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鄭德庫
一一道來(小說二題)
遼寧/鄭德庫
小梅新開了一爿理發店。
小梅在家里是小老幺。她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上有五兄三姐,小名九兒。大概是她父母孩子生得多,工藝越來越嫻熟,所以就把她制造得極其精致,皮膚白皙,小鼻子小嘴,大眼睛,頗有點兒皮影戲里美女的造型。不過趕上了饑饉年代,父母的血氣不足,她的型號就有點兒小了,一副人見人憐的模樣。
小梅的命不好。生受饑饉,十七歲趕上上山下鄉,苦熬幾年后回城進了一家街道小廠,又逢改制買斷下崗,于是她便有些信命了。有一大師級的命相先生曾給她摸過骨相,說她命本極貴的,只是頭頂的命門陷了點,才有今天境況。等轉了運,自有貴人相助。
小梅于是苦熬著等待轉運,也等待著冥冥之中的貴人的降臨。然而日子不能等。三口之家挑門過日子,要吃要穿,要孝敬雙方老人,還要隨人情要交水電費,更要命的是還要供上大學的兒子。光靠丈夫每月打工的千把塊錢不行,小梅自己還得想轍。
小梅心靈手巧,干什么像什么。她開過精品屋,卻做不來百十元賣不出去的東西千八百元賣的勾當。她又當過飯店的大堂經理,卻受不了借酒蓋臉的男人們的煩和賤。她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轉了一圈,她長嘆一聲,“命??!”不得已選擇開了這爿理發店。
小梅所說的命是有所指,不是泛泛的感嘆。當年她和大她一歲的八姐同時中學畢業,按政策一人留城進理發店學徒,一人下鄉。懂事的小梅把留城的名額留給姐姐。當然,當年的她對這個世界還充滿了幻想,對農村的山山水水充滿了好奇。
小梅的理發店叫青年理發。青年理發原是一家國營老店,在這座城市是響當當金字招牌。小梅的八姐原先就在青年理發工作,改制后自己干,生意好得不能再好。小梅開理發店,本想讓八姐過來帶一帶,就叫了這名。后來八姐看小梅還能應付,人就沒來,名號就成了贗品。
小梅的理發手藝是耳濡目染跟八姐學的。但術業有專攻,八姐是名師名店的科班出身,尤其擅長燙發削發,服務的對象以中老年婦女為主。小梅則擅長給男同志理發,她打眼一看就能猜透你的心思,端詳一下你臉型就知道配什么發型好看。男同志的頭只要經過她的手,大多數就再也離不開了,心甘情愿地成了回頭客。
八姐說,“梅是把男人研究透了?!闭f得小梅臉紅紅的,透出一種自豪。
但小梅的基本功不行,尤其是刀子活,手一拿剃刀就不由地抖。好在現在男人理發很少用剃刀,也就是刮刮鬢角和脖子后面的絨毛,小梅還對付得了。小梅還有一種掩飾自己不足的招法,就是夸她的顧客,配以沒來由的一陣陣哈哈大笑,把一個個男人夸得飄飄然,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偶有一精明者不吃她這招,皺著眉說,“你這笑糖分也太大了?!毙∶穭t報以更大的笑聲,直至笑去對方眉頭的陰云。
一晃,小梅的理發店開張三個月了。冬日里背陰的小店顯得有些冷清,又沒有顧客,小梅的心情便有點兒寂寞。
小梅正在漫無邊際地遐想,理發店腳前腳后進來一老一少。老者鶴發童顏,頗有點中央電視臺《話說長江》那位主持人的風度,穿著整潔高雅,話語沉穩,一看就是有身份、有修養之人,讓人不可小覷。少者二十七八歲,大頭圓臉,臉帶橫肉,披一件仿軍棉服,袖口和前襟的油污能照出人,是個邋邋遢遢的愣頭青。
愣頭青就是愣,也不講究個先來后到,見理發的椅子空著,就一屁股坐上去。不過嘴巴還挺甜,“大叔,我還有點事,讓我先剪吧!”
