你能咬碎麥粒嗎?說著,揚起頭,偏著眼,斜看小白臉。小白臉退了幾步,轉身飛快地跑回村里,好在街門還敞開著,便一溜煙鉆進去。

貓媽媽從石頭臺階上抬起身子,低頭看著從街門溜進來的小白臉,說:你看見收割機了?

小白臉走上臺階,挨著貓媽媽坐下,說:原來割麥是這個樣子,我沒見過。

貓媽媽說:你太爺爺說,他當年見過的割麥,滿地是人,手持鐮刀,彎腰屈背,要勞累好多天,才把糧食向家里扛哩!哪像現在收割機這么快……

小白臉面對街門口,看見爺爺領著幾個人肩頭上扛著裝滿麥子的長條布袋進來,他向貓媽媽說:看,看,你說的麥子收回家咯!貓媽媽斜眼一瞧,伸伸懶腰,說:去年就是這么快,今年還要快……說著,張開口,打了個呵欠。

小白臉眼睛直直盯住爺爺和那幾個人分幾次把二十多條裝麥子的布口袋掮進那個一直空著的西廂房里,靠墻直直地緊挨一起豎立著。爺爺拉住門環閉上房門,送出去,那幾個人坐上一個小一點的平板汽車,呼嚕嚕一陣響,開走了,街門口留下一溜青煙和好聞的氣味。

爺爺用一條干毛巾,扯長了,拍打身上的塵土。小男娃和小女娃從街門外回來,臉上通紅,沒有背書包,手提一個籠子,里邊放的濕手巾和塑料水瓶。原來他們是上地里給開收割機的人送水去了。小男娃朝爺爺說:“人家還嫌咱們沒泡上茶呢!”爺爺不語,只叮嚀說:“你去廚房燒些水,溫水洗臉涼快解乏……”小女娃坐到石頭臺階邊上,抱起小白臉,用臉挨挨小白臉的臉頰,爺爺說:“這么熱的天,抱個貓,不嫌熱!”

被放下的小白臉跑到貓媽媽身邊,臥下,看見爺爺對他的媽媽說:“唉,唉,老貓,這廂房里的麥子就歸你管了,黑夜里,好好守著,逮個老鼠吃……”

貓媽媽蹲坐著,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的樣子。

天漸漸黑了,小白臉走到角落里放貓食的地方,那個粗瓷碗里只泡了一點白面饃,根本不夠他們吃的。小白臉從幾個弟妹的爭食里只搶到了幾口,便朝著坐在炕邊吸煙的爺爺喵喵地叫了。爺爺拿起煙袋,朝他指著說:“不夠吃吧,到廂房逮老鼠去……”說完,綻開滿臉的皺紋,嘿嘿地笑了。

直到稍涼的夜風從敞開的房門流淌進來,五顏六色、樂聲狂放的電視機關了,爺爺和小男娃在炕上睡了,小女娃也在里間進入夢鄉,貓媽媽用舌頭舔醒了小白臉,從門檻上跳出去,走下石頭臺階,來到放麥子的廂房門口,門緊閉著。一看門檻下有一道很寬的空隙,便肚皮緊貼地面爬了進去。貓媽媽悄悄說:你鉆到里邊去,爬著,不要弄出聲音來,守著。小白臉心怦怦跳動,又興奮,又緊張,他聽話地跑進去,在一個角落地方悄悄趴下來,尾巴也收縮到身邊,眼睛里瞳孔擴成圓形,把黑暗處看得清清楚楚。小白臉從來沒有獵捕過任何活物,這是他生來的第一次,好奇爭勝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動,何況爺爺又把他餓了一頓,胃里又空著呢!他屏住呼吸,爪子下土地的熱氣漸漸消散,一股清涼潮濕的感覺在他的柔軟腹部慢慢傳上來,他收回前爪,彎曲著拳著,靜靜地守候。過了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側過頭朝門外聽去,貓媽媽也沒有一點聲響,小白臉感到孤獨和懼怯,想溜回去。就在此時,傳來一絲細細的沙沙聲音,小白臉渾身猛地一顫,肌肉忍不住繃緊了,他的眼睛向麥袋上望去,前不久見過的那個深褐色、尖嘴、兩只小黑豆般眼睛的小老鼠從頂棚上溜下來,又爬到麥袋底部,找一個可以搭嘴的地方開始撕咬起來。小白臉釋放出全部肌肉能量,猛撲了上去。可能是出擊得太早,他剛覺著已經把前爪搭上了小老鼠的背部時,那個機警的小偷嗖地一聲掙脫了,飛快地爬上麥袋,立即不見了蹤影。小白臉愣在那里,前爪半天不動,緩過神來,知道自己的狩獵行動失敗了,看來那個小偷不會再來了,他抖動了一下身子,從門檻下那個縫隙空處爬出來。

貓媽媽正埋伏在門檻外的角落里,一動不動,只有瞳孔放大成一顆黑寶石般地閃亮著。看見小白臉嘴里沒噙住任何東西,蔫蔫地爬出門檻,知道小白臉失敗了,卻不責怪,只是說:你回去睡吧,小老鼠不會再出來了,熱天天亮得早……小白臉問:你呢?貓媽媽回答說:我還得守著。

小白臉悄悄跑回上房,黑暗中看見在土炕的葦席上爺爺仰面朝天,睡得正香,鼻子輕輕地顫動著,打著鼾聲,那個小男娃光著瘦小的上身,側身安靜地睡著,沒有一絲聲音。小白臉看見破舊搪瓷臉盆里,他的弟妹們擠得滿滿的,便跳上土炕,在一個空空的角落里,扯長身子躺下,前爪后腳完全撒開,迷迷糊糊入睡了。

敞開的門和條形木窗透進白白的亮光,晨風輕輕流淌進來,爺爺先起來,到院子里坐到石頭臺階上抽煙。小白臉被驚醒,坐起身來,用舌頭舔舔前爪,又胡亂在臉頰、耳根處擦了擦,聽見爺爺歡快的叫聲:“啊哈,老貓逮了只大老鼠……”

小白臉連忙從土炕上跳下,飛快跳過門檻,就看見貓媽媽一變往日沉默緩慢的神態,四肢有力地站立著,兩條前腿下拖著一只很大的老鼠,嘴巴的牙齒緊緊咬住老鼠的喉嚨和脖頸,在院子大步轉著圈兒,由廂房門口走到上房石頭臺階下,走到廚房門口,又回到臺階下,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爺爺笑呵呵地夸獎說:“行了,行了,知道你立了個大功……”

貓媽媽放下已經奄奄一息的那只深褐色脊背、雪白腹部、拖著一只長尾巴的大老鼠,又嗅了嗅,便蹲坐在老鼠身邊,抬頭看爺爺。爺爺放下煙袋,很少有地摸了摸貓媽媽的頭,柔聲說:“有你在,老鼠們就要搬家了,他們不敢偷咱家的糧食了……還不快去吃了!”

小白臉的鼻子里撲進來一股血腥的刺激味兒,肚腹里的腸胃都加速蠕動起來,他無師自通地不等貓媽媽的呼喚,立即從石頭臺階上跳下去,撲向那和他一般大小的老鼠,張口便撕咬起來,他的兩顆小犬牙立即顯示出威力。他偶一回頭,便看見他的弟妹們也從石頭臺階上沖下來……

麥子收割回來,種下的包谷長得跟人的高低差不多了,在這個期間,小白臉身子長高、扯長了,黃色的毛更黃,白色的毛更白,黑色的毛更黑,皮毛光滑油亮,兩只眼睛睜得更圓更大,耳朵像兩雙喇叭一樣挺立著。他在院里四處游蕩,上樹,爬墻,追逐他不再害怕的那些長大了的雞們,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臥下歇著,只是最愛爬上炕頭,在爺爺發出汗臭的被窩上縮成一團睡覺,或者臥在小男娃的肚子上、小女娃的懷里,把前爪拳起,閉上眼打呼嚕。但是,他卻發現他的弟妹們都不見了,貓媽媽已經對兒女們的感情慢慢淡化了,不給小白臉說什么,好像自己從未生養過他們似的。小白臉卻渾然不覺。

天氣從炎熱漸漸涼爽,一天,爺爺手里不拿須臾不離的煙袋,卻提了個不知從那里找出來的鐵絲編成的籠子,抱起在炕上睡懶覺的小白臉,從頭撫摸到尾巴,自言自語地說:“都并校到鎮上去了,沒人管你了,你去城里去吧!保險你天天能吃上肉……”隨手揭開籠蓋,把小白臉塞了進去。然后,走出街門,反鎖了,提著籠子向村外大路走去。

小白臉懵懵懂懂,不知道咋回事,他沒有逃走,也沒有掙扎,只是四蹄牢牢抓住鐵絲站著,迷惑地四處張望。從鐵絲籠里向外看,就像隔了一層花花籬笆似的,小白臉看見他的貓媽媽正蹲坐在石頭臺階上,對小白臉被爺爺提走,沒有任何反映,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又把頭埋進拳起的前爪里,閉上眼睛,睡了。

走出小白臉熟悉的村道,路過包谷茂盛的大田,走上像一條平坦河流上正飛馳著連綿不斷的小汽車的公路,爺爺提著的鐵絲籠子前后搖晃,搖晃得小白臉只好雙爪抓緊了籠子底部,肚子里也空了、餓了。他看見爺爺穿的膠底軍鞋一前一后輪番朝前移動,周圍都是光和影的錯動、聲音的高低交響,便懼怯得不敢亂動了。

走了不少路,碰見不少人,爺爺在一條兩邊栽滿梧桐樹的街上停下來。小白臉看去,這路上擠滿了人和車,人行道上擺滿了各種攤點。原來這是個專賣花木魚蟲的市場。先走過賣花木的,蔥蔥蘢蘢的葉子,紅的黃的花朵,遮擋得看不見人臉。又走過擺滿了玻璃魚缸和大木盆的魚市,小白臉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顏色不同的小魚,都在水里搖頭擺尾地游動,眼睛珠子卻是死沉沉的。又走過狗市場,狗都是用皮條拴在主人的手上,還有小狗靜靜地趴在盛狗的紙盒里,也有大狗在吠叫,卻只一兩聲。小白貓看得眼花瞭亂,昏頭暈腦。爺爺走到市場盡頭,在一棵樹下,挨著幾個也在賣貓的人蹲下,完全是一副老農的模樣,蹲得很自然,也很舒服。他把裝小白臉的籠子放到腳前,也不出聲吆喝,默默地抽起一袋旱煙葉子來。小白臉只能看見行人們穿著涼鞋、布鞋、皮鞋和運動鞋的腳在臉前嚓嚓地走過,卻沒有停下來的,但終于有一雙皮鞋、一雙運動鞋的腳不走了,鐵絲籠子被人用手提起,小白臉看見那是一個略帶憂郁的中年男人的臉和一個十來歲清秀光潤的女中學生的臉,他們微笑著,齊聲說:“這只花貓好漂亮!是賣的嗎?”

爺爺說:“拿到市上來,都是賣的。”

“好養嗎?”

“沒啥難養的,農村貓,就是泡饃吃。農村老鼠多,也吃老鼠。要的話,連籠子一起……”

“多少錢?”

爺爺舉起青筋暴起的手,伸出兩個手指。那個中年人又說了幾句話,伸手進上衣口袋里,拿出幾張鈔票來。爺爺收了錢,還拿起朝著太陽光看了看真假,便把鐵絲籠子連帶小白臉遞給那個中年人,隨后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后邊的塵土,轉身就走。小白臉忍不住喵喵叫了幾聲,爺爺沒有回頭,挺著身子,溶入人的潮流里,走了,消逝了。

那個女中學生一直抱著鐵絲籠子,輕快地走著。街道,門戶,墻壁,車輛,人流,行道樹,一直在小白臉的眼前流淌、旋轉,弄得他像是落入茫茫的霧里,分不清方向,弄不清去處。直到進入一條窄窄的小巷,進了一個四合院的大門,來到上房里,籠子放到桌子上,小白臉才有點清醒。那個被叫做爸爸的中年人找了一條麻繩,抓出小白臉,在他的脖頸處拴上,又把繩子另一頭拴到方桌的木腿上,說:“先拴上幾天,怕的是野貓,亂跑……”

桌旁的椅上坐著一位頭發雪白的奶奶,顫著聲埋怨說:“不嫌麻煩,買個貓回來……”

女中學生挨著奶奶說:“我爸上班,我媽去外地,我上學,給你買只貓,解悶散心……”

小白臉多半天沒吃沒喝,圍著桌腿亂轉,喵喵叫著,仿佛在說:我不是野貓!

女中學生四處尋找,找來了一只白瓷碗,拿一個白饃掰開,澆上白開水,放到小白臉面前。小白臉又饑又渴,伸出舌頭舔著,又向口里裹進幾塊又軟又散的饃塊,稍微墊了墊饑餓,小白臉便覺得口里無味,又沒有吸引他的肉味和魚腥味,便轉臉走開。一家人都說:“這個饞貓……”奶奶說:“明日去買點豬肝或者羊肝來,切碎了,拌進去,看他吃不吃……”

入夜不久,放在一個老式木柜上的電視機開了,五光十色,聲音響亮,后來關了。老奶奶在床上暖好被窩,女中學生在里間收起課本和作業本,關了臺燈,爬上床去,都不言不語地睡了。小白臉卻毫無睡意,爸爸給他找個紅色塑料盆,從廚房里弄些蜂窩煤渣進去,放到他的身邊,小白臉明白那是讓他排泄用的,他嗅了嗅,干燥,稍微有點嗆人。他向外走,剛走了七、八步,便被麻繩扯住了。因為是幾十年的老式平房,天花板是用葦稈搭上方格架子,糊上粉紙和麻紙,這便成了老鼠的世界。小白臉聽見老鼠實行越野賽似的,在頂棚上狂奔,聲音特別響亮。奶奶在夢里,半睡半醒地說:“這些死老鼠,害死人了!”小白臉為饑餓困擾,本性頓發,不停地扯住麻繩轉圈兒。這時,便有老鼠從頂棚上一個洞里下來,順墻根跑過,發現一只花貓,他們便停下不動。小白臉仔細看去,這些城里的老鼠,身上的毛是棕色、黑色混生的,個頭較小,但眼睛黑亮,行動迅速。小白臉憋足了勁兒,向前猛地一撲,卻被麻繩扯住了,不但夠不上老鼠,還扯得脖頸生疼。小白臉不明所以,又撲了幾次,都不成功,他圍著桌子腿,轉來轉去,分明是憤怒了。誰知那些城市老鼠也嚇壞了,連忙逃走,看見小白臉并未追來,遠遠地從墻角瞅住小白臉看。

第二天,泡饃的碗里果然有了引誘食欲的豬肝末兒,小白臉發瘋似的吞吃著,嘴里還發出嗚嗚的聲音,不大一會兒三口兩口就把一碗饃吞吃到肚子里。吃飽了,小白臉便靜靜地蹲坐著,用舌頭舔前爪,舔肚腹,彎下頭來用前爪擦拭臉頰和耳朵背后。奶奶一直看小白臉吃東西,笑說:“能吃得很……”

由于每天有一大碗豬肝或者羊肝拌饃吃,小白臉被這無形的繩索扯得更牢固,那脖頸上的麻繩便被爸爸解去了,小白臉活動范圍空前擴大,他四處游動,餓了就回來吃上一兩口,然后爬上椅子,或者在奶奶的木板床被褥上團成一圈睡覺。奶奶閑了,便用戴著頂針的手掌輕輕撫摸他,從額頭直到尾巴,臉上的皺紋都放松開來。一家人和一只貓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奶奶抱著小白臉,撫摸著,臉上露出溫煦的笑,嘴角便流淌出一首年代久遠的兒歌:

咪咪貓,上高橋,

金蹄蹄,銀爪爪,

上樹去,逮雀雀,

雀雀飛了,

把老貓給氣死了!

