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盧璐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民間文學教研室 湖北 武漢 430079)
作家賈平凹的《太白山記?香客》講述了這么一個故事:太白山頂一池邊有一道觀香火鼎盛。一天,香客廂房內住下了兩位男人,一個男人晚上被另一個人的哭聲驚醒,于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這人問睡起來你哭什么呀?
那人說我才睡醒一摸頭頭不見了。
這人大驚,拉開窗簾,看見對面床上那人被子裹體坐著,果然沒有頭。說你每頭了怎么還能說話呀?
那人說我現在是用肚臍窩兒說話。說著掀開被子,真是用肚臍窩說話,且兩個乳長長流淚。
這人知道那人的乳業作了雙眼……①
這個人也替他著急,幫他找頭。可是他們找遍了床下、茅房、神殿、水池……都沒找到。幫找頭的人也急壞了,索性也哭了起來。突然,那丟頭的男人突然笑起來說到:“你這么幫我讓我感激不盡我還從來未遇過你這好人我怎能也讓你哭我沒頭我也不找了我不要我的頭了!”②說罷頭卻突然長在了肩膀上。
這個主角非常奇特,沒了首級之后竟能不死,甚至還可以“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其實,我們可以在古代神話中找到這個人物的原型。在《山海經?海外西經》中記載了一個“形天”的故事:“形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③傳說形天與黃帝爭位,卻被黃帝砍了首級。但“失去了頭顱的刑天并沒有死,他以雙乳為目,以臍為口,一手操盾,一手舞斧,繼續戰斗。”④這個可歌可泣的壯舉象征著中華民族奮斗不息的精神,連陶淵明都感慨地寫下了《讀山海經(其十)》:“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贊嘆這種不畏強暴的精神力量。
原型是一種典型的反復出現的意象,既包括了一些人類無法釋懷的心理情結如俄狄浦斯情結,也包括了民間敘事中那些較為固定且富于生命力的母題、觀念、主題等。⑤對比中,我們不難從“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這個細節看出賈平凹對形天原型的借鑒。古代神話中的形天雖然失去了首級,卻仍揮舞著盾和斧,繼續向高高在上的黃帝挑戰。形天神話反映出的是我國遠古時代的先民與大自然惡劣的條件搏斗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和原始部落為生存而交戰的驚心動魄的場面。賈平凹處理故事的手法可以看出佛教對他的影響。刑天的悲壯在于他的“執著”,而佛教講究的是“放下”。《香客》中的男人不見了首級,剛開始也“執著”地找了一夜,但最后他還是“放下”了。如果說首級象征著“自我”,那么這個男人在放棄尋找首級后便達到了一種“無我”之境。
賈平凹的《太白山記?飲者》中講到,夜氏在太白山北側開了一間飯館,晚上邀請鄉長來喝酒。鄉長喝不過夜氏,聲稱找夫人來替,便用手蘸酒在桌上畫一圓圈,圈中出來一婦人,陪著夜氏連灌五大杯,卻再也不勝酒力,聲稱讓兒子來替,竟也蘸酒畫圈,出來一個青年……接下來,青年的妻弟、其妻弟的小姨子竟一個個地從上一人畫的酒圈中陸續現身,繼續和夜氏拼酒。夜氏最終敗在鄉長家族里的最后一位“小姨子”手上。
筆者認為,這個故事的原型就是《續齊諧記》中的著名民間故事《陽羨書生》。故事講到陽羨一名男子許彥,在路上遇到一個神奇的書生結伴同行,他可以從口中吐出一名女子陪二人飲酒;書生睡去后,女子竟也從口中吐出一位少年相伴;而這位少年也在女子暫離時,從口中吐出一位婦人與之共酌。⑥
臺灣大學的張靜二教授撰文認為,這個故事來源于漢譯佛經,是佛教傳播者為了展現眾生如幻的佛家思想而創作的,其形成還與中國古代的幻術有關。書生的妻子“雖與書生結妻,而實懷怨”,暗地里藏著一個美貌少年。但她想不到的是,這個情郎竟也背著她藏著一個年輕姑娘。如此層層相瞞,最冤的大頭就是這個陽羨書生了。書生把妻子藏在腹中這個情節,說明他把妻子當做自己最親密,最信任的人,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妻子卻背叛了他,當然妻子更想不到自己也被情郎背叛。
