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的文化狀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此同時,中國大陸與東亞周邊地區的社會/文化的交互影響,也愈益廣泛和深入。這就迫使我們在兩方面拓展研究的視野:一是從整個社會自我再生產的角度來理解文化的變遷,二是從中國大陸與世界其他地區——首先是周邊地區——互動關系的角度來理解中國大陸的文化變遷。為此,南開大學文學院、早稻田大學中文系、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于2010年11月6日在南開大學聯合主辦了“當代中國及東亞:文化的生產和消費”青年國際研討會。
會議由南開大學文學院黨委書記兼中文系主任喬以鋼教授主持,早稻田大學中文系著名學者千野拓政教授出席開幕式并致辭。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主任王曉明教授做了會議總結。早稻田大學千野拓政教授,上海大學羅小茗、閔冬潮教授以及南開大學羅振亞、周志強教授分別參與了會議各單元的評議和圓桌討論。來自中國大陸和日本高校的16位青年學人齊聚南開,針對中國大陸當代文化狀況以及中國大陸與日本文化的比較研究展開學術探討,并圍繞“當代文化生產機制、當代文化征候、意義的生產與消費和文化與意識形態想象”四組議題作了主題發言和分組討論。
與會者認為:對會題中“文化”一詞的含義,應作比較靈活的理解,它既是指文學、電影、繪畫(包含漫畫、卡通等等)、音樂(如流行音樂)等狹義的文化活動及作品,也可指其他類型的文化活動及形式,例如建筑、商業廣告、流行價值觀念、日常生活方式等。在今天的東亞文化圈,文化的生產機制成為一個熱點問題。當代中國占支配性的文化生產機制究竟是什么?它又是通過什么渠道影響著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面對當代社會不斷涌現出的“新現象”,我們的學術想象力和理論辨析力是否能夠穿透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表象,依然保有“定睛看”的耐力(王曉明語)?在討論中,不少青年學人都直接觸及上述核心問題。
山本律(早稻田大學)以中國電影產業與制度的變化作為切入點,介紹了建國以來農村地區電影“放映隊”這種文化形式,并從其由盛至衰的發展狀貌入手,指出政府干預農村電影放映與農民實際審美需求之間的脫節,這使得中國電影的觀眾結構發生了變化。張永峰(上海大學)將視角切換至電視劇市場,認為在中國電視劇的發展歷程中,1979年是個重要的轉折點,這一年之后中國電視劇開始迅速發展。而新時期電視劇興起的條件包括了電視劇職能部門從輿論宣傳與產業經濟角度出發,對行業的規劃與督導,還包括了電視傳播技術與電視工業等構成電視劇興起的客觀條件。電視劇生產的市場機制同時促使電視臺接受并走向了更為純粹的市場語境,這促進了產業內部的競爭和節目質量的提高。張文菁(早稻田大學)通過對20世紀50年代臺灣通俗文學形成期的研究,分析大眾雜志《中國新聞》與租書店的影響,認為1950年代初期在臺灣地區發行的《中國新聞》,可視為是影響臺灣通俗文學發展的一份標志性雜志。這與日本同時期大眾雜志的發展狀況類同,而這種不自覺的契合正反映出“市民”日益增添的對文字的想象需求。此外,戰后初期臺灣的出版市場雖然尚未充分發達,但租書店卻在50年代就已建立起獨自的出版發行網,臺灣的通俗文學正是借著租書店的銷售網而開始發展的。李國(南開大學)針對新世紀以來中國大陸小說的生產機制,指出小說“類型化創作”這一新現象,并認為它是社會轉型與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當下多元文化格局的文本呈現。在當下的階層分化中存在一種不容忽視的“有閑階層”,他們以游蕩的社會青年、懶散的大學生、叛逆的青少年等人群為主,表現為一種“無理想、無深度、無追求、無約束”的“四無”新人形象。而他們的知識結構及多樣的閱讀興趣促使了小說類型化創作成為一種必然的發展趨勢。