小白臉不知所以,倒把在一旁玩手機的女中學生笑壞了。她說:“奶,你咋會這么老的東西哩……”奶奶說:“不知多少年頭了,這還是我當姑娘時老人教給我的……”

白天睡覺,夜里特別清醒,小白臉便急著想出去。他在關閉著的上房里轉悠,走到四扇格子門角落里,眼前是陳舊、破損的糊著白紙的門框,發現拐角有個破洞,小白臉一鉆,頭過去,身子也就過去了。他站在磚砌的臺階上看,四合院完全是封閉了的,兩邊有廂房,對面是街房,大門在街房一角。全院住著三家人都已入睡,小白臉昂著頭,沿臺階轉了一圈,好像一個鐵桶,沒有可以出去的地方。不像在農村里,院里有雞,鄰家有狗,天上有飛鳥,村外有大田,有成行的樹木,而這里都沒有,連剛來時從頂棚上溜下來的老鼠們因為生性怕貓,也搬家去了別處。小白臉覺著孤獨、寂寞,他在墻根處嗅嗅,到院中幾盆菊花、月季下聞聞,又走到東廂房,門閉著,覺著微微的一股暖氣從門縫里透出來,那暖氣里有油脂和面食的味兒。另一旁的天井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油毛氈棚兒,是用幾根粗木棍搭起來的,也透出同樣的味兒。小白臉大膽地伸出前爪,試著抓抓粗木棍,竟然可以攀爬。本能使他順著粗木棍向上爬,毫不費力地爬上棚頂,不太高的地方是鄰家的院墻,縱身一跳,上了院墻,再縱身一跳,便上了房頂。展現在小白臉眼前的是一大片青瓦鋪就的魚鱗樣的傾斜的坡頂,小白臉踩上去,覺著腳底粗糙、干燥。順瓦坡走上屋脊,眼界頓覺開闊,原來這三間瓦屋頂又連接著其他三間瓦屋頂,一層一層鋪展開去,顯然是一個個既連著又隔開的院落。有的院落里還伸出一大團一大團蓊蓊郁郁的樹木枝干和樹葉。小白臉抬頭看天,天上閃爍著密密麻麻的星,吹來涼涼的風。他蹲下來,仔細辨認四周,四合院外是一條小巷,僅有的幾個路燈一盞盞亮著,小巷盡頭是條大街,路燈密密麻麻發出一片橘黃色的光,映照著街旁一座座高樓大廈,像是許多筆直矗立的巨大黑影,街上不斷有亮著兩只眼睛的黑匣子般的汽車駛過,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蹲坐的時間久了,小白臉張開粉紅色的嘴巴,打了個呵欠,他想到遠處去,卻邁不開腳步,便朝回去的隔墻處走去。

小白臉的生活很快就有了規律,他吃飽喝足了,就走動走動,然后親近地靠近奶奶,喜歡奶奶用手掌撫摸他。奶奶每日做三餐飯,還要上超市或在城門附近的早市上去買菜、買肉、買糧,閑下手來就坐在玻璃窗下的方桌邊縫縫補補。小白臉就臥在方桌一角,那桌面涼涼的,睡久了被他的體溫暖熱了,他站起來,前爪伸出,腰拱起,扯長身子,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這時,奶奶就拿木尺在小白臉的身上輕敲一下,笑說:“你個懶貓,真會享福……”小白臉閉上眼睛,縮起耳朵,向后退去。然后,站直身子,豎起尾巴,沿著方桌邊走來走去。

隔著方格玻璃窗,可以看見大門外前后緊跟走進幾個身穿厚布夾克的男人和新鮮花樣衣服的婦女,手拿文件夾子和筆、圓盤狀的卷尺,站在臺階上問:“有人在嗎?”住街房、廂房的兩戶人家有人出來,奶奶也顫巍巍地出來,靠在格子門邊,疑惑不定地看著。那幾個人說:“我們是拆遷辦的,咱們這一塊的巷子都要拆了,要改造,蓋商貿大樓,請外國人設計,政府已經批準了改造計劃。今天先登記一下,你們各家先都把房產證拿出來,我們要量面積……”

包括奶奶在內的三戶人都發愣了,七嘴八舌地問,又只好順從地回家拉抽屜、開柜子,把房產證拿來,那幾個照著抄在本子上,然后便拉卷尺在院子里平扯開量著。晚上,爸爸回來,奶奶急火火地把拆遷丈量的事告訴他,爸爸一聽,就急了:“商業開發,又不是公益事情,憑啥說拆遷就拆遷了呢?”

“這都風言風語好久了。拆遷辦的人說將來要公布拆遷辦法,要補償安置呢!或者原地返回,或者異地遷住……”

爸爸在上房地當央轉圈兒走來走去,嘴里嘟囔著說:“文革中房產都收歸公有,才落實政策幾年,又拆遷了……”

女中學生說:“異地遷住,我上學就遠了,現在功課又多,半夜半夜做不完……”

小白臉蹲在舔光了的白瓷碗一邊,仰頭看,只覺得節能燈光下,人臉發白,影子亂晃,說話的聲音在夜空里沖撞、振蕩。天氣已經很涼了,風從四扇格子門的縫隙里透進來,冷颼颼地……

第二天,可能是拆遷的事兒打亂了小四合院里的平靜,幾戶人家都在嘈雜議論,小白臉發現白瓷碗里空空的,奶奶忘記了買點豬肝、豬肺或者炸帶魚放進去,只好拿點油烙饃,用水泡了。小白臉整夜在外游逛,一大早肚子里空無一物,但聞了聞,還是沮喪里縮回頭去,轉身走開了。這就惹惱了正煩拆遷事的爸爸,呵斥說:“你這饞貓,還罷吃了!”抓起小白臉,一下子從開著的格子門扔到四合院的天井里去了。小白臉猝不及防,只覺得身體漂浮在半空里,冷風緊緊包裹著,他嚇壞了,本能地四蹄張開,終于穩穩落地,立即一轉身溜到花盆背后的暗處去了。奶奶埋怨兒子:“唉,唉,你跟一個貓發啥脾氣哩!”一邊嘴里喵喵叫著,一邊下磚砌臺階來找……

從此以后好多天,小白臉看見爸爸的腳向他走來,聽見是爸爸的說話聲,便飛快爬入桌子、木板床下去,或者是跑到院子,順油毛氈棚的木柱爬上房去。他越來越熟練,只三爬兩縱就站到房頂的瓦棱上了,只聽見女中學生在臺階上喊:“奶奶,貓又上房了……”奶奶回應說:“那是個貓么,不上房干啥?你抓緊做功課!”

天氣一日一日涼了,小白臉的腳踩在房頂瓦面上,只覺得越發涼冰冰的。抬頭看天,有時星群被淡云遮住,有時月光皎潔,像是給魚鱗般的屋瓦上鋪上了一層霜。小白臉最感舒服的是房頂上空無一物,絕對安靜,人都在屋檐下生活、走動、說話、爭吵,從來不會到房頂上來,房頂上又很干凈,只陰坡的瓦縫里長了一片一片的瓦松。小白臉可以任情蹲、臥、跑動,不再因為怕人而順墻根根溜來溜去。他愿意怎么走,走到啥地方,沒有阻隔,都可以自主決定。小白臉每夜上房,慢慢走遍了這一片連在一起的瓦房頂,他分不清下邊院落是什么人家,過著怎樣的日子,他只是走,慢慢地走得遠了,遠得看不到巷口連著的大街道。小白臉自己不知道,他太寂寞了,實際上,是想尋找一個同類的貓。

最終,這個機遇來到了。這天半夜,小白臉上了房頂,輕車熟路地朝小巷深處的院落房頂走去。走到最東頭的一家時,平時空無一物的房脊上,一團白花花的東西蹲在那里,他愣住了,仔細睜大眼睛去看,原來那是一只白貓。白貓的眼睛忽然轉過來朝向小白臉,那兩只眼睛,一只是淡藍色的,一只是黃色的。這就極大地引起了小白臉的好奇,他記得貓媽媽和他的弟妹們毛皮色不一樣,眼睛顏色卻都是黃色的,這只白貓咋回事呢?他提起前爪,輕輕踏下去,慢慢朝白貓走去。那只白貓仍然靜靜地蹲坐著。小白貓越走近白貓,仿佛聞來一種氣味,不是很香,也不難聞,雖然引起不食欲,卻強烈地引起小白臉體內一陣騷動。小白臉不敢唐突,他緩緩地、悄悄地走到那只白貓身邊,伸出粉紅色的鼻頭去嗅白貓的臉頰。白貓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他。小白臉為體內的躁動所主使,準備用嘴去咬白貓的脖頸的時候,那只白貓卻猛地爆發出活力,像一只突然點燃的爆竹,跳開來,嗖地一聲,飛快地跑了,在小白臉發愣的時候,就不見了蹤影。

李檣攝影作品·遠方系列 四川甘孜 1987年

小白臉沒有料到這一招,愣住了,清醒過來以后,面前是空空的房脊。他鼻子嗅著白貓留下的氣味,朝白貓逃走的方向搜索而去。緊隔著的一家院落也是舊式的天井,院子中間種著夾竹桃一類的灌木,臺階上臥著一條很肥壯的棕色大狗,看見走在房檐邊上的小白臉便直起身來,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小白臉明白這樣的院落是不能下去的,便又向前走到另一個四合院院落,朝下看,那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樹,枝葉茂盛,手掌般的葉子有些已經開始落了,大部分還掛在枝頭上迎風搖擺。那樹枝靠近屋瓦略有殘缺的房檐,似乎從房頂上一躍就可跳到泡桐樹上。小白臉小心地走到房檐邊上,朝院落看,覺著這可能就是白貓的家。人們都入睡了,窗玻璃上拉合著窗簾,和小白臉主人家一樣,也是舊式的四扇格子木門。他看到白貓正從天井角落豎立著的幾根木頭上小心地倒退著爬下去,又爬上格子門的紙窗上,從一個紙窟窿里鉆進去。小白臉走到那幾根木頭頂上,伸出爪子試一試,倒是可以下去,但他卻站著不動。他若下去,那白貓的主人自然會將他當作野貓趕走。那白貓絕對受主人寵愛,他那雪白的渾身細毛,干凈光滑,身軀苗條,眼睛不是一種顏色,卻又圓又亮,別有一種韻味兒。小白臉忽然自慚形穢,自己是從農村爺爺家里進城來的,和城里的貓不一樣啊!他沮喪地縮回爪子,回到房脊上,蹲坐守著。那只可愛的白貓是否還會出來呢?房頂上的風似乎更冷更硬了。

小白臉一直守到天快亮了才回家,他從格子門下的小洞鉆回去,快速跳上奶奶的大床,在奶奶腳下的被窩上臥下。誰知奶奶早就醒了,伸手摸了摸,喃喃自語地說:“又逛了半夜……渾身冰涼……”

爸爸和奶奶在悄悄議論什么事情,并不在乎小白臉聽懂了沒有。小白臉跳上沙發,臥在角落里。他們好像在說爸爸所在的國企要改制,要求一些職工一次性把工齡買斷下崗,讓爸爸很傷腦筋,又碰上四合院要拆遷,雖然說政策很明確,但奶奶所有的產權分一套單元房有多余,分兩套單元房又不夠,也要和拆遷辦交涉,估計很費事,媽媽在遠郊工作,不能每天歸來……“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奶奶安慰爸爸說。爸爸回身坐到沙發上,一伸手就把小白臉撥拉到地上去了。小白臉有點委屈,便垂頭走開。

天氣不但變涼,而且陰云密布,偶爾有打濕地皮的雨點飄灑而下。小白臉蹲在格子門里,眼睛朝天上看,奇怪這小雨點是從那里來的。有幾只麻雀正落在天井里,一跳一跳地走,小白臉想沖上去,但看見地面上雨水淋濕一大片,明晃晃地,就不想伸爪子去奔跑了。夜里,他爬上房頂,仔細踩著略顯干燥的瓦楞走。走過有狗的院落,窗子上燈光猶亮,電視機聲音很小,那只讓小白臉懼怕的大狗不在臺階上,估計正躲在屋里。走到白貓所在的那個院落,看見泡桐樹葉子上雨水粼粼的反光,屋角的幾根木頭還靠著墻角,只是有點水濕。小白臉伸出爪子抓住木頭,倒退著慢慢下去,直到腳踩到地面,才抬頭四望。人都在屋子里,窗子上有燈光,有電視的音樂聲。小白臉悄悄蹲在臺階角落雨淋不到的地方,靜靜地守著。直到人聲隱去、燈光熄滅,他才走到格子門底下蹲坐下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于聽到格子門里木板上有抓爬的聲音,隨即白貓秀氣的小腦袋從紙窗的窟窿里伸出來,又優美地一躍,輕輕地落到地上,那誘惑小白臉的氣味也隨著飄出來。小白臉一陣激動,他四腳輕踏,用優美的姿態悄悄卻又快速地沖到白貓跟前,想要用嘴去接觸白貓的臉頰和脖頸,那白貓悚然一驚,發現了小白臉,但跑回屋里已不可能,便飛跑下臺階,圍著泡桐樹轉圈兒。小白臉不慌不忙追了上去。白貓一緊張,便伸出爪子,抓住泡桐樹粗糙的表皮,順著樹干向上爬。小白臉有發急,也便爬上去追,前爪甚至可以抓住白貓的長毛尾巴了。白貓卻越爬越高,上到接近樹梢的一根胳膊粗的樹枝上,緊緊抱住,既不能上,又不能下,只好停在那里。小白臉也上不去,只好抱住樹干,朝上瞅。冷風猛地大了,樹枝被風刮得大幅度擺動,白貓離房檐還有一點距離,向上看,是細細的枝葉,向下看,太高了,他不敢跳。白貓害怕了,開始喵喵地叫,起先一兩聲,接著便連聲嚎叫起來。那聲音很慘。

小白臉急了,向上喊:你嚎叫什么,我又沒有欺侮你……這時,便看見上房的燈亮了,格子門開了,一位婦女身穿紅毛衣,披了件雨衣,手拿手電筒,朝白貓叫喚的樹上看,一邊驚叫:“你咋爬上樹了?爬得那么高?這可咋辦?”

