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韓春燕
“刁民”的意義與現實主義文學
——讀孫春平短篇小說《軟肋》
遼寧/韓春燕
《軟肋》中出場了兩類人物,官員和農民,官員由市委書記、縣委書記、鄉黨委書記、鄉長,到村主任、村婦女主任,農民只有馬玉林和高永紅兩口子,或者嚴格地說,村主任和村婦女主任也是農民,他們是介于農民和官員之間的人物。
孫春平是精于講故事的,小說首先設置了懸念,堂堂鄉黨委書記竟然怕一個普通的農婦,作者為強化這個懸念,頗費筆墨地描寫鄉黨委書記羅望山與農婦高永紅在容貌氣質身份地位上的懸殊差距,極力渲染出處于強勢的羅望山對劣勢高永紅令人蹊蹺的恐懼。然后再由心中生疑的鄉長魯威出于好奇來一點點揭開這個謎團。
高永紅是小說的核心人物,也是小說中最出彩的人物,這樣具有生活真實,卻也是經過作者精心打造的人物,表現著作者新的美學追求。高永紅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她勤勞能干樂于助人,但脾氣火暴刁蠻潑辣,她也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農村女性,她對官的不滿,只是出于個人恩怨,而并非出于對農民自身生存現實理性的認知。
應該說這是慣于寫官場小說的孫春平創作出的另類官場小說,在這篇小說里,沒有官場傾軋,但有官場規則,小說的主要矛盾指向是官和民之間的沖突,民怎么對付官,官怎么擺平民,小說暗藏尖銳,觸及了社會生活中一個重大的命題。小說中,我們可以從高永紅對官的態度,感受到這種官民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官員都是喜歡順民的,而小說中的高永紅無疑是個“刁民”。市委書記到高永紅家里“五同”,從縣委書記到鄉黨委書記都如臨大敵,偏偏女主人高永紅的嘴是個雷管,隨時可能引爆,小說寫到,縣委張書記“討厭高永紅的那張嘴,因為那張嘴不是說村委會選舉有貓膩,就是說鄉里的干部吹胡子瞪眼太霸道,還指名道姓說縣里市里的誰誰誰開車進村白拉山野菜,好像在吃冤大頭。”他們怕高永紅向市委書記說三道四,于是用調虎離山的方式,將高永紅騙到縣城,然后找村婦女主任友情出演,等高永紅事后得知真相,以她“刁民”的習性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于是便一次次找鄉黨委書記羅望山的麻煩,一遍遍向羅望山“借”錢,然后再將從羅望山那里“借”來的錢捐給病人和學校,而高永紅也就成了鄉黨委書記羅望山的軟肋。最后羅望山的窘迫處境,因鄉長魯威運用“錘子剪子布,蟲子棒子雞”的互為牽制理論而得到了解決。
一直以來,孫春平的小說不斷表現出對“刁民”的偏好,他用文字追尋著當下社會里高永紅們存在的意義,這種人物的選擇,傳遞著作家對現實的態度。《蟹之謠》里有“刁民”朱老九,《預報今年是暖冬》里有“刁民”林鳳臣,《蛇道鼠道人行道》中有“刁民”蘇小瞇和狄煒,《二舅二舅你是誰》里有“刁民”三姨和二舅,《何處棲身》里有“刁民”謝益蘭,孫春平小說中的“刁民”形象還有很多。對這些人,作者并沒有把他們塑造成自覺反抗權貴的完美英雄,他們大多逾越傳統和社會道德規范有著很多人性上的缺憾,甚至他們“路見不平一聲吼”也多是出自個人利益上的算計,他們的共同點是充滿民間智慧,客觀上表現出對權貴的挑戰和反抗。這些“刁民”是介于官員與民眾之間的“俠,這種“俠”來自底層民眾,他們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為某種信仰行俠仗義的勇士,他們是商己的力量行走名利的江湖,客觀上為那些懦弱卑微的草民爭取權益。
這些敢于挑戰權貴,在謀取自身利益的同時,也為弱勢群體爭取權益的人們,他們身上有白有黑,他們的行為亦正亦邪,他們在當今社會的存在令人深思,他們的行為值得深入探究。
