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旭珠
從拉格洛夫到萊辛:諾獎女作家的生態觀
——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女作家系列研究之一
單旭珠
諾貝爾文學獎是世界文學的一個平臺。在1901—2010年間共有107位作家獲獎,其中有12位女作家。她們代表人類的二分之一在言說,書寫了以女性視角審視的歷史、戰爭、生態等多元主題。本文重在討論諾獎女作家拉格洛夫和萊辛的生態主題作品:《騎鵝旅行記》和《瑪拉和丹恩歷險記》。由這兩部相隔近百年的歷險小說可以讀出二十世紀女作家書寫生態文學的脈絡:由親自然文學到生態預警文學,由此解讀諾獎女作家珍愛自然、悲天憫人、警醒世人的生態觀。
故事一:有一個小姑娘到樹林里去,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路回家,她在林子里轉來轉去,最后來到了一座小房子前面。小房子的門開著,她往門里瞧瞧,看見屋里沒人,就走進去了。這座小房子住著三只熊。一只是熊爸爸,很大很大,毛蓬蓬的;一只是熊媽媽,比他小一點;還有一只是小熊。三只熊不在家,上林子里玩去了……
故事二: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爸爸,每當我問媽媽爸爸在哪里時,她總是低嚎著流淚。和我一起玩的小熊們好像都沒有爸爸。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媽媽說是被怪物咬死的……那個咬死他的怪物,原來正是我們的同類,甚至可能是我們的父親!我突然明白媽媽曾說過的話:熊最大的敵人是熊類自己。我不是公熊,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這就是大自然的規律,也許,是神對熊類的懲罰……
故事一出自俄羅斯文學巨匠托爾斯泰的童話《三只熊》,熊爸爸熊媽媽帶著熊寶寶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生活場面給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然而,這位世界文學泰斗卻對熊的生活習性做了完全錯誤的描述,因為自然界中的熊并不群居。熊的社群互動僅限于母熊與幼熊之間,母熊除了“含辛茹苦”獨自撫育幼崽外,還要防備“毫無責任感”的公熊對幼熊進行的“六親不認”的攻擊。故事二《世界頂端的愛》則是根據自然界中熊的真實生活習性創作的一個令人心酸悲泣的童話,它出自于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子——安花兒之手。
比較這兩個故事,并不是為了糾正托爾斯泰在百年中給幾代兒童帶來的有悖自然的誤導,也不在于單純地批判占統治地位的男性話語霸權,而是通過文本閱讀來體味女作家對大自然中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母熊的那份悲天憫人的情感,解讀女性文學中的生態觀。
然而,縱觀女作家書寫生態主題的文學作品,早在十九世紀初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1797—1851)就創作了她的驚世之作《弗蘭肯斯坦》(1818),這部作品不僅成為文學史上科幻小說的開山之作,同時也堪稱為第一部反烏托邦生態預警小說。
《騎鵝旅行記》是一部典型的親自然文學。它取材于自然界中的動植物,倡導自然與人類平等。人類熱愛大自然,大自然也會用自己的勃勃生機給人以愛的回報。
一個叫尼爾斯的瑞典男孩,長到十四歲時仍然很頑皮,整天以揪貓尾巴、追趕雞鴨、在奶牛耳朵里放馬蜂、把烏鴉崽兒扔進泥坑等這樣虐待動物的惡作劇為樂。有一天他在捉弄一個小精靈時不小心被小精靈施了魔法,變成了拇指大的小人!曾經被他欺負過的小動物們轉眼間在他面前變成了巨獸!這樣一來,過去那些糟蹋欺辱過的小動物們,如雞、鵝、貓等都不再怕他,有的還想教訓他,甚至想向他報仇。尼爾斯一邊逃避動物們的追逐,一邊尋找消失了的小精靈,求它還回自己的原形。突然,他發現家中白鵝振翅飛向空中列陣飛過的雁群,他急忙沖上前摟住鵝的脖子往回拽,結果卻被白鵝帶到了空中,于是尼爾斯只得騎在鵝背上隨著雁群,開始了在瑞典漫長而又危險的騎鵝旅行。