就“當代文化征候”這一問題,與會學者也進行了比較集中深入的探討,并對特定文本和文化現象進行深入解析。張谷鑫(南開大學)認為,近年來有一類科幻小說,對中國文學傳統加以“創造性轉化”,可稱為中國當代科幻小說中的“故事新編”。該類作品或是傳統故事的科學闡釋,如《偃師傳說》、《昆侖》等;或是傳統主題的現代改編,如王晉康的小說《南柯新夢》;或直接探析科學與傳統文化的關系,如劉慈欣的小說《詩云》等。這種類型的小說不僅僅是“文體實驗”,它還重新審視了中國文學傳統,為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新的路徑。李曉麗(南開大學)對安妮寶貝、安意如的作品進行了細讀,從大眾文化背景出發將其定位為女性的“小資”寫作,認為她們的作品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美女作家”、“身體寫作”的局限,但和經典文學依然距離遙遠,其實質仍然是大眾文化產品,她們作品的暢銷是大眾文化分層中優雅文化消費需求在當代的體現。金昭英(上海大學)梳理了中國網絡小說的整體狀貌,認為著名的文學網站“榕樹下”最初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的BBS,它的發展見證了文學網站從追求文學理想進而發展到走向商業化的歷程。在其壟斷網絡文學市場的過程中,很多小型文學網站逐步走向了消亡,這既有政治環境與文化環境的雙重導力,還與其自身的經營能力有關。整體觀之,文學網站呈現出一種從文學性向商業性、壟斷性轉化的過程,而網絡文學則呈現出類型化的趨勢。孫琳(南開大學)以性別研究的眼光,將視線聚焦至“女博士婚戀難”這一大眾文化征候,認為女博士成為話題有其內在文化動因,該群體的出現打破了“母親—妻子”的文化理想,這是陳舊性別文化心理與大眾文化的一次“合謀”。婚戀問題的選取,以及婚戀難結局的預設,反映出男權文化的憂慮焦點和對“僭越”女性想象性的懲罰。在承認媒介大眾話語優勢的同時,人們不應忘記這種懲罰的虛妄與虛弱。
隨著消費時代的來臨,文化研究的生存語境與話語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經濟邏輯大行其道的消費社會中,文化的意義生產已經與意義消費普遍結合起來。如果從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合流的角度來審視“意義的生產與消費”這一論題,我們可以發現,圍繞它的爭論從新文學興起之初便已肇始。池田智惠(關西大學)從20世紀20年代中國近代偵探小說的發展視角出發,以雜志《半月》中的“偵探之友”欄目為中心展開論析,認為清末民初時期的偵探小說與現在的推理小說具有共同點,即兩者都受到“外來”的刺激而推動。但當時的偵探小說文本質量良莠不齊,而讀者群對偵探小說的閱讀期待又過高,這就造成文本與讀者之間的疏離狀態,也為當時的作家如何選擇適應大眾口味的故事情節與篇章結構造成困擾。劉洋(北海道大學)和胡春毅(南開大學)均以具體的文化對象進行深入闡釋。前者以賈樟柯電影《世界》(2004)中的一個煽情場面為中心,將故事結構和情節安排與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1953)進行比較,認為《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對《東京物語》進行了復制。后者細致分析了海外華文作家嚴歌苓的小說《小姨多鶴》,認為作者書寫了“一個日本孤女在中國非常年代的生存奇跡”,其敘事本身帶有創作者獨特的眼光——想象中國的方法,即對中國20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的再書寫。《小姨多鶴》的敘事眼光、視角和作家的寫作姿態也體現出“邊緣”寫作的魅力,展示出寫人性、重故事的女性寫作特質。此外,作為文化現象的當代廣告,也成為研究者關注的論題。王昱涓(上海大學)選取房地產廣告的表達以及文學作品的描述這兩個維度,考察“大唐”幻象下當代西安城市主體構建的過程,特別是房地產廣告在構筑西安城市發展的“大唐”主題中所起到的作用。她認為地產廣告中所蘊含的諸多歷史信號正遭遇著商業化的洗禮,重現“大唐文化”的本質就是一場由資本主導的商業風暴,而打著“重現歷史”的旗號進行“再造長安”的美好愿景,其結果反而容易造成歷史感的喪失。
