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河

文/李善榮

夏河

文/李善榮

夏河的水塘里,粉瑩瑩的睡蓮花開了,一朵、兩朵……一個笑臉從花間冉冉升起、宛若九天仙女；碧綠的蓮葉鋪滿了水面像翠色的錦緞；幾只大鼓眼的蜻蜓在花叢中時飛時歇；慵懶的蝦婆偶爾露出水面撥出細細的波紋、一圈一圈的向四周蕩漾著；隨風飄落的柳葉兒像尖尖、翹翹的小船在水面上搖動著；調(diào)皮的青蛙瞪著圓鼓鼓的眼睛在荷葉上蹦來跳去；一條水蛇扭著腰肢倏忽而過……

又夢到了夏河，一夢數(shù)十年。

夏河是我兒時常去的一木繁花香、草碧水秀的幽處。它的河道彎曲綿延、窄寬不一。寬處成塘，四周長滿了蘆葦、蒲葵和水草；窄處成溪，流水淙淙、清澈見底，水藻、游魚、鵝卵石甚至蛤在水底行進時劃出的長長的泥道子都清晰可辨。河兩岸綠樹成蔭、芳草萋萋、繁花似錦。樹以洋槐、梧桐和柳樹為主，花以小蜜罐、刺木苔、喇叭花和毛耳朵花居多。花開時節(jié)，梧桐樹上掛滿紫色的風鈴、洋槐樹上綴滿瑩白的水晶；毛耳朵花綻開黃色的笑臉、小蜜罐花眨著紫色的眼睛、喇叭花在清晨就早早吹起了五顏六色的小喇叭，只有羞答答的刺苔花靜悄悄地露出粉色的含嬌帶露的臉，它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香氣立即引來了蜂飛蝶舞，吸引了我和小伙伴們的注意。年年歲歲呼吸了太多刺苔花的香氣，以至于在長大后我把它當作了故鄉(xiāng)的味道，偶然在他鄉(xiāng)一處花園的諸多幽香中聞出了它的存在，尋香覓蹤，竟然真的找到了隱在深處、樸實無華的刺苔花！那種驚喜難以用語言描述。

和村里大多數(shù)的孩子一樣，我兒時白天有一半的時光是在夏河度過的。

夏河有太多需要探究的地方。“讓我們看看水到底是什么顏色的吧！”有人提議。“好啊，好啊！”眾音附和。于是我們同時潛入了水底，齊刷刷地睜開了眼睛，然后浮出水面。“哇，水真藍啊！”這恐怕是小伙伴們唯一一次的看法一致。

夏河的水不但藍還很清。清凌凌的水很適合撈魚摸蝦、撿蝸牛拾蛤。小伙伴們陸續(xù)牽出棉花樣潔白的山羊往樹密草茂處一丟，卷卷褲管和袖口就下河去了，有的用網(wǎng)兜兜、有的用手摸、不會游泳的小不點就選個溪流最窄處，在兩側(cè)以泥筑堤，讓水從中間流出，在中間布個鋼絲小網(wǎng)，順流而下的小魚蝦就自投羅網(wǎng)了，但這樣捉不到大魚。會游泳的孩子才敢到深水區(qū)摸魚和蛤。“哎呀呀，我的腳，我的腳！”一個小伙伴狂叫著、抱著自己的腳上岸了，其余的小伙伴趕緊圍上來問情況。“剛抓到一條大魚，有二三斤沉呢！就踩到鋼針魚了，疼死我了！”到手的魚又飛了，小伙伴們悻悻地各自散去。誰也說不清鋼針魚到底是種什么魚，反正小伙伴們經(jīng)常挨它扎。傍晚來臨，小伙伴們找羊的找羊、比戰(zhàn)利品的比戰(zhàn)利品，一路大呼小叫著興高采烈地回家了，晚飯的炊煙中就多了些河鮮的香氣。