小白臉驚慌了,自知闖禍,便從樹干上溜下來,飛快地從那根木頭攀上房頂。他看見院子里家家燈都亮了,好幾個人出來,拿竹竿的,搬木梯的,手電筒的光柱朝上亂照,向白貓喊,用竹竿接,那白貓仍是抱住樹干不敢動。小白臉走到靠近白貓的房檐木椽口,向白貓叫:你跳呀跳呀,向房上跳……那只白貓一看,隔開的空間仍然很大,又使不上力氣,仍然不敢動,繼續抓住樹枝,喵喵地叫。

小白臉生氣了,罵道:膽小鬼,到底是個母貓……院子里樹下的人也毫無辦法,天下雨,樹干又濕漉漉的。看來白貓只能在樹上過夜了,天亮以后,再想辦法吧!小白臉賭氣向回走。待他鉆進自家格子門下的小洞,看見燈還亮著,女中學生仍然在做作業。小白臉一縱身,跳上桌子。女中學生生氣地說:“干啥去了……弄得一身雨水……”小白臉這才覺出自己渾身淋濕了,便從頭到尾搖一搖,把雨水甩出去。女中學生拿來一條干毛巾,給小白臉擦干身子,又擦凈了腳爪,放了他。小白臉困了,一跳上了床,在鋪開的被窩上盤著身子睡了,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女中學生笑說:“又開始念經了……”那白貓可憐還在樹上淋雨,又冷又餓又害怕,繼續嚎叫,小白臉卻完全忘記了他闖下的禍……

天氣越發冷了,院子里的人都穿上厚厚的棉衣或者夾克,女人們圍上色彩鮮艷的圍巾,說話時,鼻子口里冒出三股白氣。小白臉沒經過寒冷,身上的毛卻慢慢厚實了,夜里還是到處游蕩,一天,他走進廚房,發現那只磚砌、水泥裹的大爐子,燒的蜂窩煤,晚飯后把爐火封住,爐面上非常暖和。他跳上爐臺,蹲臥著,把前爪拳起,尾巴收回來,鼻子、嘴窩到前腿中間,眼睛緊閉,睡得非常舒服。從此,他每天晚上都在廚房睡覺。

這一天后半夜,小白臉從灶臺上醒轉過來,精神突增,便又攀爬上房。陰云密布,天空零零星星撒下雪花,落到小白臉的眉毛、胡子上,小白臉舔了舔凍得發紅的鼻尖,覺得冰涼。他眼前出現了白貓的身影,又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便在房頂上走到有泡桐樹的那個院子,向下看,靜悄悄的,沒有聲息,門窗全閉,燈光全熄。小白臉在房頂的屋脊上蹲坐著,側起耳朵聽,不知有多長時間,他起來順屋角豎立的幾根木頭下去,那臺階上木格子門的窗紙窟窿里沒有任何動靜,正想去那里看看,忽然發現木頭挨地的暗處,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特別耀眼。那是什么?小白臉大睜眼睛,伸出前爪,一下子便看清了,那是白貓,呆呆地臥在那里。小白臉慢慢走近,嗅了嗅,那氣味完全不同,一股刺鼻的怪味兒迎臉而來。再看白貓眼睛閉死,嘴半張,流出的涎水好像凍成一條冰柱。小白臉提起前爪,撥動一下,那白貓已經僵直了,一動不動。小白臉從沒見過一只死了的同類,他又驚又怕,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走,但他不甘心,又靠近用鼻子嗅了嗅,那刺鼻的藥味兒太大了,便后退幾步,飛快爬上木頭,上了房頂,順原路回到家中。回頭望去,他的腳爪踏在薄雪的地面,一連串好看的梅花似的。

天麻麻亮,小白臉臥在廚房的熱乎乎的灶臺面上,被奶奶的撫摸驚醒。奶奶開始熱牛奶給爸爸和女中學生喝,看見小白臉嘴饞的樣子,便倒了一湯匙給他,小白臉伸出粉紅色的舌頭,急急舔著喝了。下午,這條小巷鄰舍之間便傳開了一個驚人消息,說某家養的一個品種不太純的波斯貓夜里吃了被毒藥鬧死的老鼠,中毒了,死在回家的半路上。奶奶拍著小白臉的小額頭,說:“看你還敢半夜半夜在外邊浪不?小心餓了錯吃了死老鼠……”

小白臉閉緊眼睛,頭向后縮,兩只耳朵也向后邊折彎了,一副受數落的可憐樣子。女中學生一邊收拾書包里的雜物,一邊指著小白臉說:“看你跟個奸賊似的,保險沒聽進去……”

人間仍是熙熙攘攘,小白臉弄不清,只覺得街巷和院子里人來人往,手提著塑料兜或大紙盒子走來走去,忙個不停,原來春節到了。奶奶在廚房的時間多了,女中學生不用天不亮就去上學,媽媽在家的時間長了,爸爸也忙個不停,幾乎沒人顧上去親熱或者理會小白臉,只是食碗里的肉和魚比平日多了。小白臉仍然半夜上房頂上游逛,他的活動范圍擴大了,從房頂上下去的院落也多了,有一天竟然從一家院子里緊叼出一條活魚回來,弄得全家嘩然,不知是誰家的,也無法送還。爸爸說還是要用繩拴住小白臉。奶奶說:“那是一只貓,你能拴住他……”女中學生正摟著小白臉在懷里暖和,悄悄說:“咪咪,爸爸煩著呢,咱們不惹他……”

除夕夜里,電視機里映照出五彩繽紛的光芒和強烈震動的歌聲、樂聲。一家四口人圍著方桌,大盆小碗盛著熱騰騰的魚、肉、飯菜,地當央的帶鐵皮筒的蜂窩煤爐發出烤人的熱浪。小白臉吃飽了,對于又放進白瓷碗里的魚、肉,只聞了聞,便走開了。

爸爸說:“這春節晚會,好比是非吃不可的年夜飯,只是年年一個樣。”

女中學生說:“我想看的當紅歌星咋還沒出來呢?”

奶奶說:“我愛聽戲,就不愛露肩膀、露肚臍眼的打扮……”

媽媽說:“媽,不是你當年的時代了。”

飯吃完了,堆在桌子上,全家四口坐在床上、沙發上,或半躺,或直坐,都繼續欣賞電視機里的春節晚會。爸爸一把抓過小白臉,放到自己的上腹部,小白臉半臥著,不敢動,他有點怕爸爸。媽媽說:“小心惹上跳蚤……”爸爸說:“沒事,咱這貓干凈。我胃寒,暖一暖,舒服……”

忽然,窗外亮光一閃一閃,爆炸聲砰砰四起,啪啪,轟轟,如急雨,如雷鳴,幾乎震動了房子。小白臉嚇壞了,從爸爸的腹部一躍而下,鉆入木板床底下的靠墻角落里,緊緊縮成一團。

只聽爸爸說:“今年在家里過春節,明年就不知道在那里了……”

鞭炮聲、焰火漸漸平息了,熬過半夜,全家人都上床睡了。小白臉恢復了勃勃生機,他從木床底下爬出來,走到院子,看見院里一層鞭炮鳴放后的碎紙屑,紅紅的一大片。小白臉上了房頂,在狹窄的房脊上,四腳成一條線地直走。遠處,美麗的白貓的院里,泡桐樹已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和樹枝,略有幾張殘葉仍掛在那里。小白臉仰望長空,無盡的黑暗,稀疏的星光還點點閃爍,而在近處,有人仍在燃放鞭炮,不時一聲脆響;遠處,偶爾一個起火竄上天去,便有一大簇紅的、綠的、黃的火花綻開,夜空頓生光彩,不再冷寂。小白臉從未見過這般景象,他蹲在房脊上,擴大成圓形的瞳孔盡量吸收著、攝取著。他入迷地欣賞著這除夕的夜景,弄不清蹲了多長時間,直到打了個呵欠,才下來回到廚房的灶臺面上去暖冰涼的四只腳爪。

天氣漸漸暖了,院里的月季枝條上長出了飽滿的新芽,太陽光從對面房脊上升起,門窗在大白天都打開了。小白臉看見爸爸、奶奶、女中學生穿著都不臃腫了。他看自己,仍是黃一塊、白一塊、黑一塊的花花皮毛,便常常伸出舌頭把渾身的毛舔遍了。奶奶喜歡從頭到腳撫摸他,小白臉便挺著小腦袋迎接奶奶溫熱的手掌。

可是,這樣祥和、溫馨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場從外部襲來的風暴卻撼動了這條小巷。小白臉不知什么事,只見奶奶、爸爸、媽媽、女中學生整日處于惶惶不安的狀態,議論著,嘆息著,吵嚷著,不時有外邊來的人進家來談事,門外墻上貼著大張大張的布告,用白灰刷的一個圓圈里的大大的“拆”字。爸爸說,咱家半個院子的產權可換到一套半房,咱們力爭換兩套面積大的,拆遷辦不答應,已經爭爭吵吵好幾次了……

小白臉吃的也不如春節那幾天好了,頂好也是切點香腸拌上水泡的饃。他白天躲在床下的角落里,或者到院子墻根下,蹲坐著曬太陽。他也不敢躲到沙發的角落里,怕被爸爸用手撥拉到地下去。但,他夜里上房的習慣卻還是雷打不動。頭幾天,還一切照舊。可第三天夜里就看見遠處幾家房頂屋脊不見了,小白臉跑到跟前去看,泡桐樹仍在,枝條上已經有新葉含苞欲放了,只是房屋揭了頂,留下一個黑沉沉的大窟窿,亮了頂的墻上貼的年畫還在,鮮艷里飽含孤單。角落里幾根木頭也已抬走,小白臉不下去,覺著那只白貓好像還僵直窩著在那里,刺鼻的氣味還漂浮在眼前……

讓小白臉感到怯懼大受刺激的一天終于來到了。同院簽了拆遷合同的兩戶人家搬走了,來了十多個穿著打扮像爺爺農村一樣的人,不問三七二十一,就上房揭瓦、亮椽,院子里素來安靜、清涼的氣氛瞬間被叫喊聲和干燥的塵土彌漫了。屋瓦堆在地上,木椽木檁直著豎立到墻角,小型鏟車已開到巷口……這場景讓奶奶、爸爸緊張,他們關上窗戶、鎖上房門,去拆遷辦交涉去了,顧不上去管小白臉。小白臉上了墻頭,又跳上自家房頂,看見四周又有幾家被拆了,到處是殘壁斷墻、破磚爛瓦。他惶恐不安,無所適從。猛然間前院的磚墻被放倒,咚咚的巨大震動,漫天的灰土,嚇壞了小白臉,他從自家的房頂上跳下,在廢墟里亂跑,成堆的灰土磚瓦,胡亂擺放的門窗木料,讓他迷惑,面前已沒有了街巷、道路,他只好朝有人的地方跑。但,他又怕陌生人,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就躲起來,或者順墻根溜走……直到天黑了下來,他一天沒吃沒喝,看不見奶奶、爸爸和女中學生,又尋不著家,自己卻已來到一條沒有拆遷的大街上,依然是人來車往,燈光閃爍。小白臉眼前全是穿著皮鞋或運動鞋的腳,或者轉動成一朵花似的車輪,他終于朝一道圍墻旁一個停著不動的小面包車底下鉆了進去。車下邊全是灰土、磚塊和扔進來的紙杯、塑料瓶和煙盒,小白臉舔了舔一個紙杯里殘存的一點清水,便悄悄臥下。他太累了,忘記了饑餓。

天亮了,從車底下看去,移動的腳多了,飛轉的車輪也多了,小白臉從車底下探頭出去,卻被一個男孩子看見了,他嘴里咪咪叫著,伸出手去:“多漂亮的一只貓呀!”小白臉很認生,驚慌地又退回到車底下去。過不了多久,一個淺淺的紙碟子從車輪旁放了進來,里邊有切好的暗紅色香腸,那油脂的香味太有誘惑力了,小白臉忍不住走到它的跟前,嗅了嗅,很香,很新鮮,便叼住吃了第一口,接著便痛快地撕咬咀嚼起來,喪失了驚惕……這時,一雙光滑、細嫩的手突然出現,抓住了小白臉的肩部,把他從車底下拽了出來,讓小白臉的雪白的腹部朝天,仔細觀看著。

小白臉的眼睛被陽光照射得瞇起來,因為饑餓貪吃,嘴里還緊緊咬著到口的香腸,四肢卻軟軟地動不了。那個男孩子把小白臉塞到自己的夾克衫校服里,飛快地跑著。小白臉只覺著耳旁風吹,聽見腳步咚咚,眼睛看見男孩緊緊抓住他的手,跑過人行道、草地,進了一個極高大的敞門,又進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子。那小房子忽地便上升了……等他看見一個暗金色的單扇門打開時,便聽見男孩的興奮叫聲:“媽,我揀了一只貓……”

隨后,小白臉感覺自己被放到一張光亮的玻璃板茶幾面上,腳底感到冰涼,四處光亮射來,鼻子里聞到一種不習慣、卻好聞的氣味兒,完全不同于農村爺爺家、奶奶上房的味道……他想逃走,卻渾身微微地顫抖……

等到小白臉稍稍習慣了這五光十色的環境和那種不明的香氣味兒,他試圖掙扎著從茶幾的玻璃面板上跳下去,卻撞倒了盛著半杯茶水的花花紙杯子。這時,屋里那穿著薄薄花色鮮艷長裙套裝的女主人──被叫做媽媽的,尖聲說:“把這個臟貓抱回來,都不怕惹上跳蚤咬人,傳染疾病……”

男學生辯解說:“絕對不是流浪貓。”

旁邊站著的穿著短袖上衣被叫做爸爸的體面的中年人,說:“家里有個寵物也好──先給他洗個澡……”說完,就伸手提起小白臉的兩只前腿,像提了一吊子什么物件,走進浴室兼衛生間。媽媽在客廳里又喊:“多滴些消毒液,別動我的化妝品……”爸爸在洗臉池里放了些溫水,又滴了好幾滴消毒液,把小白臉的臉頰湊近水面,用手蘸水仔細地刷洗小白臉的臉頰,又把小白臉的四只蹄爪,也浸入水中刷洗,最后,又把小白臉的整個身子浸入水中。

小白臉出生以來,那經過這種事,怕得不行,便四腳亂動,反抗起來,口里喵喵地大叫。那個男中學生過來幫忙,抓住小白臉的前爪,安慰說:“一會兒就好,給你洗澡哩……”直到涮洗完全身,又放溫水,給小白臉從頭到尾沖洗干凈。

小白臉眼睛瞇著,叫不出聲音,四只腳爪又不能動,洗完擦干凈,他的全身細毛原來蓬蓬松松,現在濕漉漉地裹在身上,從墻上長方形的鏡子里,小白臉看見自己,都認不出來了。爸爸又找了個理發用的吹風機,對著小白臉的全身吹個不停。

媽媽笑說:“你倒把貓服侍到家了……”

爸爸說:“大刀闊斧,我在公司里提倡大刀闊斧作風……”

小白臉被安置在由落地玻璃門隔開的陽臺角落,放一只小木板盒子,鋪上厚厚的破舊毛巾,旁邊放上吃飯用的大塑料碗。小白臉渾身干透,毛發蓬松,覺得很舒服,側身橫臥,睡起白日覺來了。睡夢中,只覺得爸爸給自己的脖頸上拴什么,醒來一看,果然是一條紅色的有銅鉤的韁繩,連接在玻璃門的拉手上。

到了夜里,室內燈光只留下沙發旁的落地燈還亮著,別的都黯淡下去,主人全家三口人都擠在寬大的皮沙發上看電視。小白臉想走動,卻被韁繩扯著,走不遠,只好蹲在陽臺靠近落地玻璃門的一角。那電視機的畫面扁扁的,放在一條長長的木柜上,光斑跳躍,五光十色,音樂聲旁白聲一齊轟響。小白臉仔細看去,便大吃一驚,渾身激動,那是一只比自己大得多的怪模怪樣的貓,在屏幕上奔跑、舞動,東碰西撞,開口說話,拼力追趕一只比他小了很多的小老鼠。小白臉弄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極想跳上去嗅一嗅,用前爪撥拉幾下,加入追逐小老鼠的行列,卻被紅韁繩拴著,走不遠,動不了,便站直身子在塑料碗邊轉圈兒。可是,全家人都看得哈哈大笑,沒人理他。他想到前些天,每到夜里,便爬上房去,在屋頂、房脊上走動,多么自在,多么隨意,還有那只被毒老鼠毒死的美麗的白貓……小白臉臥下,前爪長長伸出去,斜著身子,小小的頭腦里一片混亂。

第二天,爸爸給小白臉的食碗里倒了小半杯牛奶,白白的,甜甜的,這倒是前所未有的待遇,他伸出粉紅色的舌頭,急速地舔著舔著,接著爸爸又給他放了切成片的香腸,小白臉更加興奮起來,大口大口地吞吃咀嚼。這之后,小白臉看見男中學生背上沉沉的書包走了,媽媽也提上時尚掛包走了,最后,爸爸提起裝得鼓鼓囊囊的棕色大公文包,手里搖著一把汽車電子鑰匙,也準備走,忽然想起什么,折轉身子,解開拴在小白臉脖頸上的紅色韁繩,向小白臉說:“大小便在盆里……”又撫摸了小白臉幾下,直起身子,走了。

小白臉聽見房門砰地一聲關上,頓時一片沉寂。他提起腳爪,小心地從玻璃大隔門走進去,看見的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環境,正當中是個大大的客廳,靠墻擺著一大二小真皮沙發,沙發腳下是毛茸茸的紅花地毯,面對著的就是那個發射出五光十色影像的電視機,現在卻黑著臉。周圍還靠墻擺著一些高低不等的閃亮的櫥柜,沙發左右是落地大燈,客廳正中天花板下吊著一盞有許多圓形燈罩的花燈。圍著大客廳有幾扇格式花哨的門,都大開著。小白臉先走進一間,正中擺著雙人床,鋪著淺粉色的被窩和枕頭,一邊有一個梳妝臺,另一邊是一面墻似的大衣柜,朝外的大窗上掛著白色花窗紗,還有一層深色布簾。小白臉又輕輕走進另一大間,靠墻幾架大書柜,里邊擺滿高低不等、厚薄不一的書籍,中間一張靠窗的大書桌,旁邊幾把軟墊木椅,一張小桌上有一架筆記本電腦。另一間小一些,一個小巧的書架和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上也有一臺電腦,墻上掛著幾張歌星大畫片。小白臉走進另一間,肯定是廚房了,櫥柜臺面光亮干凈,聞不見油脂味,也缺少發出暖氣的磚壘灶臺。還有一間,小白臉記得是給他洗澡的衛生間。小白臉轉了一大圈,回到客廳,跳上玻璃臺面,蹲坐下來,呆呆地想。這套房間聞不到潮濕的泥土氣息,也沒有順墻根溜過的發出喳喳聲音的老鼠,更看不到院落天井和豎立在角落的木椽和粗苯的木頭,也沒有生長著的茂密大樹,抬頭看不見天,低頭挨不著地,更沒有可以攀爬直上半夜游逛的房頂屋脊,而雞呀,狗呀,田野呀,村路呀,統統沒有……小白臉越想越糊涂,轉過臉去,猛然看到了陽臺,一片明亮的陽光正全部射入,那不是可以出去的地方嗎?