文化與意識形態想象是與會學者關心的又一話題。依田菜津子(早稻田大學)集中對中國漫畫期刊和讀者的關系進行了研究。她以20世紀50年代的期刊《漫畫》為例,對其作品和文章進行細讀,認為當時的漫畫創作這個行為本身具有教育性和宣傳性;而漫畫教育的另一方面,則是建設群眾的文化基礎。改革開放以前,漫畫是一種具有教育性、宣傳性的藝術形式,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它需要群眾的主動參與,借以實現其大眾性。而改革開放之后,漫畫日益從大眾美術變成媒體上的美術,讀者和漫畫家之間的距離感日益加深,漫畫藝術的獨立性變得更強。陳泉(上海大學)的關注點集中在《德川家康》以及《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等日本戰國題材小說在中國熱銷這一文化現象上,認為作為日本戰后反思和冷戰格局下的產物,《德川家康》在今天的中國應運而生與其背后所謂“中國崛起”的身份訴求和在資本全球化的格局中謀得利益的沖動暗相契合,日本在20世紀60年代取得經濟成功的亞洲經驗正是中國所急需的。宋聲泉(南開大學)對當前中國文藝作品中的“苦難”話語進行了梳理,認為當前中國的文藝作品熱衷于講述“苦難”。這些文藝作品不僅包括小說、電視劇等虛構性作品,也包括散文創作以及“藝術人生”一類的電視節目,甚至包括廣告和新聞報道。它們常常試圖挖掘并過度渲染“苦難”帶來的積極性影響,這樣的傾向或許一定程度上會導致人們忽視對苦難形成原因的追問和批判。吳寶林(上海大學)從傳播政治經濟學和西美爾的時尚哲學角度論述了網絡新現象——“犀利哥”事件,認為它有兩個層面需要關注:一是發生學意義上的,即事件的來龍去脈、傳播路徑;二是各種機構組織(媒體、政府、資本企業)和個人對這一事件的反響、詮釋以及行動。這一現象實則是社會權力關系、資本邏輯運行和延續的機制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產物。
在四個單元的小組討論中,早稻田大學千野拓政教授、上海大學羅小茗教授和閔冬潮教授、南開大學羅振亞教授,分別就各組同學的發言進行了評議。學者們一致認為,與會青年學人已初步具備了比較扎實的理論功底和結構能力,能夠將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觀念、方法相結合,由小切口向大剖面拓展,或是觸及當前文化的熱點問題,或是啟封新鮮的歷史材料,為與會聽眾帶來一定方法論上的啟迪;并且,他們的討論沒有陷入規矩俗套的研究路數,而是以問題意識為督導,從多個角度拓展了文化研究的闡釋方式,對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現狀進行了大膽的探求,姚紅魏紫,精彩各異。同時,點評專家也指出,青年學人進行文化研究和文本批評,還應該加強對一手材料的閱讀和掌握力度,從具體的現象入手回歸歷史現場,建立起具有歷史維度的闡釋框架。否則,便容易陷入當前文化主流的闡釋方式而使其研究本身陷入簡單化,這是需要引起重視的。分組討論結束后,南開大學周志強教授主持了圓桌會議。與會同學就當代文化產業化發展、小說與電視劇改編過程中的倫理問題以及“苦難”敘事的立場和邊界等,繼續進行了熱烈討論。
研討會最后,上海大學王曉明教授作會議總結并致閉幕詞。他認為,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學校的青年學者所探討的問題實則是互相關聯的,從而自發形成一種跨文化的交流詩學。他建議青年學人要勇于以當代新現象為研究對象,記錄并整理當下資料,因為這既是研究者歷史責任感的表現,又可以建立起強烈的現場感,有利于今后研究的深入。王曉明教授認為,我們今天遇到的很多問題都具有跨地區、跨國界的性質,這樣的討論會為青年人提供了難得的相互交流借鑒、共同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的機會,為今后研究的不斷深入提供了多種可能。
綜觀本次會議的發言和與會代表提交的論文,表現出議題集中、視角獨特、探討深入的特點。一部分學者從跨文化、跨學科的角度出發,將文學寫作與出版文化、廣告文化、影視文化等作了有益嫁接,嘗試鍛造新的學術合金;還有的學者將偵探小說、日本戰國題材小說以及新中國漫畫等以往研究范疇之外的問題納為新的研究對象,為學界提供了新的學術生長點。在會議討論中,與會者能夠各抒己見,踴躍發言,并圍繞學術熱點展開交鋒,仁智各見,顯示出強烈的當代問題意識和青年學人的主體意識,實現了有益的對話與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