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凱(山東工藝美術學院人文藝術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00)
春秋戰國時期,“材美工巧”造物思想出現在作為手工業技藝集成的重要文獻——《考工記》中,應該與當時人們“天人合一”的哲學觀不無關系。筆者認為,“材美工巧”的造物思想包含了“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個基本原則,這四個基本原則是相輔相成、互相聯系的。在整體上,又可以將其劃歸為客觀方面和主觀方面兩部分,即將“天時”“地氣”和“材美”的物質部分看成是客觀外在條件,將“材美”的人為部分和“工巧”看成是主觀內在條件。所以可以說“材美工巧”的造物思想是“天人合一”哲學觀在造物領域的具體體現。我國之所以能夠產生主張主客觀相結合的“材美工巧”的造物思想,與我國當時盛行的“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密不可分,而“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形成又與我國特殊的地理文化環境所提供的客觀基礎是分不開的。
首先分析一下春秋戰國時期我國的自然與文化環境。在影響造物活動的諸多因素中,如果追根溯源的話,最根本的應該是當時的社會經濟,因為生產力是決定社會其他一切因素的根本動力,而生產力的高低以及由生產力決定下的生產關系、生產方式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有直接關系。“人都是從具體的自然環境中走出來的……而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在一個特定的自然環境中生長起來的,因此它必定要被打上這一特定自然環境的印跡。自然母親各不相同,文化之子也各不相同。馬克思說過:‘不同的公社在各自的自然環境中,找到不同的生產資料和不同的生活資料。因此他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產品,也就各不相同。’……普列漢諾夫也說過:不同類型社會的‘主要特征是在地理環境的影響之下形成的。’”【1】其中作者認識到自然地理環境對人們生產生活乃至文化的影響,自然地理環境的差異導致了不同地域文化的不同。
我國位于歐亞大陸東部,太平洋的西岸,這樣的海陸位置極利于季風氣候的形成。這種季風氣候決定了我國“雨熱同期”的現象,從而有利于水稻、棉花、林木的生長,給中國的自然環境和農業生產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在這種優越的自然環境中,我國各朝各代都是堅持“重本輕末”的國策,將農業視為立國安邦的根本。在以農業生產為主要生產方式的社會中,土地對于人們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而且在生產力水平有限的春秋戰國時代,人們無法對外界的各種正常的自然現象做出合理解釋,從而也無法采取相應的措施去化解災害的影響。所以在當時只能“靠天吃飯”的社會條件下,人們要想獲得好的收成,只有以一種客體的身份和一種敬畏的態度去祈求“上天”。如果收成不好,出于對自然的敬重,人們只會自我反省,懷疑自己的某些行為是否違背了天的旨意,從而從自身找原因,努力提高自己的內在修為,這就是孟子所說的“盡心”“知性”。只有“盡心”“知性”了,才有可能達到“知天”,達到與上天的“合一”,最終實現好的收成和幸福的生活。所以中國人歷來都是很本分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掀起暴動起義。因為他們懂得“順天者昌,逆天者亡”的道理。
當人與自然發生矛盾時,我國先人注重的是從主體找原因,以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而西方則試圖對自然進行探索改造,以達到人的目的。這兩種現象既是我國和西方(主要指古希臘)不同地理環境影響下的產物,又對以后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中國傳統文化基本上都是關于“人”本身的社會性思考,而對于外在自然界的認識和探索相對較少。西方文化(因為古希臘文化是西方文化的發祥地,所以在此西方文化主要指古希臘文化)恰恰相反,他們以獲得真理為榮,他們的科學文化基本上全是對自然的認知。正是因為西方文化對自然知識的熱衷,西方的自然科學才發展迅速,從而導致了工業生產的發達,這也就導致了西方科學技術的先進和社會進程的加快,最終在19世紀末期趕超中國。但是由于當時只顧發展,沉浸在征服自然的樂趣中,并沒有注意到環境生態問題,因此發達的科學技術同時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環境惡化。等西方的人們認識到環境惡化問題的重要性的時候,他們突然發現中國雖然自然科學方面稍微落后,但是正是因為中國一貫堅持的“重農抑商”的傳統信念,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相對于工業生產發達的西方來說才輕微得多,于是全世界又將目光對準了中國上千年來推崇的“天人合一”思想。
在我國,農業是整個社會的基礎,農業生產是主要的生產方式,所以在古代科技不發達、基本上“靠天吃飯”狀況下,產生“天人相和”“天人合一”等一類的天人觀是順理成章的事。“天人合一”作為一個專有名詞,首次出現不是在春秋戰國時期,而是北宋的張載在其《正蒙?乾稱》中首次提出的。但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卻已經出現,孟子是第一個對“天人合一”理論進行自覺闡發的人。當然,當時的“天人相和”“天人合德”等觀念也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一種具體體現。在當時那種社會條件下,人們無法對自己的出身和各種“奇特”的自然現象作出合理的解釋,只知道天地自然的威力很大,而且人自身各種最基本的生活資料都是直接來源于周圍的天地,所以人們視天地有一種“再生父母”的崇敬之情。我國著名古代典籍《周易》中有很多的言論就反映了我國先民對天地萬物的尊敬。在一開始的《乾?象》和《坤?象》中就表達了對天地的贊美之心:“大哉乾元,萬物之始,乃統天”“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咸?象》中的“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則進一步說明了天地感應而化生萬物的道理。與之類似的觀點言論還有“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天地養萬物”“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等等。以上觀點主要體現了人們相信自己是由天地“陰陽之氣”之交合化生出來的,從而對天地自然充滿尊崇,渴望與之融合化一,以求得自身幸福萬物興旺的心理意愿。