小白臉飛快跳下茶幾,穿過玻璃門,走到陽臺,門邊角落是自己的睡覺的木頭箱子,兩頭擺著一人高的橡皮樹、鐵樹,而面對外面的玻璃窗下卻有著一溜窄窄的窗臺。小白臉跳上窗臺,只能側著身子,四腳成一條線似的走動,發現仍然沒有出口,全部窗戶都鑲了透明的玻璃,透光透亮,隔風隔聲。小白臉失望地蹲坐到窗臺上,偏著頭向下看,讓他頓覺奇怪,原來外邊是空的,深不見底;又向遠方看,一直到天際,都是一座座仿佛從地下生長出來的高樓,樓中間是繁茂蓊郁的樹木,樹木的空隙里可見細白線似的道路,路上有行人和車輛,遠處好像是一個大型公園,湖水朝天,明亮如鏡。小白臉又尾巴豎起,四腳成一線地在窗臺上走了一遍,如果有出口,再有一個可以攀爬的東西,他就可以出去了。他根本想像不來,自己住進高層樓房,就像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囚籠,失去了一只貓應有的自由。

中午時分,爸爸從外地開門進來。小白臉聽見門鎖響,立即迎上去。爸爸放下皮包,擲了汽車鑰匙,一把抓起小白臉,捏了捏他的肚子,問:“拉屎了沒有?”小白臉喵地大叫了一聲。

爸爸提起小白臉,走進衛生間,揭開馬桶蓋,把小白臉放在馬桶邊站好站穩,屁股對準,指著說:“以后每天到這兒來方便,聽懂了?”后來又經過多次的訓練,小白臉便學會了上廁所。過去,他是找一塊松散的地場,方便完了,便回頭嗅一嗅,然后轉過身,用后爪刨土蓋上。如今,他還記著這一點,跳下馬桶,還在地上胡亂用后爪刨幾下。這就惹得全家哈哈大笑一陣子。小白臉沉下臉,沮喪地跑到陽臺上去了。

夜深了,房內的大燈全關了,從陽臺玻璃窗外從下而上射進來的光斑,雜亂無章地在天花板上明滅飛舞,小白臉一覺醒來,心想這是什么呢?想跳起來用前爪去抓,卻夠不著,只好無趣地走進客廳,到男中學生的房門口,看見書桌上亮著一只節能燈,男中學生正爬在燈下翻看一本厚厚的輔導教材,在一旁的紙上寫著、畫著。小白臉喵地輕輕叫了一聲,那男中學生驚醒,伸手把小白臉從地上抱起,放到桌上,問:“瞇瞇,你想干啥?”小白臉嗅一嗅書本、茶杯和臺燈,便一屁股蹲到男中學生的書本上,惹得男中學生笑說:“你讓開好不好?我還得再學一個鐘頭哩!”

媽媽開了房門,從臥室里走出來,身著睡衣,頭發蓬亂,說:“又玩貓!上回給貓教打電腦,把時間都浪費到貓身上。下周就要考試了,還不抓緊點?你上這個重點中學,光擇校費就兩萬多哩……”

男中學生說:“媽,咪咪可聰明呢!我讓他敲電腦鍵盤,他敲了好幾下哩!”

媽媽說:“那你不要上大學了,訓練貓,上雜技團去……”

男中學生把小白臉放到地上,輕輕踢了一腳:“快走,快走!”小白臉有點氣惱地跑開,在客廳里轉了一大圈,很無聊的樣子,只好又跳上陽臺玻璃窗臺,蹲著看窗外的夜景。

全家就這么三個人出出入入,一天,小白臉突然發現客廳里來了幾個人,都把沙發、座椅擠滿了。頂上的吊燈大開,茶幾上杯盤滿盛食物。小白臉蹲坐在玻璃隔門角落里,眼前是好多的換穿了拖鞋的腳,忽然從腳的縫隙間露出一只棕色大腦袋、黑鼻頭和黑色大眼睛,他以為是一只同類的貓,便歡喜地走向前去,誰知走近一看,卻嚇了一跳,原來不是貓,是一只臥著的狗。那狗比小白臉大多了,站起來看,棕色的皮毛吊在耳朵和四只腳的下邊,他瞅見小白臉,不客氣地狠狠瞪著,鼻子里出粗氣,汪汪地叫了幾聲。小白臉嚇得不輕,后退一步,渾身的毛像刺猬般聳起,尾巴也豎立起來,勇敢地迎接狗的挑戰。這時,一個女人嬌柔的嗓音在頭頂響起:“寶寶,你安靜點好不?這是主人家的貓,你不要欺侮他……”

這時,聽見媽媽說話了:“我就不愛養貓,這是小孩從街上揀回來的,他爸愛,就當寵物養著……”

女客人的聲音:“唉,我過去也不愛什么狗呀,貓呀,心勁都用在生意上……”

“你不是把生意都做到外國去了嗎?”

“對,對,在東歐。錢倒賺得不少,就是跟丈夫吹燈拔蠟了……”

“怎么?離了?”

“對,感情不和,人家又找了個年輕的。我回來,房有了,車有了,一個人住套別墅,空寂得不行,沒個伴兒,找個保姆,又養了這條狗,還是真能解悶兒,起個名字叫寶寶,也只聽我的話……”

“怪不得你走到那兒,帶到那兒。”

“你別不信,寶寶還很能看家,有天晚上,來了個小偷,還沒進房子就被寶寶嗅著了,大聲吠叫,還真的嚇走了小偷呢!”

“真懸呀!”媽媽手撫胸口吃驚地說。

“我后來還打電話報警了呢!”

被女主人不停夸獎的寶寶,也不停地扯住韁繩轉圈兒,鼻子里發出咻咻的聲音。小白臉怕這條狗攻擊自己,后退幾步,飛快跑進陽臺,跳上窗臺,一直驚愕地盯住客廳看。

女客人又說了:“人都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哩!”

“我也聽說過,主人再窮,狗都忠心守著;貓是見誰有好吃的,就跟上走了……”

從眾人都朝他看的眼神里,小白臉模模糊糊覺出他們是在說自己。他不屑地豎起尾巴,仰著頭,在陽臺的窗臺邊上四腳成一線地來回走動,一副勇氣倍增、雄心勃勃的樣子。

也許是生活過得太單調,又不能出去在大自然的環境中活動,小白臉隱隱渴望見到同類,他睡覺、吃飽后就發瘋般地在屋里轉,跑步,連飯后必定要舔前爪,再擦抹臉頰,躺下舔腹部和胸前的毛的習慣也不再天天遵守了。

媽媽一天偶爾摸小白臉的肩部,撥拉起毛來著,便驚叫起來:“喲,這貓長什么了?”

爸爸過來一看,說:“糟糕!咋得上皮膚病了?毛也脫了一塊……”

媽媽呀地叫了一聲,隨手把小白臉丟到了地上。男中學生聞聲過來一看,埋怨說:“咱們家這么干凈,不一直好好的嘛!”

媽媽又叫了一聲:“快送寵物醫院去!”

小白臉不明所以,也愣住不動。爸爸一把抓起小白臉,開門,乘電梯,出樓門,走到停車場,打開小汽車的后門,把小白臉一把擲到座位上,去開前門。這時,男中學生也緊跟跑出來,打開后車門。

小白臉從未經過如此粗暴的對待,一下子嚇壞了,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在小汽車的后座里亂竄,只向角落和縫隙處鉆去,嘴里喵喵地叫著。男中學生一把將他從后座底邊的縫隙處揪出來,放在膝蓋上,緊緊用手握住。小白臉動也動不了。

小汽車在大街的車流里穿行,小白臉只能從車窗外亂紛紛的光影交錯中,去看這奇怪的地方和場景,其他都是糊里糊涂的。等到小汽車停下,車門開啟,感覺到男中學生使勁地用兩手抓緊自己,走進一個玻璃門,那門里的一側拴著一只大狗,渾身黑毛,正怒目盯著自己,一旁一個女的抱著一只剪得像一只小羊羔似的白毛小狗,小白臉不禁渾身抖動起來,男中學生安慰似的用手輕輕拍他。等到他被放到一條木案子上,身體又被幾只大手壓著,小白臉就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他乖乖聽話地站在那里,身體還不自覺地顫抖幾下。有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圍著大木案,其中一個伸手撥開小白臉肩上的毛,邊看邊說:“我們只給寵物狗看病,打針吃藥住院,很貴的,不看貓!”

爸爸笑著,討好地說:“貓狗都是寵物,花點錢沒關系,發揚點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嘛!”

周圍的人都被逗得嘻嘻笑了,小白臉不明白下一步將會咋樣,他只覺得害怕,又無力反抗,只好呆若木雞地站在木案子上。

那個看他的人終于說了:“沒啥,可能是癬,開點藥抹抹,試試!”

又把小白臉抱上小汽車,只聽見寵物醫院里一片狗的吠叫聲,小白臉緊緊縮在男中學生的懷里。回到樓上的家里,給脫毛的地方抹上藥膏,又給小白臉拴上紅色韁繩,拴到陽臺上。媽媽大聲說:“不要叫他亂跑,看給咱全家人傳染上……”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小白臉白天被抹藥,頸上套著紅韁繩,吃睡都在陽臺角落的地上,他無法跳上臺階,遠眺一下窗外風景,又無法走進客廳到各個房間亂轉,跳上沙發睡個懶覺,每天顯得無精打采、蔫頭蔫腦。終于等到爸爸檢查小白臉的肩部,高興地說:“好了,好了,癬沒有了,長出新毛來了!”接著就給小白臉解開紅韁繩。

小白臉試圖走遠一些,竟然沒有東西拉住他。他一高興,就開始在客廳里奔跑著、跳躍著。太高興了,太自由了,他從沙發底下鉆進去,毫無灰塵的光亮的木地板,沒有農家桌下或城里木床下邊的土氣;他跳上茶幾,光潔透亮的大型水晶煙缸,凹進去的地方有幾根殘煙把把,小白臉一聞,就嗆得打了一連串噴嚏;抬頭看,天花板吊下的多個燈泡組成的大花燈,耀得他的瞳孔立即縮成一條線;他跑到爸爸、媽媽的大臥室,跳上梳妝臺從鏡子里看到:一個胖得圓滾滾的黃、白、黑三色裹住身軀的白臉貓,他以為是另一個同類,便鼻子靠近,謹慎地去嗅嗅,卻觸碰到鏡面,冰冰涼涼,發現那原來是自己;他的注意力又轉到擺著的十幾個瓶瓶盒盒,嗅了嗅,聞到那里濃郁的香味兒,小白臉甚至有點納悶兒,這是什么東西。他蹲在那里呆看,直到媽媽一巴掌將他打下去。

爸爸、媽媽和男中學生趁有三天的假期,要出外旅游去,當然是開著自家的小汽車,不帶小白臉,沒有引起爭論,因為這只貓是從街上揀回來的,有點野,不像狗,可能要跑丟了。

自然,小白臉是不知內情的,他突然發現房間里空無一人,飯碗里的吃食倒是很多,旁邊還有一大碗清水,衛生間的門也大開著,直到夜里,爸爸、媽媽和男中學生也不見蹤影。他很無聊地爬上沙發角落睡足覺,然后跳上陽臺的窗臺,蹲坐著看窗外的夜景。

過了一夜,第二天的后半夜,小白貓前爪縮回,臥在窗臺上,慢慢要入睡了。就在他半瞇著眼睛時,忽然一個黑影子緊貼玻璃窗戶爬上來,先是露出一個黑黑的蒙著絲襪的頭,又伸出一只拿著一個堅硬的東西的手,在玻璃窗上劃著,敲著,把摳下來的玻璃渣子,沙沙地拋撒在陽臺地面上。小白臉覺著奇怪,這是干什么呢?顯然是一個人,卻不像爸爸一家人里的任何一個,他們出進是走房門的,插進鑰匙,咔噠一聲,門就開了;到陽臺上也只是看看窗外的風景,或者給花木澆點水,沒有懸靠在窗外的。小白臉抬起身子,無聲地沿著窗臺四腳成一線地走過去。那玻璃窗上慢慢出現了一個茶杯大的洞,有只活動的手悄悄伸進來,尋找著摸索著玻璃窗上的扣子把手,小白臉瞪大眼睛看著那只手岔開五指,上下摸索,極像一只怪物。小白臉又驚訝,又好奇,又害怕,忽然他的狩獵捕捉的野性發作了,猛地躥上去,發狠地朝那只手撕咬,前爪猛扣。那只手突遭襲擊,瞬間便消失了,只聽見一聲慘叫,樓底下又咚地一響,然后就沒有了任何聲息。

李檣攝影作品·遠方系列 四川色達 1987年

小白臉立即愣了,停止了攻擊,他抵近玻璃窗,朝下看,樓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見。他弄不清這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百思不解。到他跳上沙發繼續入睡時,卻又忘得光光的了。

天亮不久,小白臉被一陣門鈴聲和敲擊保險門的聲音驚起,他聳起耳朵走到門廊,聽見外頭有人,好像還不止一兩個人,但不像是爸爸、媽媽和男中學生,他們手里有鑰匙,根本不敲,就會開門直入。小白臉無法應對,只好蹲坐在那里,呆看著。敲了一會兒,無人搭理,敲門的人便吵吵嚷嚷地走了。

第三天黑夜,小白臉以為讓他驚懼與好奇的手還會在陽臺的玻璃窗上出現,他蹲坐在陽臺上,守著,卻一夜無事。

陽光照進了客廳,靜寂中,咔嚓一聲,保險門從外邊打開了,先是媽媽,后是爸爸和男中學生,緊跟著走進門廊,提著大包小包,額頭上汗珠閃閃發亮。小白臉興奮起來,從窗臺上一躍而下,歡快地喵喵叫著,站在客廳正當中,迎接全家人。

首先是男中學生,高興地抱起小白臉,臉緊挨小白臉的臉頰。爸爸也高興地拍了拍小白臉的身子,笑說:“一個兒在家,辛苦啦!”說著,撕開一個塑料包,抓起幾條小的干炸魚,放到小白臉的碗里,大聲說:“獎賞,獎賞!”只有媽媽憋憋嘴,說:“把貓看得比人還貴重,真是的!”

