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 茗
生活的必然
——鐵馬散文集《順著一條土路尋找父親》讀后
□蕪 茗

認識和喜歡鐵馬的散文是從《老查的琴聲》開始的,不長的篇幅,水墨畫似的勾勒出農民老查一生的坎坷、無奈而又必然的命運,鄉村黃昏里,老查那粗糲悲傷的琴聲如同一首唱給村莊的挽歌,時常在我耳旁響起。后便懷著一種期盼的心情拜讀了他的一系列作品,于是我自然地想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尋根文學的興起。其時西方現代文化思潮大量涌入,為應對這種現狀,作家們自覺地對民族傳統意識、民族文化心理進行梳理挖掘,那么,當下鐵馬對家鄉風土人情的精雕細琢,則是因為后工業文明對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的瘋狂席卷,因而導致中國農村完全失去昔日景象所表現出的一種無奈,和渴慕回歸田園而不得的失落。這種無奈和失落,噪動和傷痛,是鐵馬散文的精神原色,同時也使得他的散文散發出濃郁的草根味。
鐵馬的精神世界里有種深重的田園村莊情結,它就像血液流淌在鐵馬散文的字體行間,同時又像一把枷鎖使文本表層顯得粗礪而笨拙。在《探訪柳德昭》中,作者懷著虔誠的心態想瞻仰昔日古跡,然而古彭澤縣址已“變成阡陌縱橫的農田”,作者的心情由此“變得異樣的復雜而空洞”。探訪英靈而不得,昔日故址已成廢墟,而“村莊顯得不像村莊,田野顯得不像田野”。然而,當代農村失去的難道僅僅是這些表象嗎?不!在《空巢》中,作者在再一次感嘆村莊的沒落和行將消失的同時,大聲地吶喊“城市像強盜一樣把還是青澀的果子從村莊這棵村上摘走了”,“村莊就像懸掛在樹椏上的空巢”。昔日的“空殼村”只是經濟意義上的,如今的“空殼村”卻成了作者胸膛上的一道深深的傷口,無法愈合。
田園村莊即將不在,但作者依然固執地念念不忘印粑、豆粑、打糖(《童年美食》),丁香玉(《外婆的丁香玉》)。作者對開始淡去的民俗文化與童年趣事的種種咂摸和回憶,本質上是對中國傳統農耕文明的一種認同和呵護,也是作者反復努力尋找的一種歸屬感。正是這種認同、呵護與歸屬感,使得作者對于現代文明有一種近乎執拗的排斥,甚至抗拒。
倘若我們將《東門口》《東門以東》《回家》《鄉居雜記》等篇什對比來看,作者對現代文明的有意排斥與抗拒,及其對農耕文明的喜愛和眷戀是互為表里的。
作者一方面對城里人的生活方式進行不露痕跡的揶揄和嘲諷,更是感嘆“愛在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稀有元素”。(《東門口》)“她們的臉上總是缺少笑容,表情冷漠、麻木。”“他幾乎每天都在這地方大聲叫罵。他罵了些什么,我一點也沒聽懂。有人說他是瘋子。(《東門以東》)”另一方面,作者也直言不諱自己對城里的感受:“多少年,城里的生活使我變得懶惰、浮躁、甚至是散漫和冷漠。”“二十幾年來,我總覺得自己像誤入城市的小鳥,孤獨地在城市的屋檐下流浪,在煙塵灰蒙的天空中東奔西竄,總也找不到可以棲居的巢。 ”(《回家》)
實際上,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反復執意排斥的并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城市中人們之間的隔閡和冷漠,浮躁與功利。因而,作者對民俗、民情的回護與贊賞,是對兒時記憶中那份美好的惦記與懷念,是對農村叔伯子侄之間脈脈溫情的尊敬和崇尚,更是作者不惑之年的一次尋根之旅。
