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大姑父

文/高美蘭

憶大姑父

文/高美蘭

我與大姑父只見過一次面。我對大姑父的印象是模糊的，但又十分清晰，深刻。

大姑父是山西人，從小失去雙親，與哥哥相依為命。他年幼時在煤礦當童工，后來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在一次戰斗中，身負重傷，昏死在戰場上。后來被解放軍救起，參加了革命，隨部隊南征北戰。全國解放了，成立了新中國。大姑父留在河南鄲城工作。為了開展工作，大姑父經常到鄉下宣傳黨的政策。年近三十的大姑父認識了大姑，并結了婚。婚后大姑先后生下表姐、表哥妹五人。六十年代，我們全家隨父親下放到鄲城的一個偏僻的村子里。大姑父也因給國民黨當過兵而被下放到農村改造。后來，大姑父一家落實了政策回了城。我們一家還繼續留在鄉下。

大姑父一家回城后，時刻牽掛著鄉下的我們。當時，大姑一家七口人，再加上我奶奶住在他家。只有大姑父一人工作。生活也很艱難。為了讓我們在鄉下少受罪吃苦。大姑父省吃儉用接濟我們。他不斷地給我們送煤，送油。

五歲那年的秋天，我忽然生了急病。肚子痛得我躺在床上直打滾。母親看到我病得不輕，起床來到鄰居家，敲開了鄰居家的門，懇求鄰居把我送到縣醫院去。

趙寨村離縣城近百十里。當我們披星戴月，頭頂寒露來到縣城大姑家時，天剛麻麻亮。一路的顛簸，我躺在架子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妗子，咋這時候來了，有啥急事？大姑父看到一頭霧水站在門外的母親和鄰居急切地問。聽到大姑父的問話，母親猛然醒悟，急忙把我從架子車上抱在懷里，大哭起來。大姑父看見母親抱著我大哭，急得直跺腳。他一把抱過母親懷里的我說，美蘭咋啦？母親說，她在家肚子痛得直打滾，這會兒咋沒動靜了？大姑父不顧天寒地涼，一屁股坐在地上，打開包我的被子，摸著我的臉、胸部。把耳朵貼在我胸口上聽了一會兒，擦著額頭上的汗驚喜地告訴母親說，美蘭沒事，是睡著了。

大姑父抱著我來到屋里，對正在做早飯的大姑說，他妗子來啦，趕快打一碗荷包蛋，多放些紅糖。大姑去打荷包蛋，母親看大姑父一直抱著我不放，就對大姑父說，把美蘭放床上睡吧。大姑父說，我抱著美蘭吧，孩子好不容易睡著了。

大姑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端給母親，母親叫醒我，想讓我自己吃。大姑父不讓，他一手抱著我，一手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大姑父怕荷包蛋太熱，燙著我，每喂我一口，就輕輕地吹一吹，然后再親口試試溫度。

吃過荷包蛋后，大姑父把我輕輕地放在地上，親切地拍著我的小臉對母親說，你們先吃飯，我去上班，請個假，回來帶美蘭去看病。母親說，大哥，你去上班吧，我和大姐去一樣的。大姑父臨走時，叮嚀再三一定要等他回來。

從家里到縣醫院，大姑父一直抱著我。并不停地用他那外地口音喊著我的名字，講著我聽半懂的故事。

我身體沒什么大病，是長期饑餓營養不良，腸胃功能失調，造成腸胃痙攣。醫生說只要調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大姑父把我抱到家時，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我不知道別人穿著夾衣還冷得直打戰，大姑父為啥那么熱。

中午吃飯時，大姑父還是把我抱在懷里，親自喂我飯。他夾起一塊肉放到我嘴里，問我香不香，好吃不好吃？我顧不上說話，嘴里含著肉，不停地點頭，連說好吃好吃。當我吃完肉抬頭看大姑父時，看見表哥、表姐們瞪著兩眼看著我，手里拿著紅薯面黑窩頭。特別是只比我大一歲的琴表姐，舔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我。五歲的我根本不明白，表哥、表姐們也是好久沒吃到肉了。也根本想不到大姑父為了給我補身子，跑到老鄉家里去求人，并冒著犯錯誤的危險去買狗肉。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見到大姑父，也是最后一次。我此生吃的最香最好的肉也就是大姑父給我買的狗肉。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狗肉味越來越淡，記憶也越來越模糊。以至于去年我見到琴表姐，在一起吃飯時，琴表姐特意要了一份狗肉，并把一塊狗肉夾給我說，你從小就喜歡吃狗肉。我一怔，我什么時候喜歡吃狗肉，我怎么不知道？琴表姐疑惑地看著我說，那年你去我家，我爸說你喜歡吃狗肉，不讓我與你爭吃。是啊！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沒想到琴表姐卻記憶猶新。她可能是因為我大姑父偏心，而記住了這件事吧。

大姑父當時是二輕局的局長。他從不以權謀私。從不讓家人享受特權。

那天我的身體好多了，大姑父去上班，表哥表姐們也去上學了。奶奶領著我到鄰居家串門。看到鄰居家有許多鹽。奶奶問，咋買恁多鹽？鄰居說，是單位分的平價鹽，每斤九分錢。當時食鹽有大鹽和細鹽之分。大鹽每斤一毛一，細鹽是每斤一毛三。單位有些領導為職工辦福利，就把大鹽按進價賣給職工。可大姑父認為這是搞不正之風，是貪污。堅決不同意這樣做。其他領導為了不讓大姑父知道此事，就瞞著他。所以每次職工分進價鹽時，從來不分給大姑父。奶奶回到家，問大姑父說，人家都分了許多進價鹽，我家為啥沒有？大姑父一聽，立刻火了，他一拍桌子大聲喊道，這是以權謀私，是犯法，是忘本！大姑父把碗筷摔到桌子上，站起來向外走。我愣愣地望著大姑父的背影，心想：一直和藹可親的大姑父，咋也恁厲害？奶奶站在一邊不敢說話，大姑拉著大姑父讓吃過飯再去上班。大姑父甩掉大姑的胳膊說，啥事都能耽誤，就這事不能耽誤。大姑說，不就幾斤鹽嗎？大姑父說，不是幾斤鹽的小事，是不講原則的大事。大姑父沒等上班時間到，就通知全體職工開大會。不但把分下去的進價鹽收了回去，還處理了當事領導。

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大姑傷心過度，為了表達自己的悲痛，夜以繼日地加工袖章。她連著工作五天五夜，最后昏倒在了機器旁，沒等送到醫院，大姑就病逝了。大姑走時，表哥表姐們還沒成人。大姑父一手操勞著他們。當時知青下放，按大姑父的情況，可以留一子女在身邊，但大姑父沒有這樣做。他把成年的兒女們都送到鄉下去接受教育。

親戚、朋友們勸他，讓他把子女安排在身邊工作。可大姑父一口拒絕了。表哥表哥們都憑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

大姑父離開我們已經近三十年了。他的帶有山西的口音不斷在我耳邊響起。美蘭，多吃點……這是原則問題……

現在表哥、表姐都走上了領導崗位，不知道你們記不記得那次的分鹽事件。我希望你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