小白臉有滋有味地吃完干炸魚,他喜歡家里人的和諧氣氛和對他的親熱勁兒,便豎起尾巴,走到每個人跟前,用小腦袋在每個人的腿上蹭著、頂著。那硬硬的小腦袋頂住腿部肌肉的溫馨感覺,倒把媽媽感動了,說:“這小家伙,不比一只狗差多少!”

爸爸走到陽臺上,腳下踩著一些玻璃渣子,忽然大叫一聲:“這玻璃窗上咋有一個洞……”媽媽和男中學生都跑去,又伸頭向樓下看。爸爸大聲說:“進賊了吧?”爸爸和媽媽又回到臥室和書房,查看衣柜和書桌,拉開抽屜,搬動電腦,檢查書架上的擺設和書籍,又把其他房間齊齊檢查了一遍,都說:“沒賊么,沒人進來過,十二層高哩……”爸爸把小白臉抱到茶幾上,從頭至尾撫摸了一遍,面對小白臉的圓圓的大眼睛,問:“究竟咋回事?”

小白臉仔細盯著爸爸已入中年微有胡須的胖胖的圓臉,模糊想起那只在玻璃窗上揮來揮去挖洞的手,他呆看的樣子,又只有喵喵的幾下叫聲。爸爸瞪了他半天,只好失望地嘆氣說:“唉!一只貓嘛!能知道個啥……”

這時,有人在按門鈴,打開門,原來是小區物業辦的幾個人,其中有保安,齊聲說:“好容易把你們一家子盼回來了……”

“咋了?”大家齊聲問。

“前天一大早,你這樓下直對你的窗口,摔死了一個賊,年輕輕的,順管道、扒空調爬上來,還沒有進誰的家,就失手掉下去了……”

爸爸媽媽對看了一眼,齊聲說:“到陽臺上去看看,那窗上有一個洞……”

眾人一齊擁到陽臺,看著,摸著,最后的結論是那個賊,想弄破玻璃窗進來偷竊,卻失手頭朝下摔下去,死了!惋惜這條年輕的生命一剎那間的消失,又慶幸賊未進家,自己沒有什么損失。

晚飯后,小白臉依然跳上窗臺,蹲坐在那里,看窗外的夜景。男中學生走過來,抱起小白臉,問:“是不是你看見賊了?”

小白臉掙扎著又跳上窗臺,豎起尾巴,四腳成一線,昂著頭,喵喵大叫幾聲。可惜全家人都弄不懂他的意思,以為他餓了,一邊看五彩斑斕放光的電視,一邊說:“要叫物業找人來換有洞的玻璃……”

小白臉仍然守著窗戶,覺著那只手可能還會出來。

沒料到,小白臉又要過上一個貓單獨留守的日子。原來,男中學生要報考升學到高中,那是一個大學考試錄取率最高的一所名校,非本學區的要收擇校費的。為了考上這所名校,媽媽要帶男中學生住到那所學校附近的地方,去租一套房子,節省來回跑動的時間,好用于復習功課。這一天,媽媽和男中學生提著小包大包,抱著被蓋,搭乘爸爸開的小車走了。臨行前,男中學生抱起小白臉,臉頰挨臉頰好長時間,以示惜別之意,惹得媽媽怨聲不絕:“就是愛個貓,那像個有志氣的男孩子……”晚上,爸爸一個人回來,在公司呆了一整天,晚飯在一家餐廳吃的,還喝了點白酒。他直接坐到沙發上,開了一盞落地燈,把電視打開,聲音調到最低,懶懶地看著。小白臉在家里一天無人,頗覺寂寞,見爸爸歸來,便討好地跳上沙發扶手,四腳收到腹下,臥著。爸爸伸出有著細長手指的大手,輕輕地從頭到尾地撫摸小白臉,摸著,摸著,爸爸嘆氣了,訴說著:“你這個貓呀,真是無憂無慮,過著天堂般的日子!吃飽了睡,睡醒了再吃,那知道大人咋樣拼搏呢!這個社會是個競爭的社會,辦公司掙錢,你辦,別人也可以辦。要銷售產品,都爭著搶著巴結有權購買產品的人,送東西,送購物卡,還要悄悄地送紅包……你知道紅包里是什么?紅紙包著的,里頭是人民幣呀,整沓整沓的人民幣!這還保不住最后能成哩!嗨,我年輕當學生時,多單純呀,多有理想呀,那理想是崇高的、無私的,現在全沒了,每天只為掙錢發愁、發狂,賺了興奮,賠了喪氣。理想,理想,你這個貓有理想嗎?懂得理想嗎?……”爸爸自言自語,向小白臉發問,那知小白臉早就瞇起眼睛,睡得打起呼嚕來了。一直過了很久,電視上的足球踢完了,電視劇也播完了,爸爸捧起小白臉,放到陽臺的木頭盒子里,說:“快點睡覺去!”

家里整天無人,只有爸爸晚上歸來,只睡一晚上就走。小白臉也只能日夜守著窗戶,在窄窄的窗臺上四腳成一線地來回走動,他影影綽綽覺得玻璃上那只手還會出現。

有一天,晚上剛天黑不久,門鎖響起,小白臉正窩在沙發角落養神,看見門廊燈亮了,爸爸帶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年輕女人進來。爸爸打開吊燈和落地燈,整個客廳輝煌燦爛。小白臉看見那個女人要比媽媽年輕,穿著時尚,走過身邊,一陣香風襲來,那是媽媽身上沒有的。爸爸不看小白臉,請那個女人坐了,又打開一瓶飲料,放在她面前茶幾的玻璃臺面上,笑嘻嘻地說起話來。

這時,爸爸的手機響了,爸爸到陽臺上去接電話。那個時尚女人抱起小白臉,放在她的懷里,撫摸著,又低下頭仔細看小白臉的臉。小白臉瞇起眼睛,從眼縫里看見離他最近的這個女人,畫著眼線,涂著眉毛,臉色白皙、細嫩,嘴唇上涂著肉紅色的唇膏,有濃烈的香味從她的胸口開得很低的衣服里透露出來,小白臉很認生,又感到窒息,想掙脫出來,卻被那個女人的纖纖玉手輕輕按住了。爸爸從陽臺上回來,看到這一幕,笑說:“我老婆不愛貓……你倒挺愛的……這一點,我欣賞……”說著,便坐進沙發,離得很近,笑嘻嘻地說了許多話。只聽見那個女人指著小白臉說:“小心貓看見……”隨即松了手。

小白臉趁機逃脫,回到陽臺,又跳上窗臺,他對爸爸和那個女人不感興趣,只是蹲坐著向下張望。大地上燈光點點,樹影婆娑。燦亮的街燈照耀下,水泥路上有幾只貓在路邊或坐,或蹲,或走動。小白臉好久沒有看到同類了,分外地興奮,他從窗臺的這一頭,四腳成一線地走到另一頭,來回走了幾遍,找不到出路,又無法呼叫,只能瞪大眼睛,一動不動,死死地盯住樓下樹影邊的那幾只貓,直到他們追逐著鉆入黑暗籠罩的樹叢里,看不見了,才依依不舍地一屁股蹲坐到窗臺上。門喀嚓一響,是爸爸同那個女人一塊出去了,走得突然,客廳的燈沒有關,電視機還開著,光波毫無阻礙地發射出來……過了好久,爸爸一個人回來,一語不發,走到陽臺上用腳踢了踢小白臉的貓食塑料碗,看見碗里還剩下一點點殘渣,喝水碗也翻倒了,大聲發脾氣說:“家里一天無人,只讓這只懶貓折騰,還得服侍他……”

男中學生參加高中入學考試結束,媽媽他們興沖沖地回來,聽說考的成績不錯,被錄取了,但要交數萬元的擇校費,只能順從地交了,但心里不服,爸爸不斷嘟囔說:“連教育這種公益事業都辦成吸錢機器了,還有人相信窮教書匠這種神話嗎?”

這一天,爸爸和媽媽不知為什么事吵嚷起來,好像是媽媽埋怨爸爸對他公司雇用的年輕女孩太過殷勤、大過照顧,因之妒火中燒,就爭吵起來。

爸爸覺得好笑,便問男中學生:“我跟你媽離婚,你跟誰呀?”

男中學生正抱著小白臉,自言自語,聽到后,便大聲回答:“我自個兒過,你們誰都不跟,每月給我生活費就行……”又向小白臉說:“我只要咪咪做我的伴兒。”

爸爸、媽媽齊聲說:“沒良心,生下個狼娃子了……”

小白臉不明所以,看著全家人的臉上忽喜忽怒,又吵又嚷,覺著很奇怪,便從男中學生的懷中跳出,蹲坐到窗臺上,慢條斯理地舔自己的前爪,又擦拭臉頰和耳朵后邊的細毛。人世間的許多煩惱和矛盾,在貓的世界里是沒有的。

暑熱天氣,家里開著空調。熱天過去,打開窗戶,便有涼風急速沖進來。小白臉不知道那個在農村爺爺家里的熱得只能躲到蔭涼處的日子是過去了,還是沒有來……

因為換陽臺上的玻璃,物業辦來人檢查安全,又查電表、水表,人來人往,慌慌亂亂,便有了忘記關上房門、留下縫隙的機會。小白臉無意走到門廊處,看到有條透著亮光的縫隙,吹進微微的涼風,便用前爪輕輕撥拉,誰知房門竟然聽話地閃開了。小白臉內在的追求自由的野性忽然爆發了,顧不上嗅嗅、看看,就連忙鉆了出去。門外的過道里空無一人,只有一盞路燈在天花板下亮著,那是聲控開關在人走后留下的。小白臉靠墻根向前飛跑,猛竄幾下,拐個彎兒,看見前邊一個門口停下幾只穿皮鞋的腳,那皮鞋樣式及顏色不是家里爸爸、媽媽的,男中學生只穿運動鞋。遲疑中,看見那兩扇門開了,那幾只腳快速提起,走進了門。小白臉不假思索,在兩扇門將要閉合的時候,飛快地從門縫里鉆進去,擠在幾只皮鞋旁邊站著。猛地,覺著那站立的地面向下一沉,便穩穩地降下去了。小白臉想起,那一次被男中學生抱起的這間房子是突地升上去的。下降途中又停了兩次,有腳從開著的門出去,又有腳從開著的門進來。最后停下來的時候,所有的腳都向外走,小白臉也飛快地緊隨著出去。出去后,小白臉不敢走正中大路,總是順墻根迅跑。這時,便聽見有幾個小孩喊叫:“貓,貓……”小白臉大大嚇了一跳,四只腳飛快移動,跑出這座高層居民樓。這時,他覺出眼前的天地變大了,也空前亮堂了,有掃地風順地皮流動迎著臉頰過來,他抬頭看,寬闊的水泥地面上,停著一排排黑色、灰色、紅色的小汽車,中間有一個開放著黃色菊花的花壇。小白臉只顧盲目地向外跑,遇見人走來、車駛過,便鉆入停著的車的底下,跑跑停停,不辨方向,沒有目的,終于他認不出回去的路了。他也不想回去,他想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好惡去自由地活動了……

天漸漸暗下來,小白臉走走停停,慢慢覺著肚子咕嚕咕嚕在動,餓了,這時想起陽臺角落的大塑料碗里的魚呀,肉呀,香腸呀,便慌亂起來,抬頭看天,喵喵地叫了幾聲,只好胡亂地朝前走,一邊東嗅嗅、西聞聞。

一條連接大街的小街口,擺著幾個賣飲料、面包、煙、水果的攤點和小店,店旁墻根的臺階上有幾個修鞋的攤子。小白臉畏畏縮縮走過去,忽然看見臺階上蹲坐著一只胖胖、大大的老黃貓,皮毛蓬亂,不太干凈,只是眼睛黑亮,神情威嚴,死死盯住小白臉。看見小白臉走來,端詳了一會兒,便問:你尋啥哩?迷路了?

小白臉惴惴地回答:對。我也餓了。

老黃貓又問:你的家呢?

小白臉懊喪地回答:忘記回家的路了。

老黃貓站起來,伸伸懶腰,眼睛半瞇著,頭一擺:跟著我,有你吃飯的地方……看見小白臉不動,又說:走呀!

在饑餓兼疲乏的驅使下,小白臉走到老黃貓身邊,嗅一嗅,覺出一種同類的氣味兒,便跟著走向小街道深處,從一個大鐵門下鉆了進去……

小白臉跟著老黃貓從鐵門下的空隙處鉆了進去,面前是一條平坦、干凈卻無人行走的水泥路,在微弱的夕照里,泛著灰白色。路邊兩排一人高的剪成平頂的冬青、女貞,延綿直到遠處。綠籬笆后面是一座座小巧的二層小樓,窗子里有亮著燈的,有黑糊糊的。老黃貓仿佛主人似地大搖大擺走在路中間,仰著頭,豎起尾巴。小白臉跟在他的身后,忽然發現老黃貓的尾巴似乎短了一點,尾巴尖也是禿的,他不明白,也不敢問。走著,走著,老黃貓加快了腳步,尾巴也平拖在地上,從大路拐向一截短短的甬道,來到一座二層小樓靠圍墻一處角落。那里,一個中年婦女,梳著短頭發,臉龐圓胖,正輕輕地敲擊手里一個鋁盆,嘴里咪咪、咪咪地叫著。這時,便有七、八個不同顏色、大小的小白臉的同類,紛紛飛快跑來,圍在一個大塑料盆四周,伸出嘴去搶食盆里的食物。老黃貓顯然有很大威望和力度,他不由分說,擠開貓群,找到一個豁口,讓小白臉先伸進小腦袋去吃。小白臉餓得久了,大口大口吞吃、咀嚼,覺著比爸爸家里的純肉伙食還要香。

小白臉吃得飽了些,便歪頭向左右看去,發現在身旁一側,有一個遍體烏黑,只嘴部和四蹄雪白的年輕的母貓,身材苗條,吃得不多,很優雅的樣子,吃飽后,便走到小樓門廊的臺階上,獨自傲氣地舔起爪子和身上的細毛來了。小白臉一下子便對這只黑母貓產生了好感。

都吃飽了,小白臉隨著老黃貓離開飯場,走到角落另一邊一塊長滿野草,中間只有幾株月季,可以隱藏身子的地里躺下。老黃貓心滿意足,問小白臉:你是個流浪貓嗎?我看不像。

小白臉打個飽嗝,也傍著老黃貓臥下,前腿舒服地伸直趴在草叢里,說:我是有家有舍的,先前兩家還好,現在這家吃得很不錯,只是住在高樓的單元房里,既無朋友,也不能出去,整天悶在屋子里,太不自由了……

老黃貓有點諷刺地說:你要自由,要順著自己的性子來,那就享受不到飯來張口的舒服日子了……

小白臉問:你這里,咋有這么多貓呢?

老黃貓甩起短尾巴,輕輕敲打著草叢,居高臨下地說:你知道這是啥地方?這是一個老干部休養所,這一家老干部爺爺愛貓,年老體弱,也是個精神安慰,雇的保姆心善,也愛貓,就每天兩次給院子里的貓備飯,附近的貓們就都按時來了。

小白臉問:都是流浪貓?