如果說《陽羨書生》表達的是一種佛家對“情欲”的懷疑和否定,那么賈平凹的《太白山記?飲者》則深刻地嘲諷了官場上的“貪欲”。文中第一段談到夜氏請客的原因時說:“因要生意順通,自然不敢怠慢地方,常邀鄉政府的人來用膳。”⑦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鄉長家族仗著掌管村中生意的脈絡,自然可以隨時來刮村民的油水。文中描述到,鄉長喝得“脖臉通紅”,鄉長夫人“肥壯短脖”“醉眼朦朧”,鄉長的兒子“言稱悶酒不喝,吆喝劃拳”,輸拳后“喝得臉色煞白”,鄉長兒子的妻弟“腿手奇瘦,肚腹便便,形若蜘蛛”,“低頭一陣狼吞虎咽”,“酒圈剛畫畢,人就嘔吐”,最后,妻弟的小姨子贏了夜氏后得意的說到:“我喝酒還沒有人能陪到底的。”天明之后,夜氏發現“床上留有一脫殼之物,尖硬如牛犄角”,“正有一只螃蟹往外爬,行走橫側著身子,口吐泡沫,似乎還有酒氣。”這些表情、動作的細節,生動地把鄉長家族胡吃海喝的過程描述得淋漓盡致,而“蜘蛛”“螃蟹”的比喻則讓鄉長家族貪得無厭又橫行霸道的丑態躍然紙上。
賈平凹與我們這代人經歷著社會的巨大變革,如今人們的生存狀態和心境已經和遠古祖先完全不同了。從《太白山記?香客》中,我們可以看出現代人在面臨巨大的生活壓力時感到的一種迷茫與無助,并不斷地在尋找“自我”,而有些人選擇到佛教的靜謐中去尋找解脫。作家在對遠古神話充滿向往和懷念的同時,又用戲謔手法顛覆了神話的悲劇氣氛。
在《太白山記?飲者》中,我們通過比較還可以發現兩個細節:其一,《陽羨書生》里每下一個層次的人物都是從上一層人物的口中出來的,但同樣的故事結構到了作家賈平凹的手中,便設計成從“酒圈”中鉆出人來;其二,《陽羨書生》中,層層人物的年齡問題還不是太大的關鍵,但《飲者》中陸續從酒圈中跳出的人物,卻年齡一個比一個小,到最后能戰勝夜氏的小姨子已經是一個“窈窕少女”了——原來孩子比大人還更勝酒力!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作家的良苦用心,“酒圈”在這里不但象征著官場文化,更暗示著這種腐敗之風正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作家在借鑒了民間故事類型的基礎上改編,辛辣地諷刺了某些作風不正的官員,同時也表達了對下一代人身心健康的憂慮。
注釋:
①賈平凹.《太白山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9頁.
②同上,第10頁.
③馬昌儀:《古本山海經圖說》(增訂珍藏本下卷)[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55頁.
④同上.
⑤劉守華、陳建憲主編:《民間文學教程》[M].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版,第179頁.
⑥《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06-1007頁.
⑦賈平凹:《太白山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6頁.
[1]賈平凹:《太白山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2]馬昌儀:《古本山海經圖說》(增訂珍藏本下卷)[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3]《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4]張靜二:《“壺中人”故事的演變——從幻術說起》[A].見《佛教與文學——佛教文學與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文學部分)》[C].臺北:法鼓文化,2001年.
[5]張中、李秉星:《吐壺故事的空間與欲望結構》[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
[6]王耘:《從<外國道人>到<鵝籠書生>——論佛教故事向志怪小說的敘述范式轉型》[J].《中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4期.
[7]施暢:《從“鏈式占有”到“諸法無我”——六朝小說《陽羨書生》的結構修正與佛理解讀》[J].《現代語文》,2010年1月.
[8]劉守華、陳建憲主編:《民間文學教程》(第2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
[9]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M].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10]劉守華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M].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