濫觴于先秦時期、對我國古代社會的發展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也無一例外地表達了“天人相和”而萬物昌盛的觀念。成書于春秋戰國時期的《易傳》,是儒家著名的代表作,其中有非常豐富的“天人相似”的觀點,如它認為天道都是圣人通過“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的方式總結出來的,所以圣人“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并能夠“曲成萬物”。這就是說人不但與其相似,而且還可以認識自然天地,可以參與造化,觀象制器。《易傳》認為,人與天是同源的,有共同的本性特質,正是因為這種同源同性,接著它在《乾卦?文言》一部分中又提出了“天人合德”的思想:“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法天時。”在此,“大人”是指心胸寬闊,能夠明事理辨是非的有德之人,如果一個人心底有私,就不能做到與天道相通。《易傳》在此提出這個命題,旨在教化人們平日要多積善行德,使自己的人格逐步完善提高,盡快成為所謂的“大人”,才能達到與天道的相通。這也是一種典型的“天人合一”思想。孟子作為儒家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也主張“天人合一”,只不過更加側重于主體自身的進取精神。孟子認為:“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也就是說,孟子將主體自身的積極進取(盡心)看作是與天道相通(知天)的基本條件,從人本身的角度對人與自然天地的關系做出了積極的思考。荀子在其《荀子?王制》中也明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致其用,上以節賢良,下以養百姓而安樂之。”這句話說明了荀子認識到了人對自然的態度應該是既開發利用,又要好好保護自然。這種認識在當時是很積極的,現在我們對自然的態度也應該是這樣。其實這也是一種比較積極的“天人合一”思想。
道家思想的創始人老子以及他主要的繼承者莊子,更是主張人與自然應該和諧相處,彰顯出濃厚的“天人合一”思想。《老子》第二十五章說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生活在地球上,必須了解各種地理狀況,而各種“地氣”又會受到“天時”的影響,“天時”本身又受到“道”的制約,說到底,其實“道”就是自然規律。也就是說老子這句話主要強調了人的各項活動應該遵循自然規律,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才能夠達到一種自然而然的生活狀態。莊子分別在其《莊子?齊物論》、《莊子?達生》中提出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和“形全精復,與天為一”的思想,相對于老子的“道法自然”,這兩種思想則更為直接地點明了“天人合一”的意味。莊子主張的天人關系“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旨圖,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真正的“至德之世”。雖然在莊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有一些偏激可笑的成分,但是他所主張的“天與人不相勝”的觀點在生態保護方面卻是積極可取的。
歷代眾多的思想家雖然對天的意義做了很多的解釋,諸如現代哲學家馮友蘭所做的五種解釋:主宰之天、義理之天、命運之天、人格之天、自然之天等等,但是,不管是義理之天、命運之天,還是人格之天,這幾種含義都是人們由自然之天不可抗拒的特性延伸出來的幻想體,它們其實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只有自然之天。對于這種觀點,中國著名學者季羨林先生說過:“東方哲學思想的基本點是‘天人合一’。什么叫‘天’?中國哲學史上解釋很多。我個人認為,‘天’就是大自然,而人就是人類。天人合一就是人與大自然的合一。”【2】著名哲學學者方克立也曾表達過同樣的觀點:“中國哲學中的天人關系包含著豐富、復雜的內容,但它的一個最基本的涵義,就是指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也可以說這就是它的‘本義’,其它各種涵義都是由此引伸或演變而來的。”【3】正是由于當時生產力低下,科技落后,人們對自然之天的神通廣大感到無可奈何。所以人們在現實社會中對某些事情感到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總是希望冥冥之中會有一種至高無上的神秘力量存在著主持正義,這種神秘的力量往往就被人們稱為無可逾越的“天”。在人們心目當中,其實這種具有神秘力量的“天”就是義理、道德、命運、人格等等方面的最高統治者,就如同自然之天一樣具有很大的威力,能夠懲惡揚善。所以說不管天的含義到底是什么,如果要問一個根源或本質的話,那就是自然之天,“人”與“天”的關系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因為只有將“天”的解釋落實到客觀實在——自然界的基礎上,人們才能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天人合一”的作用。一個比較具體而又容易理解的例子就是造物。人們造物包含兩個層面的內容,一個是創造的主體,另一個是創造的客體。主體當然指的是人,而客體則是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各種材料。只有將人的主體因素和自然材料的客體因素結合起來,才有可能產生另外一種原本世界上不存在的物體,兩者缺一不可。如果沒有人類,造物就根本無從談起;如果沒有客觀的各種材料,那么造物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就會出現“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所以只有將“天”(自然)與“人”統一起來,才能出現創造出生活所需的實實在在的物品。
通過以上敘述,我們可以知道,在春秋戰國時期人們樸素的保護自然的生態觀和“天人合一”哲學思想是很深入人心的。所以在這種天人觀的影響下,在那種轟轟烈烈、造物頻繁的社會環境中,造物思想領域應該會受到相應的影響。其實如果我們仔細揣摩一下,在哲學領域,先人認為要想世事昌盛,人民安居樂業,營造一種“良好”的社會環境,就必須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做到“天人合一”。那么這種思想觀念落實到造物領域,其實就是一種合“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者,或者說合客觀的“自然”與主觀的“工巧”兩者“才能為良”的造物思想。這也是本文所要講述的主要內容,就是認為之所以在當時產生“材美工巧”的造物思想,與當時哲學領域盛行的“天人合一”思想是分不開的。
注釋:
[1]吾淳.中國思維形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18
[2]季羨林.“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類[J].東方,1993
[3]方克立.“天人合一”與中國古代的生態智慧[J].社會科學戰線,2003(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