老黃貓說:也不全是……

小白臉說:我看見一只黑母貓。

老黃貓吃驚地說:那是老干部爺爺養的貓,叫烏云蓋雪。你別惹他,吃完飯,就回老干部家去了。我們不去……

當天晚上,老黃貓領著小白臉走到這個大院最里邊一個磚蓋的空房子,大門敞開,空寂無人,原來是個放置舊物的庫房。門外邊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面包車,還有一些貓們不認識的廢舊物件,庫房里邊堆著些不用的舊桌椅,最里邊的角落里放著一個長條舊沙發。老黃貓領著小白臉爬低上高、鉆過空隙,最后跳上沙發,在角落里臥下,臉朝小白臉說:我就長年住在這里,從來沒人管;前邊那個壞面包車里,后座上也住著幾只貓。你就臥在這沙發上吧!養足了精神,后半夜出去逛……

睡了一覺醒來,小白臉長長伸了個懶腰,他精神很足,天生對新的環境要偵察了解一番,便跳下沙發,鉆出各種廢舊物件的空隙,來到空曠的院子里,抬頭看,冷冷的月亮懸在西南方向的天空,那一排排二層小樓,高高低低矗立在路邊,黑黝黝的,水泥路上渺無人跡。小白臉蹲坐在水泥路的路牙子邊,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他奇怪一同吃飯時的那一伙貓們呢?老黃貓也張口打著呵欠從舊庫房里慢慢走出來,到了小白臉身邊,仿佛了解小白臉的疑問,說:外邊街上只有匆匆過路的個把小汽車,還有從網吧、夜總會遲歸的行人,這個院里現在是貓的世界了。

老鼠多嗎?小白臉問。

也有,不很多,都鉆在天花板里或者墻根的洞里,下水道的溝渠里……老黃貓回答說。

他倆朝喂貓的小樓走,走過門廊,到了臨路的窗下,老黃貓奮力一跳,上了窗臺,小白臉也跟著跳上去。那只窗戶的玻璃窗扇半開著,紗窗卻閉著,紗窗一角有個不大的小窟窿,可以聽見屋里床上一個蒼老顫抖的聲音:“烏云蓋雪,你又要出去逛呀?……”床頭燈突地亮了,小白臉嚇了一跳,看見那只黑母貓矯健的身影,從床上一躍而下,輕快地跳上窗臺,眼睛亮晶晶地朝外望著。那床頭燈又突然熄滅了。那烏云蓋雪毫不遲疑地一伸前爪,便把可以推拉的紗窗撥拉開了,隨即鉆了出來。小白臉受驚似的挪一挪身子,讓開了地方,烏云蓋雪順便就蹲坐下來。小白臉側過臉去看,那黑母貓在夜色黑暗中,幾乎看不出渾身的顏色了,只有嘴角臉頰白得耀眼,白得晶瑩,鼻尖粉紅,濕漉漉的。烏云蓋雪用黑亮的眼睛斜盯了小白臉一下,用鼻子嗅了嗅,猛然從窗臺上躍下,越過甬道和水泥路,竄進路邊一個盛開菊花的花壇里去了,只留下一種氣味,飄蕩在小白臉的鼻子前。

小白臉受到感染和刺激,也準備跳下去,卻被老黃貓伸出前爪攔住了。老黃貓說:你亂沖亂撞干啥,那個黑母貓驕傲著哩!是個小妖精……就像被迎頭潑了一杯涼水,小白臉喪氣地隨老黃貓跳下臺階,老黃貓說:你才認識,急啥呢!徑自走了。小白臉跟在后面,老黃貓只顧自己四腳踏地輕松悠閑地在水泥路上走著,迎面遇見幾只流浪貓,也只互相盯上幾眼,或者站住,無言相對佇立。小白臉自覺有點失敗似的。

過了幾天,半夜時分,小白臉撇開老黃貓,獨自從庫房里出來,跳上烏云蓋雪所在的窗臺,發現那紗窗仍然閉合著。小白臉想起黑母貓開窗的動作來,伸出爪子,抓住紗窗的楞邊,橫著推,卻紋絲不動。他蹲坐著,聽見床上那位老干部爺爺睡熟時的緩慢鼾聲,又伸出前爪,抓住窗欞,向另一方向推去,嘩的一聲,紗窗竟然開了。小白臉伸頭進去,聞見從室內向外沖出的氣味,那是家具、被褥和人體汗味、煙味混合的一種氣味,他遲疑著,慢慢全身鉆了進去,從窗臺上向室內看。他的眼睛瞳孔從一條線擴大成為一個黑沉沉的圓洞,盡量吸收著微弱的光線。他看見室內靠墻一側放著一張大床,被子全鋪開,蓋著那位老干部爺爺,床旁一個床頭柜,柜上有水杯、藥瓶和臺燈,臺燈罩下放出亮光,旁邊有一張單人沙發,窗下有一張前后可以搖晃的躺椅,那烏云蓋雪正臥在淺色被窩中間,正是老干部爺爺睡著的內側。小白臉為內心欲望驅使,跳上床去,輕輕湊近烏云蓋雪,伸出鼻尖去嗅。不知是烏云蓋雪的驚覺性高,還是小白臉臉頰上的胡子搔到了他,那烏云蓋雪猛然驚醒,嗖地一聲跳下床去,小白臉連忙追上去。他們在房內的木板地面上前后追逐,烏云蓋雪身體苗條靈便,又熟悉地形,飛快地在床下、桌下、沙發下穿行,而小白臉卻只能望影追逐,幾次好像追上了,但略一錯愕,烏云蓋雪卻已瞬息消失。小白臉只好坐在地板中間,四處張望,卻發現烏云蓋雪已經躍上窗臺,待他也轉身跳上、鉆出紗窗時,便只見風清月白、秋樹婆娑而已。

小白臉天亮前回到庫房,看見老黃貓斜躺在沙發上,宿睡未醒的樣子,卻張嘴就問:你是找烏云蓋雪去了?小白臉沮喪得很,便不回答。老黃貓說:你要有耐心,慢慢來;又問:你會唱什么歌兒或者曲子嗎?

小白臉茫然不知所措。

老黃貓的短尾巴不停敲擊沙發布面,說:你就每天晚上到烏云蓋雪的窗下唱去……

小白臉發現烏云蓋雪白天也出來游玩,他竟然斜躺在水泥路中央,惹得路過的車輛繞開走,步行的大人小孩忍不住要去撫摸他,烏云蓋雪等到人們的手剛接觸到他的時候,卻嗖地一下子逃跑了。有一次在后院圍墻的冬青樹籬笆下,小白臉看見烏云蓋雪和同他一般大的一只黧黑色貓正在玩一只小老鼠,那顯然是那只黧黑色貓捕捉到的,小老鼠并未死去,而是躺在地上不動,裝死,待要站起逃走時,黧黑色貓卻又不向死里地咬住他,然后又放開。烏云蓋雪在一旁蹲著看、同時追,又跳躍,又伸前爪去觸碰小老鼠,很興奮高興的樣子。小白臉看得發呆,幾次也想上去玩,卻又遲疑著沒有動。誰知,兩只貓稍一松懈,那只小老鼠竟然極快地順墻根逃走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就鉆入墻角一個不很起眼的小洞里去了。

小白臉問老黃貓為什么他們只玩不吃呢?他想起在農村爺爺家里第一次生吞活剝吃貓媽媽捉的大老鼠時的新鮮、刺激感覺。老黃貓說:在這兒吃喂的飯已經很飽了,那還有食欲去吞吃老鼠呢……

前半夜,小白臉睡不著覺了,他走到烏云蓋雪家的門口,防盜門大開著,燦爛的燈光把室內照得雪亮,光線又沖出來,照亮了門廊。小白臉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看來是個客廳,有沙發坐椅和電視機,白頭發的老干部爺爺還沒有睡,手扶拐杖坐著,彎著腰,正看電視。前后都看不見烏云蓋雪的影子,但這氣氛卻讓小白臉憶起高層樓里爸爸、媽媽的樣子。他呼吸著室內彌漫著的一股茉莉香燃燒的味兒,靜靜地蹲坐著。那保姆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喲,咋忘了關門了,把熱氣都跑光了……”小白臉一下子驚醒,他本能地不想過那種被關在高層樓房內的孤獨日子,便不待保姆看見他,飛快地無聲地逃走了。

吃飯時分,女保姆拿出一碗剩下的魚呀、肉呀,又泡上三個饃,一起倒在盆里,拿一支筷子攪得勻了。小白臉看見,院里的流浪貓都來了,烏云蓋雪從窗臺上跳下來,他便讓開一個空隙,讓她也擠進來吃。烏云蓋雪眼睛不看別的,只顧挨著小白臉埋頭吃著。小白臉渾身燥熱,他聞見烏云蓋雪身上的氣味了,忍不住歪過頭去,用粉紅色的鼻尖輕輕嗅了嗅。烏云蓋雪好像不拒絕和躲避了,偏過頭去看了小白臉一眼。她吃得不多,又照例跳上窗臺,緩慢而耐心地舔爪子、前腿和胸前的毛,梳理小巧的耳朵后邊。小白臉走過去,蹲在窗臺下的地上朝上呆呆地看。那烏云蓋雪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便歪頭朝下看小白臉,那兩只深黃色眼睛的瞳孔變成深不可測的黑洞,看得很仔細,很專注,有一股吸什么東西的力量。小白臉被看得心動了,立即跳上窗臺,想再去嗅一嗅,那烏云蓋雪卻轉身撥開紗窗鉆回去了,聽見老干部爺爺沙啞著嗓子說:“烏云蓋雪,你又和那些流浪貓一塊吃飯去了,早上我把牛奶都倒給你喝了,還不夠?來,來,跳上來……”

小白臉在紗窗外看見,烏云蓋雪跳上沙發扶手,拳腿臥下,那個滿臉皺紋、滿頭白發的老干部爺爺正伸出手在烏云蓋雪的身上,溫柔地從頭至尾撫摸著。小白臉原來有點懼怕那位老人家,現在倒覺得他親近了許多。

后半夜,小白臉來到烏云蓋雪窗下,看著關緊了的紗窗,腹內突然有一股氣沖上來,他的渴望突然化做了一聲嗚嗚鳴叫,連他自己都吃驚了,怎么會這樣呢?后來幾天,他都如此在夜半嗚嗚地叫著。

這一天夜里,小白臉剛叫了幾聲,便看見烏云蓋雪的臉頰在紗窗一閃,鉆了出來,卻不理小白臉,端直地跳下窗臺,徑直躥了出去。小白臉急急忙忙緊跟上去。那烏云蓋雪在冬青樹根處等著小白臉,待小白臉追來,卻不理他,繞著冬青籬笆轉,又跑到水泥路上那空曠的夜里無人行走的開闊地上,來回奔跑,弄得小白臉氣喘吁吁,只是追不上,只好蹲在路上,呆等著。不一會兒,卻看見烏云蓋雪蹲坐在不遠處,眼睛黑亮黑亮地望著他。小白臉生氣了,猛地竄出去,那烏云蓋雪更為驚覺,看見小白臉一抬身,便又竄入冬青籬笆里,不見蹤影。小白臉沮喪之至,垂著尾巴,向回走。

小白臉慢慢走到小花壇里,卻看見烏云蓋雪正用小巧的鼻頭嗅著殘敗的菊花,還用雪白的前爪撥弄菊花的枝條,沒防備小白臉恰巧走來,便跳下花壇,朝家里奔去。誰知已經慢了一步,被小白臉堵在一家門廊的角落里,烏云蓋雪緊縮成一團。小白臉站在門廊外,站得筆直,嘴里便發出嗚嗚的叫聲。就這樣,一直僵持著,烏云蓋雪想趁機逃走,從墻根下溜出去,小白臉迎頭趕上,終于一下子咬住了烏云蓋雪脖頸后的黑色毛皮,烏云蓋雪無力抵抗,便癱趴在地上,小白臉無師自通地把烏云蓋雪全身壓住了……

當小白臉回到庫房的破舊沙發上,他還處于興奮狀態,躺下來,一下子睡不著,便翹起后腿,用舌頭去舔腹部的毛。老黃貓睡醒一覺,抬起身子,問:烏云蓋雪呢?回他家了嗎?小白臉卻傻乎乎地不知怎么回答。老黃貓繼續說:你讓我想起年輕時候咋樣追逐母貓的事情了……

天氣越發冷了,陰云密布,有小小的雪粒從天上飄落下來,在地面上鋪了薄薄一層。流浪貓們除過吃飯外,都已躲藏起來。夜里,老黃貓領著小白臉走到干部休養所進大門不遠的一處角落,緊挨甬道,有一個圓圓的鐵蓋子,便踏了上去。腳底一挨鐵蓋,便覺得溫暖極了,小白臉問:這是什么?老黃貓說:這是房子里通暖氣的熱力井,暖得連雪都存不住,哈哈!我們白天黑夜都可以臥在這里了。小白臉恍惚想起在城里奶奶家時,每夜都臥在廚房灶臺的情景。緊跟著不久,又要過春節了,照例是人來人往,嘈雜熱鬧,保姆每天兩次的飯碗里都堆得冒尖。白天小孩放鞭炮,夜里焰火直沖夜空,貓們都嚇得東躲西藏,不再在院內公開露面了。

小白臉連自己都弄不清楚,覺得奇怪,他忽然對烏云蓋雪沒興趣了,也很少跳上窗臺去看了。但,他偶然在吃飯時發現烏云蓋雪的肚腹鼓起來,顯得胖了,行動笨拙了。他好奇地去嗅一嗅,烏云蓋雪卻不理他,轉身慢慢走開。小白臉愣在那里,看著烏云蓋雪跳上窗臺去撥開紗窗時慢騰騰,很費力的樣子。小白臉大為詫異,卻不明所以。

過了些日子,吃飯時不見烏云蓋雪出來,老黃貓說:我們看看去。天剛黑時,他倆跳上窗臺,隔著玻璃窗和紗窗,看見明亮的燈光下,在沙發旁邊的角落里,一個不大的電器紙包裝箱里,烏云蓋雪正側身臥在那里,肚腹上爬著幾個小貓,蠕動著,在吮吸乳汁。小白臉注意到那幾只小貓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黃白相間雜色的。他恍然覺出這是他的兒女們。

正默默地看,聽見在沙發上坐著的老干部爺爺說他的保姆:“把我的奶粉給烏云蓋雪沖上一碗,他奶娃娃哩,營養要跟上……”

那保姆聽話地立刻動手沖奶粉,老干部爺爺抬頭朝外看時,一眼瞅見窗臺上蹲坐著的小白臉和老黃貓,抬手指著說:“一不小心就讓你們這些流浪貓給做下事情了,來,來,進來看看……”

小白臉和老黃貓一見老干部爺爺伸出手來指點他們,立即驚覺,跳下窗臺,跑了。他們不知道這個手指頭曾經指揮過一隊隊的戰士向前沖鋒殺敵,卻指揮不了兩只貓。

小白臉和老黃貓臥在還有暖意的熱力井鐵蓋上,慢騰騰地對話。

老黃貓說:我看,你的兒女們好幾個哩!

小白臉說:唉,唉,我不知道。你也有兒女嗎?

那是前幾年的事情了……我有好幾茬兒女呢!老黃貓瞇起眼睛說。

小白臉又問:都在這個院里嗎?

