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文
柴
□周 文
如今的日子真是好過。城里好過,鄉下也好過。標志之一,就是不用為柴受累和發愁。
柴米油鹽醬醋茶,古來開門七件事,唯此為大。凡喬遷,各地風俗不同,一個禮儀卻斷不能少,就是家中擔負承傳香火重任的晚輩代表人物,也就那長子長孫吧,須十分小心莊嚴地于舊居爐灶上取一星火種,捧到新居并點燃,謂之“過火”。柴乃居家過日子最起碼最基本的條件,家中無柴,意味著窮困到了底,日子沒法過下去。至于形容文化繁榮昌盛、發揚光大,謂之“薪火相傳”,“薪”者,柴也,這是引申義,多了去了。
幾十年前,咱中國老百姓大多過的是窮苦日子,完全不必為柴米油鹽犯愁者,少。我乃淺薄之人,若有人問及 “你干過的活哪樣最苦?”必定毫不遲疑地回答:“打柴!”
老家在平原河谷地區,方圓幾十里沒有像樣的山,不產柴。可家里養人十余口,養豬十幾頭,兩盤老虎灶天天得燒哇。燒什么呢?能燒盡燒、應燒盡燒,稻草、豆秸、芝麻稈、棉花稈是柴,村邊和野地撿來的枝枝葉葉、枯草爛莖是柴,豬牛拉的屎拌和拌和糊墻上曬干了也是柴。這些還不夠,還解決不了“生計”問題,得有“硬柴”,就是樹枝樹干那樣的柴。那就只有到三四十里開外的大山里去砍了。好些年,我家通往大山的路,就是布滿車轍的“柴路”。我尚年幼無力打柴時,但見村中大人總是行色匆匆,扛著扁擔別著刀,或推著獨輪“雞公車”,天沒放亮出門去,暮色沉沉荷柴歸,一個個累得面發黑嘴發白腿抽筋。勤快的人,大年初一就砍柴;再懶的人,每年也得進山幾十回。小學還沒讀完,我就跟著大人屁股后頭打柴了,先是小扁擔小捆,后是大扁擔大捆,輕時二三十斤,最重挑過一百三十多斤。長成半大小子了,就學著大人用“雞公車”推,這既要力氣也要技術,村里的壯漢有一車推過四百多斤的,我不行,二百五到頂。打柴之路漫長而坎坷,其中滋味道不盡。若以詩人的眼光看,春花惹眼,秋實誘人,鳥鳴啁啾,草木清香,“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路風光無限好。更有“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樣的畫意詩情可品,何等浪漫。可打柴的人誰有這份閑心,重壓在身心,唯有苦和累。我的體驗,打柴的苦處起碼有四:一謂遠行之苦,一去一返,算上爬山越嶺,每趟下來百余里,光走路腳都要起泡;二謂砍伐之苦,荊棘刺人毒蟲蜇手竹茬樹蔸扎腳,砍大樹一不小心會受傷,有生命危險;三謂搬運之苦,百十斤甚至幾百斤硬梆梆的大桿小枝,從山上挪到山下,從遙遠的地方肩挑車推到家里,談何容易;四謂饑餒之苦,早出晚歸,在外十幾小時,高強度勞動,其間一次中餐,只能吃“食筒”帶去的冷飯,下飯的多半只有咸菜霉豆腐,進山后找不到可喝之水,渴急了,野獸腳窩里的積水蹲下去便吮,濃烈的尿臊味直沖肺腑。打柴之苦,難以言狀。野史中說,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發跡之前是樵夫,樵夫即以打柴為生的人,那便是朱皇帝最受苦受難的時候。
村前一里外,有座“豬牯山”,是打柴必經之路。上山下山皆陡坡,每回推柴到山前,我那腿肚子就不由自主抽搐。你想想,已經筋疲力盡的人了,再躬腰繃腿翹屁股一步步將沉重的柴車“推”上山去,又挺胸凸胯踮著腳一步步“推”下山來,實在是要命的事。祖父其時八十多歲了,不能親自遠行打柴,多少次,我的柴車一到山前,老爺子便提著粗粗的草繩迎上來了,把那繩子一頭綁在我的柴車架子上,一頭緊扣著他多骨少肉的肩背,將車和我一同拉上山去。柴路有大約七八里是簡易公路,偶爾有拖拉機突突開過,某日,看到一臺四輪“豐收”過來,駕駛員是認識的人,車斗也是空的,便央求“搭我一段好么”,那老兄昂首直視前方,硬硬地甩來一句話,讓人很難忘記:“搭你?你姐姐搭給我好么?”
柴來之不易,祖母惜柴如金。平時燒飯炒菜,她只用稻草秸稈之類的“軟柴”,一會兒鏟菜洗鍋忙上,一會兒添草撥火忙下,人在案板鍋臺灶口之間轉圈圈,一頓飯做熟,稀疏的頭發里要落二兩灰。逢年過節或家里辦酒請客,須用大甑蒸飯大鍋煮菜,或熬糖釀酒做豆腐大動鍋灶時,則一定得用“硬柴”,劈成小塊,專人坐灶前燒火。也有奢侈的時候,一年一回,就是年三十晚上“守歲”,挑揀出最干燥梆實的“硬柴”,支在祖屋廳堂中央的大火盆里燒,全家人圍坐著談天說地到天明,那晚要消耗一兩擔柴。
人口灶口,無多凈少。人人去砍樹,青山留不住。不長的時間,近處的山丘禿了,遠處的山峰稀了,政府也下禁令不讓人進山砍樹了。老家一帶,已無“硬柴”可砍可燒,于是改燒煤渣煤餅煤球。增加了開支,省了打柴的勞苦,那時百姓的錢也多了些,實在都是好事。近些年,各地大搞新農村建設,興起“豬沼菜”、“豬沼果”,不少人家用上了沼氣,既省錢省事又清潔環保,更是值得慶幸的。
鄙人不才,憑幸運跳出農門,不經意做了“城里人”,早就擺脫了負薪遠行之苦。然而,“柴”的困擾,持續了很多年。從上世紀80年代參加工作開始,取火做飯經歷了幾個階段:先是用煤球,每日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生爐子,滿手墨黑滿屋竄煙;后改燒蜂窩煤,可以留底火,省了許多事;再后用罐裝液化氣,潔凈衛生,惱人的是不斷提價,燒得心疼;又再后就是焦化煤氣、水煤氣,直到現在用上了西北遠道而來的天然氣。灶具也發生了不知多少輪變化,鄉下的老虎灶很少了,城里的煤球爐快成文物了。一葉知秋,一柴知進步,柴與灶的變遷,恰恰象征著社會的發展、文明的提升、人民生活質量和幸福指數的提高。
沒飯吃嫌日長,沒被蓋嫌夜長,快活日子容易過。已然不再受那打柴之苦,想想打柴的歲月,品品當下的時光,常懷感恩之心。也想:山上的樹木沒多少了,地下的煤炭石油沒多少了,太陽的光芒也捉摸不定了,往后再往后,人靠什么來當“柴”燒呢?草木蔥蘢,是長在地面上的“柴”,而煤炭石油天然氣,當年不也是長在地面上的“柴”嗎?科學家告訴我們物質不滅,過去的花草樹木、現在的樹木花草若是都沒有了,會“轉化”出一些什么“物質”來呢?
實在想不明白,且找杯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