“年輕人忙,先剪先剪。”老者真好修養,退到一邊坐下看雜志。
愣頭青要剪光頭。小梅知道,這是要裝狠人,把自己打扮成人見人煩模樣,走到哪里都不吃虧。
光頭好剪。小梅一陣電動推子,愣頭青的青青頭皮就顯露出來,隨之顯露的還有頭皮上大小不一的麻坑,一如月球上的環形山,外加一新月樣的疤痕,顯得有些令人惡心。
也許是小梅纖纖玉指的觸摸感覺太好,這位愣頭青意猶未足:“大姐,我這頭地形復雜,還得用刀修理一遍。”
這回輪到小梅頭皮發麻了。沒辦法,她只好拿起剃刀,又在擋刀布上好頓蹭,然后小心翼翼地開剃。
真是鬼使神差,小梅越是小心,那刀越是不聽使喚,結果剃得愣頭青直皺眉,頭發茬沒剃下多少,青頭皮上卻拉出了幾道口子,不斷地蹦出血豆子。特別是新月的疤痕處,拉的口子深了些,血出得更旺。
這下愣頭青可不干了,露出了潑皮的本來面目,從椅子上竄起,對著鏡子,一面用手紙擦拭不斷洇出的血珠,一面嚷:“理發就理發,殺人吶!”
“什么手藝,還出來掙錢?”
小梅一聲不語。
一旁的老者看出門道,說:“好了好了!理發剃頭,碰出個小口常有的事。”
老者又笑了笑,端詳著愣頭青的頭,“再說,你這位爺們頭上的地形也確實復雜了點,小師傅的手藝也確實嫩了點。這么辦吧,小爺們消消氣,小師傅的錢也別要了?!?/p>
愣頭青見老者的話在情在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再說自己的出血不出錢的目的已經達到,就不再嚷嚷,夸張地捂著頭走了。
老者又安慰幾句小梅。
過了一會兒,小梅開始給老者理發。老者發白如玉,五官的輪廓分明,氣息淡定,仿佛畫室的一尊石膏雕塑。小梅的情緒穩定下來,像創作藝術品似的舞動著手中的工具,推子嗡嗡,剪子嚓嚓,讓人聽起來感到愜意。不知不覺中,老者的頭就要剪完了。
然而給老者刮臉又成為小梅的難題。
男人也奇怪,歲數一大,牙齒也掉,頭發也落,汗毛卻越長越長,所以老年人理發都要刮臉,有的甚至就是沖刮臉而來,把刮臉當成一種享受。
老者看出小梅為難,就鼓勵說,“閨女,手藝手藝,吃這碗飯,你得把刀子活練出來?!苯又险哂种v起笑話,說有一理發店學徒的,平時總在葫蘆頭上練剃刀,練完順手把剃刀往葫蘆頭上一摜。等出徒后給師傅剃頭,正巧有人喊他,他便把剃刀摜到師傅的頭上。
笑話老得不能再老,老者卻講得一本正經,把小梅笑得不行。
小梅開始給老者刮臉。因為有了剛才的教訓,小梅刮得格外的小心。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跟小梅作對似的,好容易刮完,看看老者的臉,還是有幾處破了,滲出了血的殷紅。
小梅充滿內疚地站在一邊。
老者對著鏡子端詳一番,說道,“不錯不錯。過去剃頭講究見點血絲,解刺撓。”
“不過,閨女,你的基本功還得練。比如這站功,得以一腿為軸,一腿支開,否則就成了騎馬蹲襠式,挨累,形象也不好看;刀刮耳后時,要曲腕一刀下來,頭發茬才齊?!崩险咴捪蛔哟蜷_,并且連說帶比劃,儼然是一位理發的行家,又如循循善誘的師傅,“閨女,看你人巧心慧,把這刀子活練好了,我保你能成為這城市里最出名的理發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吶!”