老黃貓仍然瞇著眼睛說:我都不管,有他們的媽管著。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能都有孫子、孫女了……

你見過嗎?小白臉問。

老黃貓搖搖頭:沒有,不知送人了,還是流浪去了……

和你一塊的那些母貓呢?小白臉繼續問。

老黃貓大聲說:都是些愛亂跑的家伙,一天云游四海的……

在咱們院里嗎?小白臉小心翼翼地問。

老黃貓繼續大聲說:死了,讓街上汽車壓死了……過馬路不小心呀……

小白臉和老黃貓在溫暖的熱力井蓋上舒舒服服睡著了。

天氣日益暖了,樹葉兒濃密了,盛開過的桃花、李花、梨花,紅紅白白的花瓣兒風過后紛紛揚揚落下來,不久便有青青的小果子,花壇里幾株不大的紫丁香也繁盛地開過了……小白臉和老黃貓離開了熱力井上的鐵蓋,每天晚上還是睡到庫房角落的破舊沙發上,按時去老干部爺爺家窗外的角落里吃保姆送來的貓食。一次,小白臉還看見烏云蓋雪蹲在老干部爺爺的門廊外,燦爛溫暖的陽光下,那一伙小貓,也就是小白臉的兒女們,正在那里小跑著、涌動著,全然不理他們的父親小白臉……再向上看,老干部爺爺出來了,坐在輪椅上,正半閉著眼睛曬太陽養神,那個保姆也閑了,搬個小凳子坐下,笑笑地呼吸著新鮮清爽的空氣。忽然,幾個穿深咖啡色、淺灰色夾克的年輕人提著怪里怪氣的可以扛在肩上的東西,走到老干部爺爺身邊,低身問好,給老干部爺爺胸前衣襟上扣上一個小玩意兒,請老干部爺爺說話。老干部爺爺駕輕就熟地說起來:“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那時候,我年輕得很,跟著部隊向北開,向北開,迎著敵人的炮火去抗戰了……”說了一會兒,有個年輕女娃娃,看見了烏云蓋雪,便問:“爺爺,你這只貓好漂亮喲!”爺爺張開眼睛,順手抓起一只小貓,放在膝蓋上,接上說:“瞄準了敵人,射擊;敵人上來了,擲手榴彈,炸倒一大片;抵近了,沖上去,把刺刀捅進敵人胸膛……那時候,不要命的,哪怕自己戰友也犧牲了許多呢!一定要跟敵人拼,消滅他們!……”那個年輕女娃娃又問:“那你現在怎么這么愛惜一只貓呢?”老干部爺爺微微笑了,笑得燦爛:“唉!人性嘛,人的本性嘛!”

幾個來采訪的人都被老干部爺爺這句話感動了,鎮住了。

小白臉、老黃貓聽不懂這段對話,他們蹲坐在冬青籬笆下,呆呆地看著。

午夜剛過,老黃貓醒來,蹲坐在破舊沙發一角,向小白臉說:這院子太悶了,我出去逛去,你去不去?小白臉好奇心頓生,忙回答:去,去!他搖了搖身子,似乎要趕走身上的困乏勁兒,舔了舔前爪,聽見老黃貓說:那就走!

老黃貓前邊走,四只腳爪飛快地移動著,爬出老干部休養所的大鐵門,從寂靜無人的馬路上橫過去。然后走上人行道,在各個小店鋪緊閉的門前溜著,朝城墻門洞跑去。小白臉從農村爺爺家出來從未見過這么高大厚實的城墻,他希奇極了,在城門洞里跑得極快,眼睛里的瞳孔變成兩個深深的黑洞,盡量吸收城墻四周景物返射出的光線。他卻沒有留意到,自己已經從高大極了的城墻門洞跑出來了,老黃貓在前邊拐了個彎兒,迎面是一個三開間的大牌樓,牌樓里一片石砌的平地,一條泛著白光的路通向樹木黑黝黝的看不到盡頭的地方。順著路前行,路兩邊全是高高低低的大樹和灌木、花叢、草地,間或有的路燈,頂上圓燈亮亮地如同月亮,路的外邊仿佛有一條水流極慢的小河,在后半夜的微弱光線下,像魚鱗般閃爍著。小白臉覺著在城里高層樓居室的陽臺上,隔著玻璃窗好像看到過這里,但又肯定不了。老黃貓頭仰起,短尾巴也直直豎立著,大踏步地走,說:這是我常來的地方,冬天不來,太冷了,樹葉落光了,還不如躺在熱力井的鐵蓋上舒服呢!小白臉問:這是啥地方?沒有房屋院落……老黃貓說:這是城墻遺址公園,白天人多,夜里就是咱們流浪貓的地盤了……

小白臉四處望去,確實空寂無人,他膽子大了,頭仰起,跨大腳步,尾巴直直豎起,也傲氣地在路上走。走著,走著,腹內一股氣沖到四肢,他奔跑起來,沖到路邊草地上打滾;又沖向一棵大樹,抓住粗糙的樹皮,用力攀爬上去,回頭看,老黃貓變得小了,蹲坐在路中間,呆呆地望著他;他又跑到城河邊,這才看見城河里水面映射著岸上的燈火和天上疏落有致的星光。小白臉俯身下去,舔了一口清涼的水,把滿嘴的胡須都弄濕了,掛著小小的晶瑩的水珠兒。老黃貓看見了,大聲說:別掉到水里去,那水里淹死過人哩!

小白臉弄不清淹死人是怎么回事,但感到腳爪都濕了,便退回來,交替著甩去四只腳上的水珠兒。走著,走著,又看見人們鍛煉身體時使用的鐵木架子,便爬上去,四腳一線地在上邊走,又蹲坐著,用前爪去抖動那種叫百日紅的灌木枝條,看它們的輕輕擺動。老黃貓站在鐵木架子下守著,說:到底年輕愛玩,當年我比你還瘋哩!

都玩累了,臉對臉在草地里臥著。小白臉說:餓了,肚子空了。老黃貓說:再歇會兒,回去。天亮了,有早練的人來了,人多了,便有大麻煩了。小白臉問:什么大麻煩?老黃貓說:這河里淹死過人,是自己不想活了;樹林里睡過流浪漢和壞人,誰半夜進來,就被搶劫過。小白臉說:咱們是貓啊!誰還理睬?老黃貓嗯了一聲:那也是。

向回走,走著,走著,發現路邊有一個盤子,散發出一股魚的腥氣味兒。他倆都伸出鼻子去聞,抬頭去看,原來是一盤放著兩三條小魚的貓食。那魚好像還是剛釣上來不久的,身上還帶著鱗片,亮晶晶的。小白臉鼻子里嗯嗯地響動,就要去吃。老黃貓卻停下,向左右看看,遠處路燈星星點點,附近沒有什么響動,便放下心來,說:不像是給老鼠吃的毒藥拌飯。小白臉說:沒有人故意害貓的。兩個便低頭撕咬、吞吃,直吃得不顧一切、天昏地暗!

正在此時,一根竹竿頭上帶著細尼龍絲編的網子,悄無聲息地向他們扣了下來。小白臉和老黃貓毫無察覺,等到覺出身上落下什么東西時,跳起來要跑,卻已無法掙脫,那網子柔軟、透明,并無直接的傷害,卻緊緊捆住了小白臉和老黃貓,他們向任何方向都跑不出去。

這時,便有四只大手聯網子把小白臉和老黃貓兜起來,小白臉這才看清是兩個眉開眼笑的臉,平凡的,普通的,并不兇惡,甚至還顯得和氣。他們相視而笑,說:“兩個流浪貓,長得肥著哩!”接著,便張開一個塑料編織袋,一只手抓住老黃貓的肩部,塞進袋子里去,又抓起小白臉,如法炮制,也裝進去。

擠在一起,又在這個空氣不流通的編織袋子里,小白臉覺得燥熱、出不來氣了。他看著拳著身子擠在一起的老黃貓,說:比起老干部爺爺家的保姆,這倆人太兇惡了。老黃貓說:唉!碰到壞人了!那個保姆實在太好了,給每個流浪貓都起了名字哩!又閉起眼睛想著說:小白,小花,阿黑,老賴,老賊……還有烏云蓋雪,那個老賊就是我……誰要搶著吃,就迎頭一巴掌打出去……但愿這倆人都是那個保姆吧!

覺出袋子被人提起來,前后搖晃,慢慢就有光亮從外邊透進來,耳畔也有人的說話聲。等那個編織袋的口子一打開,便有一只手伸進,提出老黃貓,拽出去。小白臉看見一個人抓住老黃貓的四條腿,一個人捏住老黃貓的臉頰,強迫他張開嘴巴,把一個小藥片兒塞進去,然后用一杯水強灌。老黃貓四肢亂動,頭亂擺,但嘴被捏開,被迫將藥片兒和水吞下去了。那兩個人隨即把老黃貓塞進一個木條釘成的筐子里去。小白臉看見老黃貓咔咔地咳嗽,使勁想把什么東西吐出去……隨即,他也被那兩個人如法炮制,塞進木筐子。小白臉喉嚨里覺得很苦,咔咔嘔了好久,卻什么也吐不出來。覺著這木筐透風,只關了他們兩個貓。后來,便周身發軟,頭腦昏昏,慢慢睡過去了。

等到他們在搖搖晃晃中蘇醒過來,便覺得又是一個黃昏時分,小白臉從木筐的縫隙里朝外看,太陽正在收縮殘留的光線,一股潮濕溫熱的空氣迎面撲來,路邊有一塊一塊明鏡般鋪在地上的稻田,這情景讓小白臉感到極為陌生又恐怖。他回頭看見跟他擠在一起的老黃貓,渾身軟綿綿地動彈了幾下,頭抬起來,眼睛雖然睜圓了,卻喪失了銳利的光芒,問:這是什么地方?小白臉說:不知道,可能離家越來越遠了,外面很陌生……老黃貓直起腰身,從木筐的縫隙朝外看,身子顛簸了幾下,又聞到了汽油燃燒后的氣味兒,很老氣地說:可能坐上汽車了。小白臉還沒坐過長途汽車,不免四處張望,又豎起耳朵聽,說:不光是咱們倆,這車里還有別的貓呢!確實如此,這木筐的左右上下,還堆著高高下下的不少木筐、鐵絲籠子,里邊全關著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貓,都呆頭呆腦,或睡或醒,或坐或爬,都不出聲,車廂里一片貓的身體和隨地大小便的騷臭味兒。

汽車是一輛皮卡,駛進路邊一大塊開闊地,那里有十幾間平房,掛著、豎著招牌,可以吃飯、住宿、補胎。路邊和房前停了幾輛呼嘯而來的大貨車,有人在走動。小白臉聽見車前頭有人開啟車門走下來,到車廂后邊查看,不是原來用網捉他們的人,一個又黑又胖,衣服敞開,露著紅色背心,光著頭,一個白而瘦,頭發亂蓬蓬,眼睛圓大。黑胖子說:“這次收這些個貓還算便宜,得給他們喝水、吃些東西,路才走了一半呢!”過了一會兒,那個白而瘦的端著一盆水過來,給每個木筐和籠子灑些水,讓貓舔著,弄得四周濕漉漉水淋淋地。又拿來一包香腸,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給各個木筐和籠子里塞進一兩截。老黃貓很快叼上一截,偏起頭來使勁咀嚼,小白臉不待說,也立刻叼上一截,吞下去了。老黃貓說:這絕對是販貓的,把咱們拉到南方去,賣給飯館……小白臉聽后茫然不解。老黃貓又說:不是叫咱們守夜、捉老鼠,是殺了吃肉……小白臉正半信半疑間,老黃貓又說了:吃飽了,叼空兒就跑……

李檣攝影作品·遠方系列 四川色達 1987年

那一胖一瘦兩個人安頓已畢,便走進飯館吃飯去了,各個木筐、籠子里的貓們都紛紛亂動起來。老黃貓卻穩坐不動,只輕輕搖著他的短尾巴。過一會兒,他便開始用頭頂、鉆,用前爪撥拉,想從木筐的縫隙里鉆出去,小白臉也一齊用頭頂,用爪撥,可是木筐紋絲不動。這時有一輛面包車傍著皮卡停下,下來幾個人圍著皮卡轉圈看了一下,興奮地喊叫說:“想瞌睡哩,來了個送枕頭的……哈,哈!可逮著了!”說著便爬上皮卡車廂,給木筐、籠子點數。那兩個開車的,聽見響聲和人聲,連跑帶喊地過來:“干什么?干什么?”

那一伙圍著皮卡的人齊聲問:“你這車貨有手續嗎?”

那一胖一瘦對看了一眼,說不出話來。

“拉到啥地方去?什么東西?”

“雞,雞,活雞!”

那伙人中幾個婦女喊道:“明明是貓,咋說是雞!”

“貓又咋了?”那胖子滿面油汗,辯解說。

“咋了?咋了?你倆是販貓的,不知是搶來的,還是逮來的。來路不正?”

“販貓又咋了?”

“你們把貓販到南方去,賣到飯館里,跟蛇肉一塊燉著賣錢,太殘忍,賺的是黑心錢……”

一胖一瘦兩個人委頓下來:“你們說啥就是啥……”要拉開車門上車去。

那一伙人立即攔住,喊說:“不能走。”還嚷嚷說,要報警,“你們虐待動物,違法!”

一胖一瘦忙說好話:“我們這也是在外地出錢收來的,你們一鬧,我們血本無歸……”

幾個人跳上車,便把木筐、籠子向下卸。一個木筐跌下車來,嘩啦一聲,跌散了。

這個木筐里裝的正是老黃貓和小白臉。老黃貓朝小白臉一聲喊叫:快跑!快跑!

小白臉跟在老黃貓身后嗖地一聲從散了架的木筐里竄出去,毫不猶豫,本能地從人們腳下空處飛跑到路邊,向樹林邊雜草叢生的野地里奔去,慌不擇路,一直跑到聽不見人聲和汽車聲響的荒地里才停下,回頭看,已無任何皮卡和攔擋者的人影,便都蹲坐著喘氣。

小白臉問:我們到了啥地方了?

老黃貓說:不知道。反正離干部休養所,離送飯保姆遠了,還有烏云蓋雪……都怪我,不出來逛城墻公園就沒有這樁事了。

小白臉沮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黃貓振起精神說:“用不著后悔,走吧!這草地里沒啥吃的,還得找有人家的地方……”小白臉聽這話有道理,便拖起尾巴,跟上走。

他們走出草叢荒地,其實這是一片要開發蓋樓房的空地,腳下凹凸不平,草叢糾結,走著,走著,看見來時的公路,便上了公路,順著護欄的邊沿走,不時有汽車疾馳而過,嚇得躲在護欄下邊。走了半夜,天亮時分,看見路邊又是個停車場,停有十幾輛車,小賣部、旅社和食堂餐廳還都有開門營業的。走到食堂遠處,發現幾個塑料桶,老黃貓爬上去,把桶掀翻了,裝有魚頭、排骨和剩下的半碗米飯的袋子也露了出來。雖說是剩菜剩飯,但尚屬新鮮,沒有腐爛,小白臉跟著老黃貓放開肚子吃了一頓,好在沒有什么人干擾他們。

吃飽后,飛跑著回到路邊的荒草地里,都蹲坐著,舔爪子,舔前腿,用前爪撥拉耳朵后邊,再擦抹臉頰。歇息夠了,再順著公路朝前走,仍然有小汽車和許多輪子的載貨汽車從身旁轟轟駛過。老黃貓說:要小心汽車,盡量躲遠點,橫過馬路,沒車時飛跑過去,不然,那汽車是不讓人的,壓死了人還逃逸哩,何況我們兩只貓……快天黑時,看見路邊不遠處放著一堆陳舊的麥秸,便走過去,躺了下來。老黃貓說:真舒坦呀!我們的腳是軟的肉墊,不像牛馬羊有硬蹄子,走不了長路的,這比起咱們的沙發角落和床上被窩怎么樣?小白臉說:困了,乏了,都一樣了。老黃貓說:這話對。小白臉問:還得走嗎?老黃貓說:還得走,要走到一個人多的城市里……

歇息了多半天,又從草叢里出發,向前走,雖然怕人,躲著陌生的人,但還是朝人多處走。餓了,碰見一個被人用彈弓打死的麻雀,還很新鮮,就撕咬了吃,可惜一只死雀,就那么一點肉,只夠他倆吃幾口的。老黃貓問:你還知道回去的路嗎?小白臉說:不知道,叫人家裝進袋子,又囚在木筐里,又給吃了昏睡過去的藥片,裝上汽車拉著走,咋會知道回去的路呢!老黃貓聞了聞路上的塵土,又聞了聞自己的前爪,沉默不語,眼睛里透出無力的樣子。