即便是在農村,移民建鎮的房子并不比城里差,但作者似乎是有意撇開那些話題,執拗地堅持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刮仿瓷肯定好看,但我堅持要他們刷石灰水”“堅決不翻新父輩手上留下來的老土屋;打一口燒柴禾的帶煙囪的土灶”等等。這種固執發展到極致就成為一種偏執。作者竟然去鄉下經營一片已經荒廢的茶園,在《半坡茶園》中,我們感受到作者有一種“復得返自然”的喜悅,正如作者所述:“久違的春風吹進我的心田,彌漫著新茶的香氣。”但作者真的是“想和我的父輩一樣去當農民”嗎?不!作者是在對現代文明進行一場有意的抗拒,堂·吉訶德式的抗拒,抗拒無用,敗局已定,因而作者的行為更顯得蒼涼悲壯。
鐵馬無論是題材還是自身的回歸農村,本質上都是一次文化尋根之旅,是對傳統農耕文明的追尋與捍衛。盡管作者在城里生活了幾十年,但他無疑是屬于農村的,他離不開農村,就像“一顆從鄉村移裁到城里的盆景,離開了原來的土壤怎么也長不漂亮、蓬勃甚至挺拔”。 (《回家》)
縱觀鐵馬的散文,他的語言氣質與精神氣質是和諧統一的,既水乳交融又相得益彰。讀他的散文你總會漸漸感覺不到語言的存在,身心會自然地浸潤在文本的精神氣場里。讀他的散文,腦海里總會出現這樣的一幅圖景:寬闊的河床,河床上隨意而自然地散布著干凈、光滑、笨拙的鵝卵石,它們生發出明晰又樸實的暗光,半露或浸沒在流水里,而遠處或更遠處就再也看不見它們。
所謂語言氣質,它是文本語言總體藝術感覺,包括語言的選用,如何言語,語言的聲音和節奏,以及語言所散發和折射出的精神氣質等。鐵馬散文語言氣質的形成,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是必然的,這與他的生活經歷,生活態度,以及生活精神是分不開的。他寫的都是日常生活發生的事情——有的是自己親歷過的,通過對消逝的不可更改的現實——卑微的瑣碎的現實,鐵馬試圖尋找一種生命賴以存在的溫度,抑或試圖構建一種溫度——用來焐熱漸漸冰涼僵硬的世界。他采用了許多地方色彩的語言,它們飽含地方生活的苦澀和經驗(也是普遍性的),讀來倍感熨帖,他的語言平實自然,不喧嘩不浮躁,語言的聲音和節奏與生活的存在一起搏動,不做作、不拖沓,起伏頓挫皆出于本然,更為主要的是他散文語言所呈現出的那種堅硬而柔韌的精神氣質。
在城市,“他們知道自己只是城市卑微的過客,不起眼的謀生者。他們把活力和激情輸給了城市,把青春和生命輸給了城市,把寂寞和孤獨留給了生養了他們的村莊”。 (《空巢》)在村莊,“甫枝老了,和傻兒子相依為命。冬天的時候,甫枝常常把傻兒子牽到屋外的道場上曬太陽,兒子朝著太陽發狂似的喊:‘我要找老婆,我要找老婆。’喊得甫枝心里酸痛不止,對著太陽發呆。我不知道那暖暖的陽光里,有哪一縷是屬于甫枝的”。(《甫枝》)冬天來臨了,“漫天飛雪,覆蓋了整個村莊:房屋、田野、樹木、一座又一座新葬的墳塋……闃然無聲”。(《命若油燈》)“我希望我的那盞燈把這個顯得有些蒼涼和孤獨的村莊照得亮些,暖些”。(《鄉居雜記》)
鐵馬的散文是憨厚的,同時也是沉重的,樸實的,讀者能真切感受到作者內心的焦慮、憂傷,以及對底層人民的悲憫情懷。鐵馬就像一位舊式農民,悉心耕耘和呵護著自己的一片土地,他的散文給喧嘩淺薄而又功利的生活吹來了一股新鮮的風。
(散文集《順著一條土路尋找父親》,鐵馬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
責任編輯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