原本，我是喜歡夏天的，因為喜歡，所以就包容了它諸多的缺點：比如悶熱，比如驚雷陣陣……記憶中，夏天的夜晚生動而有趣。白天的繁花似錦，綠草如茵，雞鳴狗叫、笑語盈盈都隱在了黑暗里。勞碌了一天的人們，早早地吃過晚飯，三三兩兩地去夏河里洗去一身的疲勞。男人在上游，女人和孩子在下游，中間隔座拱形橋。月光可鑒的夜晚，依稀可見浪里白條個個在竄沙，引得水波蕩漾、銀光閃閃，河面上笑語喧天、熱鬧非凡。因為葦塘里的水深淺不一，大人們只許我們在固定的地點洗澡。如我般大的小伙伴們可以整晚都泡在水里不出來；洗夠了就上岸，沐著夏河習習的涼風躺在蓑衣或篾席上猜謎語、談古論今；也會順著河岸去黑漆漆的樹林里摸截柳猴；有時候也拿個空瓶子跟在螢火蟲屁股后頭追逐……有手電的就在岸邊照知了龜。蒲扇和不斷明滅的煙火在夏河岸邊最繁華的地段晃動著，那是男人在吸煙，女人在驅(qū)趕孩子身邊的蚊蟲。河邊的草叢里鳴蟲在低吟淺唱，應(yīng)和著人們的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

有時候照著手電，知了龜沒逮到反而逮到了一對鴛鴦。軍和桃就是被我驚散了的一對兒。當我的手電無意間照到了緊緊相擁的他們時，慌忙逃離的他倆沒忘了遮住臉，但我還是從跑姿上認出了她、因為沒看清與她相戀的那一位，就把這個秘密擱置了起來。一個月后，軍和桃私奔了，論輩分軍應(yīng)喊桃姑姑，這樣的戀愛在村里是絕對禁止的、卻在夏河成就了。如果當時我對父母說出了那個秘密，也許結(jié)果就不一樣了。

有琴書的夜晚，夏河里很快歸于沉寂，橋上最是熱鬧。早早搬了板凳、馬扎，鋪了蓑衣、篾席占位。說書的是近村一個又黑又胖的瞎子，給他彈琴伴奏的卻是個又白又嫩的美人。很多人都在納悶：這個又丑又瞎的男人哪來這么好的福氣，修來這么俊的媳婦兒。他第一次來說書，三分之二的人是來看那女子的俊俏的。還沒開場，大家就在那里竊竊私語地閑話家常。等琴聲悠揚地一響，書場立時變得鴉雀無聲。說書人說的書好聽得不得了，簡直可以和劉蘭芳相媲美。隨著他聲情并茂地連說帶唱，大家的思緒就淹沒在《楊家將》、《隋唐演義》、《岳飛傳》等等的一個個精彩的故事里，忘了自己是誰。甚至在散場的路上人們還在大罵著龐太師和秦檜等一干的奸臣、評說著故事里的人和事……聽完琴書，甭說是那個女子，所有的人都對瞎子的才氣佩服得五體投地。

就是這樣一個美麗而平和的夜晚，被一聲驚雷似的吆喝聲劃破了。“不好了，有孩子淹死了！”吆喝聲幾乎讓全村人都出動了。孩子不在身邊的大人，甚至來不及穿上衣服和鞋子，一面大聲地呼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一面舉著火把就向河邊跑去。當大多數(shù)人都找到了自家的孩子的時候，我娘和菊香娘還在焦急地聲聲呼喚，等她們連滾帶爬地趕到出事地點時，我姐嚇成了呆雞，菊香已沒了氣息，我娘癱坐在了地上，菊香娘當場就暈了過去。是姐和菊香結(jié)伴在河邊捉螢火蟲，不料菊香失足落入深水，姐幾次出手相救都沒成功，喊人來救出她時，為時已晚。夜晚被菊香娘的嚎啕和哀傷浸透，姐也被母親用棍棒嚴懲。那晚過后，我不再喜歡那條川流不息的小河，我不再喜歡夏夜天空中那盞盞閃閃爍爍的螢燈，甚至不再喜歡過夏天。

夏河是沒有睡蓮花的，自從那個愛笑的女孩菊香在那天永遠地沉入了夏河北段唯一沒有蘆葦?shù)奶恋缀螅揖统３舻剿徎ㄔ谀莻€深塘開放，夢到菊香那可愛的笑臉在花間時隱時現(xiàn)。

奶奶說，每有一個生命消逝，天上就會有一顆流星劃過。那晚和若干年后，我一直忘不掉那顆隕落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