路過一大塊望不到邊的麥地,麥子很高,麥芒兒朝天刺去,卻還是綠的,也有漸漸變黃了的。對于貓們來說,那麥地簡直就是繁茂無邊的樹林,老黃貓沿著麥地外沿走,說:不能進麥地,進去了,就迷路,那是個弄不清方向的地方。他倆在麥地邊沿上一叢麥子旁蹲坐著,忽然看見有一個比老鼠大得多的棕色花紋的東西,從麥地深處探出頭來,兩只長耳朵奓著,嘴角顫動,眼睛亮亮地四下張望。小白臉吃了一驚,本能地拉長身子,伏在地上,眼睛緊緊盯住。老黃貓說:可能是野兔……小白臉一聽,向前猛撲過去,那只野兔比他更機靈,嗖地一聲,顛起胖胖的身軀,鉆回麥地里去了,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顏色的小野兔,也霎時沒了身影!老黃貓不聲不響蹲坐著,說:干休所里也有小孩養小白兔,渾身雪白,兩只紅眼睛,短尾巴,小孩們從來不許我們走過去,連看一看、聞一聞都不許。

離開麥地,順路走,路邊不斷展現出圍著鐵絲網的空地,野草叢生,行人拋棄的紙杯、塑料袋和紙盒子。小白臉看見草叢里跳動著不大的綠色螞蚱,還有小粉蝶在野花上飛舞,小白臉看著,看著,就跳起來去捕捉。他跳起,爪子揮去,卻撲了個空。老黃貓正在嗅著路邊一塊濕地旁一大叢艾葉的香味,眼睛半瞇著說:你還年輕,還有愛玩的童心!小白臉舔了舔自己的前爪,愣住不動,仿佛想起農村爺爺家的土地和樹木、房屋和雞們、狗們似的,渾身顫抖了一下。

走呀,走呀,也不知走了幾夜,睡了幾天,終于發現公路寬了,岔路多了,法國梧桐排成行的行道樹和磚鋪的人行道出現了,行人和車輛也多了。老黃貓說:這一定是個大城市。他倆走到一個路口,發現路邊有一座廢棄了的磚瓦房,墻上寫了個大大的拆字,從后邊的半墻上可以爬上屋頂高處。他倆毫不猶豫地攀爬上去。作為貼地皮行走的貓來說,只有登高才能望遠,他們看到了大城市邊緣地平線上躍出的太陽,看見一座座參差不齊的高層樓房,近處的清晰,遠方的只是淡淡黑影子,樓房縫隙里的路燈亮晶晶的,一下子便熄滅了。道路上傳來隆隆的車輛行駛的雷鳴般聲響,人行道上一群群著校服的學生,背負著沉沉書包疾行趕路……老黃貓說:這可能是城鄉接合地方,我們就停到這兒!不能再往深處走了,那些水泥鋪的地面、堅硬的墻角、鋼鐵的柵欄,都是我們流浪貓的監獄啊!下去找個窩兒吧!他倆下了屋頂,在四周跑了一圈,終于看見了路邊離得較遠的空地上,一節水泥澆鑄的半截管子,多半截埋在地里,小半截露出地面,像是個天然的穹廬。他倆從開口處鉆進去,里邊全是干凈柔軟的沙子,沒有任何垃圾。老黃貓高興得豎起尾巴在沙地上拍打:就在這兒住下了……小白臉問:吃的喝的呢?老黃貓說:出去找去。

他們又從半截水泥管里出來,向有人家居住的方向走去,走到一條小街,看見十幾家小飯館,飯館后院里照例有垃圾桶,一碟一碟吃不完的肉菜,一盒一盒剩下的米飯,吃了一半的饅頭,都堆在桶里。老黃貓和小白臉上了房,又從短墻上跳下來,一面驚惕地四下張望,一面飛快吞食著。在飯館打工的小伙兒寬容地向他們揮揮手,喊道:“不要把桶掀翻了……”

回到半截管子里,鉆進去,剛臥下,便聽見外邊天空響起轟隆隆的雷聲,大顆大顆的雨點就涮涮地下起來,一會兒管子外便有一道泥水流淌過去。老黃貓半爬著,四條腿舒服地伸展開來,臉頰對外悠然地癡望著。小白臉淺淺而又模糊的記憶里,他出生的農村家里,爺爺也是雨天在開著的門內,坐在一只木凳上,一邊抽著旱煙葉子,一邊悠閑地望著門外屋檐下如簾般的流下的雨水……

就在老黃貓和小白臉安家在半截水泥管子里不幾天,就有一條背長黃毛、四條腿雪白的矮狗走到水泥管口,朝里張望,想要擠進來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只同樣四處流浪的狗。老黃貓閃電般沖出去,鼻子對鼻子對峙著。小白臉看見老黃貓短尾巴豎起,毛奓著,比往常粗壯了許多,渾身硬挺。他不用誰叫,也立即鉆出水泥管子,沖向矮狗,立即發起攻擊,老黃貓也進一步把前爪向矮狗的臉頰處扇去。那矮狗前后受到夾擊,不敢再糾纏下去,汪汪叫了幾聲,退縮而去。

還有幾個流浪貓也想擠進來,他們渾身骯臟,蹄爪濕著,鼻子嘴巴四周有黑色污物,小白臉便不想讓他們進來。老黃貓卻只讓他們蹲坐在管子口外面,示意他們到附近一處積水凹地里,去把自己弄干凈。

老黃貓和小白臉把半截水泥管子周圍看作是自己的地盤,不時從此出發,向四處游走,但最終還是回到有小飯館和水泥管子里睡覺的這塊地方。遇見行人,便快步離開或順墻根逃走。一天,走到一家賣水果和當地特產的小商店時,看見門前行道樹根下用塑料繩拴了一只小白貓,身旁放一個小飯碗、一盆爐渣土。那只小白貓圍著樹干轉,不時把自己纏住動不了,只好又反轉回來;或者蹲坐在樹根下,用舌頭舔前爪和胸前的毛;或者僵臥在那里,酣然入睡,任行人車輛從身邊經過,也不理睬。小白臉看見了同類,又是比自己小好多的,便走上去嗅一嗅,親近親近,卻被老黃貓阻止了,說:小心店主人把你也抓起來,拿繩子拴了……

他們又看見一家賣饅頭、面條的小店,門前臺階上臥著一只比老黃貓還要胖大的黑白雜色老貓,眼睛緊緊閉著,一動不動。有大人或者小孩過來摸一摸,他竟然毫無反應,理也不理。一個過路的大人看見主人給老貓身上掛著一個紙牌子,念叨:“不要理我,煩著呢!”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店主人也笑著說:“耍呢,耍呢!”老黃貓說:這個老貓叫店主人拴了一輩子了!

天熱了,小街道路邊擺起賣烤肉、烤魚的攤點,入夜,小桌矮凳一排排,烤肉爐子上熱力四溢,煙氣熏人。各色人等都在小桌旁坐著,喝酒,橫著用牙齒撕咬串在鐵釬上的烤熟了的羊肉、牛肉或者魚肉,燈光下店門口擺上了電視機,播放著給顧客助興。老黃貓、小白臉順墻根蹲著,看見有顧客嘴咬不緊,肉掉下來,便飛跑過去從地上叼走。忽然,眾人都停止喧嘩,視線集中到電視機上,老黃貓、小白臉也睜眼望去。原來,電視上正播放一座橋的欄桿旁,一個年輕女人手抱一只小貓,猛然擲到地下,拿高跟鞋后跟拼力去踩,那小貓疼極了,四腳亂舞,那女人卻哈哈笑了,笑得那么放肆,那么霸道……眾人都喊起來,“這個女人發神經了……”“不是人……”“電視臺怎么播這種節目……”有人還將裝啤酒的鋁杯向電視機擲去。老黃貓、小白臉嚇得不輕,連忙離開,飛跑回半截水泥管子里。

臥在沙地上,小白臉說:肚子沒吃飽,要是在老干部爺爺家里,不會半夜還餓著……真不好受!

老黃貓安慰他說:饑一頓,飽一頓的,慢慢習慣就好了!

小白臉說:我在主人家里時,總想上房上樹,到場院去玩,不喜歡被繩拴被鎖在家里的日子,現在自由了,卻是流浪貓的自由……

老黃貓盯了小白臉一眼:就看你怎樣去理解自由!

小白臉回答不上來,只好低頭舔舔爪子。

老黃貓說:我跟你說吧!當人們把我們當作家里的一員,各司其職,過去是貓逮鼠,狗守門,雞司晨,現在當作寵物、當作情感的寄托時,自由少一點,也可容忍。當人們把你當作可以賺錢的物件,可以殺死作為食品時,你就得去尋求自由了!

小白臉停止舔爪子,抬頭呆呆地聽。

老黃貓反問道:不是嗎?我就聽見一個人,一個人中間的明白人說過,人生而自由,但都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連人都沒有完全的絕對的自由,何況我們貓呢!

小白臉淺淺的意識里,從來沒有這樣的東西,他好奇地問:你哪來的這些怪想法呢?

老黃貓笑說:我是聽老干部爺爺坐在輪椅里自言自語地說的。你知道我為啥出來當流浪貓呢?

小白臉說:不知道。

老黃貓扯長身子,斜躺下,四條腿橫放著,高談闊論起來:我有點明白事情的時候,才知道我很小,被一個給單位看門的老漢收養了。他一直拴著我,不但用繩子拴著,還從不給我吃肉,所以我從不知道肉味的鮮美,每天只是開水泡饃。他還說,貓餓極了,連糨糊都吃的。把我借給別人嚇老鼠時,他千叮嚀萬叮嚀,不能給我吃任何一丁點兒魚、肉之類東西。他趁我小,把我的尾巴筋抽了……

小白臉不解,問:什么筋?

老黃貓說:你沒見我的尾巴短嗎?

小白臉瞪大眼睛:為什么?

老黃貓臉上沒有表情地說:過去都說貓的尾巴上有根筋,長不大,還會早死。這個看門老漢就拿個鉗子,夾住我的尾巴尖,向外猛抽,抽掉了尾巴里一根白筋。當時,疼死我了,慘叫幾聲,幾乎昏了過去。醒來后,我一直舔我的尾巴,發現它短了……說著,說著,他的尾巴還在沙地上拍打了幾下。

小白臉本能地把尾巴拳到后腿下邊,慶幸地說:我在農村爺爺家倒沒受這等罪……

老黃貓繼續平靜地說:后來,我趁他不備,上了房頂,逃了出來,我下決心,以后絕不到某個人家里去,寧肯四處流浪!就這樣,流浪了一生。

小白臉說:你真了不起,經的事情太多,知道的也太多!

老黃貓說:我只是一件事不知道……

小白臉不解問:什么事?

老黃貓坦然說: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怎么個死法?

小白臉啞然無語,他那簡單的思維里,還提不出這樣的問題。

誰知老黃貓這句問話竟然應驗了呢!有一天下午,忽然從半截埋在地下的水泥管子口外,伸進來幾根手指頭粗的細棍子,亂戮亂搗,把正在睡著養神的老黃貓、小白臉打醒了,渾身上下挨了幾棍子,他們急了,忙亂中從水泥管子口里沖了出去。那幾個放假在家剛從網吧上網打游戲回來的小孩子,一看沖出來兩只野貓,興趣大增,一邊用棍子追著打,一邊撿拾路邊的磚頭擲了過去,小白臉倒沒挨著,卻把老黃貓的頭和腰重重地打傷了。夜里,小白貓在外躲了一陣子回來,發現老黃貓已經奄奄一息地趴在離水泥管子不遠的草叢里,喘著粗氣,兩眼半睜半閉,似乎還有什么沒說完的話……小白臉嚇得不輕,卻又不知怎么辦,他只好趴在半截水泥管子的開口處,偶爾跑去嗅嗅老黃貓的臉頰和額頭,熬過了這即將喪失同伴的一夜。

天大亮了,有個腳蹬三輪車駛來的聲音,原來是一個搞環境衛生、清理垃圾的工人,身穿橘黃馬甲,頭發蓬松,臉色黧黑,正拿出掃帚來,要清掃這里。小白臉便迎著他喵喵地大叫。那個環衛工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說:“你這個野貓,叫什么呢?我也沒帶啥吃的,只有一瓶水……”抬頭一看,發現已經一動不動的老黃貓,呀地叫了一聲:“唉呀,一只死貓……”隨即從三輪車廂里取出一把大鐵锨,把老黃貓的尸體鏟起,放入一個透明的廢舊塑料袋,然后放到三輪車廂里。環衛工人看來心腸好,他向小白臉說:“我把他拉到野地里去,好好埋了……”又說:“你跟我走,我租住的房子不遠,只有小小一間,不可能天天吃肉,但也能吃飽,走吧!”

小白臉看見環衛工人伸出那只粗糙的、指甲挺長的手,本能地后退了幾步,然后轉頭飛快地逃掉了。

從此,小白臉就獨個兒活動了,出去覓食,饑一頓飽一頓的,散步也在熟悉的地界內,累了就回到半截水泥管子里,警惕性也高了,遇見任何人都躲得遠遠的。他慢慢習慣了這種沒有了老黃貓的生活,但什么事情都得自個兒拿主意,這倒讓他成熟了許多。世界上的事物沒有不起變化的,小白臉不知道籠罩在他的身體四周、高懸在頭頂上的大事情正要發生。

這一天,在外邊浪蕩了許久的小白臉東拼西湊總算吃了個半飽,后半夜回到水泥管子里,便在沙土地上刨了幾下,圈住身子,圍成一團,尾巴也收到身邊,睡了,只有露在外邊的右耳朵尖兒不時抖動幾下。天色漸漸大亮,不僅有白花花的陽光射入,還有響亮的嘈雜聲傳來,小白臉一個抖動,猛地醒來,支起身子,從水泥管子口望出去,好像有人的腳步在外邊走動踩踏。又有鐵器刨動的聲音在水泥管子四周響動。這是誰在干什么?小白臉立即起身,嗖地一下子躥了出去。他只揀人們腳步空處朝外鉆,便聽見有人喊:“哈哈,里頭還有一只貓哩……”小白臉跑到遠處半坡的樹下,靠樹干影住身子,向這邊看,原來有十幾個穿著退休軍人的迷彩服、腳登軍膠鞋的農民工,手拿鐵锨、鐵鎬,正在向外刨水泥管子,稍遠處停著幾輛挖掘機,正伸長脖子,準備向地面開挖。小白臉大為驚愕,就聽那伙人議論:“前邊新弄了一個開發區,這條路早就該修了……”“新路名叫啥?”“好像叫個新開路啥的……”“咱們只管修路拿錢,管它叫啥呢!”

小白臉眼看著那半截水泥管子被從地里刨出來,放上卡車拉走了,挖掘機正在把路旁的土坡刨平,在路兩邊開挖埋排水管的深溝……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在這里住了,作為一只流浪貓,這也沒啥了不起的,本來就四處流浪、倒處安家的嘛!他毫無留戀地順墻根跑進小街,在一個賣早點的攤位旁,吃了一小塊丟在地上的油餅,又喝了掉在地上的尚未喝完的紙杯里剩余的豆漿,然后從小街深處一棵枝葉茂密的槐樹爬上去,直接跳上一座二層樓房的頂部,沿樓頂短墻向前走。他的腳下就是人流車流的人世間,他覺得這里最舒服、最安全,用不著在人的腳下奔跑了。走到墻角視界更寬闊的地方,小白臉蹲坐下來,仰頭四望,可見藍天白云、遠山青黛,還有正在擴大的市區樓房、道路、樹木……這一切都在自己的腳下,可以不必懼怯,可以坦然面對!

小白臉想起老黃貓那段關于人和貓、關于自由的議論,覺得自己心里清亮了。在他的淺淺的意識里,已經達到一個貓的可能的新的境界。

樓下有幾個小孩和行人都站下朝上看,指指點點說話。他們目力所及的是一個蹲踞樓頂高處,身體碩壯,眼睛透亮,渾身黃、黑、白毛夾雜一起的野貓。他的額頭是黃色夾著白色細紋,鼻子四周的臉頰雪白,鼻頭粉紅,白色胡須怒張著,正凝重、嚴肅、自尊地朝下看。幾個小孩便叫:“貓,貓,下來,下來……”

小白臉不動聲色,雕像般蹲坐著。

這就是那只叫小白臉的貓的生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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