在旅行中,尼爾斯和動物們相互依存,共度艱險,性格發生了潛移默化的轉變。大雁們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也不把他出賣給狐貍;白鵝不辭辛勞為灰雁美羽治傷;烏鴉在危急關頭對他冒死相救。動物們的善舉觸動了尼爾斯的心靈,使他由一個恃強凌弱的粗野男孩轉變為意志堅強、樂于助人的好少年;也正是和動物們的朝夕相處,使尼爾斯懂得:自然界的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都是富于生命及情感的,是與人類平等的生靈。
然而,在眾多生靈中,拉格洛夫讓她的小主人公尼爾斯騎在家鵝的背上,跟隨雁群,而不是跟隨其他別的動物族群歷險,可見拉格洛夫用心良苦。因為她通過對大量動植物生長規律的考察,敏感地洞察到:大雁本性中的堅忍不拔精神、雁群自覺的群體意識、伴侶間情感的忠貞不渝,這些珍貴的品質能夠給人類以足夠的啟示。
在諸多鳥類中,大雁的群體意識是最強的。科學實驗證實,在雁群列陣飛行時,按照“v”字或“一”字形排開,用陣形的變換去搏擊氣流,削減阻力。這種科學的飛行方式,創造了高出單飛71%的飛行速度,使它們花最少的力氣走出最長的路程,雖經歲月更迭,但風雨同舟,雁群長在。這是雁群獨特的“團隊操作”。當領隊的頭雁疲倦時,它會自動退居到側翼,由另一只雁接替上升,照常飛行。而且,飛行在最后的兩只雁會不約而同地有節律地發出叫聲,和前面的同伴和頭雁保持溝通。
而更令人驚奇和贊嘆的是,當某只雁生病或受傷,不得不脫隊時,必定有兩只雁自行留下來,跟隨它陪伴它,提供幫助和護理。它倆將與病(傷)雁患難與共,跟隨它淪落地面、山澗、湖泊等任何水深火熱里,直到“康復”或死去。解讀雁陣,學得“雁品”,感悟大自然給予人生的啟示。
中國古代大雁被稱為仁禽。古典小說《水滸傳》第110回“燕青秋林渡射雁”中,宋江曾指責燕青射雁:“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并無侵犯,此為仁也;一雌一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后,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春北,不約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
由此可見,古今中外對“雁品”是有共識的。而拉格洛夫的智慧之處在于她不是用“頭雁效應”或“雁群效應”這樣的理論來說教,而是通過頭雁阿卡帶領雁群堅忍不拔,克服重重困難,完成飛躍千山萬水旅程的故事,以及雁群列陣智斗狐貍斯密爾,大雁們搭救放鵝姑娘奧茨和她的弟弟小馬茨等多個生動活潑的畫面,用寓教于樂的形式將“雁品”植入讀者的內心,在一代又一代的小讀者心里播下了珍愛自然的種子。
《瑪拉和丹恩歷險記》是一部姐姐帶弟弟逃亡的歷險故事,是一部以洪荒時代影射當下的預言。七歲的瑪拉和四歲的丹恩姐弟倆,是南半球大陸莫洪迪部族的公主和王子。不幸的是莫洪迪人與被統治的石人部族交戰時,他們失去了父母,成為孤兒。為了躲避石人部族的追殺,姐弟倆背井離鄉,隱姓埋名,被迫踏上逃亡之旅,演出了一場冰川紀的《出埃及記》。他們遭遇的困境不僅是種族之間的仇殺,而自然環境的惡劣——干旱、巨龍、毒蝎,更使他們的周圍危機四伏,險象環生。他們憑著執著的求生渴望和真摯的姐弟情,歷盡磨難,終于度過險境,來到了水源充足的綠地,開始安居并重建文明。
縱觀世界文學史,早就有著名的歷險故事:古希臘荷馬的《奧德賽》;英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小說家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美國現代小說之父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萊辛這位80歲的文學老祖母并不擔心被誤讀為落入俗套,她利用傳統歷險故事的框架如同她在電腦時代利用舊式打字機,給讀者呈現出人類遭受毀滅性生態災難的末日情景。姐帶弟逃亡的女性視角及反生態烏托邦是《瑪拉和丹恩歷險記》對傳統歷險故事的超越。