作家用小說告訴我們,刁民的存在也是社會生態的一種制衡。《蟹之謠》里的“刁民”朱老九是個蔑視權貴膽大妄為的人精兒,他吃喝嫖賭偷什么事情都做,但他也是鄉村少有的“明眼人”,他絕對不買當官的賬,啟蒙盡心為領導養蟹的于旺田:“這叫剝削剩余價值你懂不懂……咱自個兒心里有數就行了,別傻了巴嘰的白讓人家給咱‘剝’了‘削’了算計了,還張口閉口地說人家好,總覺得哪兒對不起人家似的。”他對官場的事瞧得也很清楚:“那官場和麻壇,隔行同理的地方多得是。”他給自己偷于旺田蟹田的理由是:“我不是偷于老旺,于老旺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家里又攤上那些懊糟事,咱偷他不仁義,讓鄉親們知道了也不禁講究,丟人性。咱是偷縣里姓呂的貪官,他不勞而獲,憑啥?屯里人都想打著人家的車走貓道,我偏要自開門路走鼠道,不偷白不偷,他姓呂的可以巧取豪奪,我朱老九為啥不能來他個時遷盜寶?”朱景發一次次這般說服自己,便覺理直氣壯,渾身是理。也正是因為有朱老九這樣的“刁民”,才在貪官呂國清孟昭德等人養蟹這件事上攪起了一場場風波。《二舅二舅你是誰》里的“刁民”三姨和二舅是兩個身份詭秘的幽靈,他們神通廣大,組織嚴密,能化不可能為可能,在民與官的爭斗中,他們雖然是為了自身的經濟利益,但盜亦有道,確實為弱勢百姓討來了好處,“二舅”在小說中已經成為灰化鄉村中一種新興勢力的表意符號,變成百姓能夠依靠的“守護神”,而本應該代表鄉民利益的鄉村基層政府反而成為了與鄉民對立的一種存在,這樣的鄉村現實令我們憂慮,也值得我們深思。孫春平小說中其他“刁民”形象同樣傳達出了百姓與權力機構之間的隔閡,《蛇道鼠道人行道》中的“刁民”,法律專業大學畢業生蘇小瞇和狄煒為了在界內揚名,免費為消費者維權,結果贏了官司,輸了工作,《何處棲身》里的“刁民”謝益蘭,重婚罪刑滿釋放后,成為上訪專業戶,最后因為無處棲身,故意撞壞縣長汽車,渴望牢房能夠收留自己,而《預報今年是暖冬》里的“刁民”林鳳臣,因刁難供暖公司,最后身敗名裂。走著現實主義的路子,這些小說是作家對我們當下現實生活的敏銳發現,也是作家出于社會責任感對現實的勇敢呈現。現實主義文學要求作家在寫作中付出自己的良知。記得我在那篇名為《孫春平印象:永遠穿著現實主義的西服》的文章里這樣寫過:“自認識孫春平起,就沒見過他穿長衫,當然新潮的‘奇裝異服’也沒見穿過,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他既不是個國粹派也不是個先鋒派。孫春平倒是經常穿著中外合資的西服在文壇上晃來晃去,證明著自己的既與時俱進又不忘傳統,是個愿意和大多數人站在一起的非異類。”這段話雖有調侃的意思,但孫春平幾十年來確實一以貫之地堅持著現實主義文學創作,也奉獻出了幾百萬字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
在我們這樣的時代,強調文學對現實忠誠和責任的現實主義更加具有意義,因為,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恪守著現實問題準則及社會批判原則,它強調真實追求客觀,它能夠戳穿偽飾現狀的意識形態,為那些墮入貧困被邊緣化的弱勢族群或階層發聲,它天然地具有著素樸的人間情懷和人道精神。
在一個由權力和金錢主宰的時代,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是讀者的呼喚,也是歷史的需要。
在這一點上,孫春平是令人欽佩的。
但這樣的小說也不是不存在問題。一個作家的立場決定他的態度和觀點,“刁民”自古有之,他們的存在無疑使民與官之間的關系充滿張力,但我們的寫作應該從具有建設性意義的思考出發,“二舅”們所經營的正義江湖畢竟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我們應該做的是如何強化基層政府執政為民的能力,使其成為群眾利益的真正守護者。同時,也希望作家不斷打破創作模式,使小說里的人物,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農民還是工人抑或是干部,他們都只是“這一個”,不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一個努力的作家,我們通過他的作品會發現他向成熟和完美方向努力的軌跡,我們相信孫春平是這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