“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是歌德為《浮士德》寫的結語。然而就女性作為“引路人”及智慧之母的文學原型可追溯到希臘神話中的地母該亞、《圣經》中的圣母瑪麗亞,及但丁《神曲》中引導詩人登上九重天的貝雅特麗齊。《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的瑪拉不單是文學中“引路人”原型的再現,還是現實生活中作者自身的體驗。萊辛獲諾獎后曾有記者問她這樣的問題:歷史上您最仰慕的女性是誰?為什么?萊辛回答:并沒有特別的哪一個。我敬重的那些女性是那些我在貧困國家旅行中遇到的女人。她們從未被歌頌或描繪過。她們撫養孩子,用有限的錢維持生活……在非洲那些女人一貧如洗,她們卻能設法養大自己的孩子。
《瑪拉和丹恩歷險記》并非虛幻。故事開頭干旱的背景是當今世界許多地區的真實寫照。“人類剩下的最后一滴水是自己的眼淚”并非聳人聽聞。小說中“渴”的意象貫穿全文:開頭呈現大陸“Ifrik”(意指現實中的Africa)干涸的景象,接著便是瑪拉在石屋里找水。當好不容易得到的水被弟弟不小心打翻在地時,瑪拉姐弟倆備受焦灼的折磨。瑪拉饑渴難耐,甚至想飲自己的尿時,那點可憐的黃色液體轉瞬便滲進了干裂的地面。曾經為他們出奶的牲口米什基塔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喝一滴水了,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頭彎到身下,吸著自己干癟的乳頭。后來,在出逃的途中,他們遇到了洪水,欣喜若狂而不顧生命安危地跳進水中嬉戲……萊辛小說中的人物完全屈服于大自然,這是她用于警醒當下的真正意圖,她目的在于喚醒醉心于“地大物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態烏托邦的世人。
就反烏托邦文學而言,英國獨具其傳統。十九世紀初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是第一部反烏托邦小說。20世紀出現反政治集權烏托邦小說:奧爾德斯·赫胥黎的《美麗的新世界》(1932);喬治·奧威爾的《1984》(1949);威廉·戈爾丁的《蠅王》(1955),并在198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從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1818)到萊辛的《瑪拉和丹恩歷險記》(1999),跨越近二百年,這期間縱然有高峰突起,而瑪麗·雪萊的鼻祖地位及萊辛對諸峰的超越是顯而易見的。在當代社會政治、權利和信仰的一片喧囂之中,萊辛著眼于生存的關鍵問題,以未來的災難警醒人類,不要再對意識形態方面的次級關懷進行無休止的爭執,應該關心人類能否延續的生態環境這一初級關懷。
2009年歲末好萊塢最具震撼力的影片是《阿凡達》。眾多影評將其在四周內創13億美元票房紀錄的奇跡歸功于逼真的3D特效技術,其實該片的最大制勝點是其生態主題。導演卡梅隆以一個藝術家夢幻和超凡的想象力傳達了一種本能的關系,那就是人與自然之間。同洪荒時代的原生態文明比較,現代科技文明是巨大的進步,也是雙刃劍,給人類帶來享樂的同時,也讓我們失去了和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
感謝拉格洛夫將雁群留在書里。而今能夠看到空中列隊飛行的大雁已是奢望。萊辛這位睿智的老人,用一生的經歷在探討人類的永恒主題:生命。她在二十世紀末敲響了生態警鐘,成功地續寫了反生態烏托邦文學。
[1]張德明.世界文學史[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2]肖淑芬.諾貝爾文學獎百年大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3]]陳春生.捧得諾貝爾桂冠的10位女性[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6.
(單旭珠:江蘇常州工學院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女性文學及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女作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