這一番話,說得小梅熱淚盈眶?!按笫澹也粵_別的,就沖您老的這一片心意,我也要把刀子活練好!”
“閨女,只要我還在這座城市里,每個月都到你這理發刮臉,看著你把刀子活練好。一定!”在這冬日的傍晚,在這有些簡陋的理發店里,似乎是一種緣分,老者和小梅相互作出了承諾。
小梅心細,確定今天是20號后,便約定每月20號晚上專門給老者理發,不見不散。
臨走,老者掏出20元錢給小梅。小梅正要找回10元,老者已經推門走出,回頭說,“那10元我替愣頭青交吧!”
小梅默默無語,目送老者遠去。
果然,到了下月的20號,老者如約而來,小梅熱情地專門為其理發刮臉。然而僅僅過了一個月,小梅的刮臉水平就大為提高,絕對是一等一的頂尖水平了。老者感到不可思議,偷偷睜開眼睛,端詳著燈光下小梅那張秀氣的臉,感到一種陌生,意識中不覺地狐疑起來。
又是一個月過去,老者仍是如約而來。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當前店的小梅準備再一次為老者理發時,突然門簾一挑,從里屋又走出一個小梅,真真的把老者嚇了一跳。
但老者很快鎮定下來,從小梅特有的笑聲中把她分辨出來。“這位是小梅,這位我沒猜錯的話就是姐姐了?!?/p>
老者對自己的判斷很得意,“姐姐的左眉中有一痣,所謂的眉里藏珠,貴相。姐姐在青年理發干過,多年前給我理過發。哎,桃代李僵,這幾個月你們姐倆跟我玩的把戲,皮相者不辨呀!”
“皮相者不辨”一句,出自蒲松齡老先生的《阿繡》篇,此時的老者是把眼前的姐倆當成真假阿繡了。
“人家不是怕給您老人家刮不好嘛!”小梅發嗲,樣子還真有些假阿繡似的調皮。于是由姐姐指導,小梅開始給老者理發。
小梅還真是人慧心巧,僅僅過了三個月的時間,不僅手中的推子、剪子更加嫻熟,就連剃刀也沖破了心理障礙,使得有模有樣,不一會兒,就把老者的一張臉收拾十分熨帖。
從此,老者就成了小梅店里的固定顧客。每次來,小梅都格外的熱情,理發也格外的精心,兩人處得情同父女。隨著小梅手藝的提高,理發店的生意日漸紅火。每逢有人問及,小梅感嘆,“我是遇到貴人了!”
時間一晃過去三年。
又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又是一個月的20號,小梅的店里沒了顧客,她正準備關店。突然,老者飄然而入,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使小梅心里感到詫異。老者坐下,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說:“閨女,我要出遠門了,你給我好好地理理發刮刮臉吧!留個念想。”
這幾年,小梅迎來送往,把人際關系看得淡了,但對這位老者特別的親熱。聽說要出遠門,一種留戀之情陡然滋生,小梅盡力抑制著,言不由衷地說?!昂茫茫 ?/p>
倒是老者想得開,讖語般勸慰小梅,“隨緣吧!”
理完,小梅說什么不收老者的錢。老者也不堅持,出門飄然而去。
第二天早晨,一支送葬的車隊從小梅的理發店前經過,浩浩蕩蕩,儀式隆重。小梅感到奇怪,因為門前的道路窄,還從來沒有送葬的車隊從這里走。小梅推門出來觀看,一看卻看到靈車上放大的照片,正是來理發的老者。細看,連那頭型都是小梅給剪過的樣子。
“莫非昨天晚上來的是已去世的他,為了兌現當年的一諾?”不過此時的小梅一點沒覺得害怕,反倒覺得心里熱乎乎的。
她很高興為老者理了最后一次發。
誠予有大半年沒喝酒了。
半年前的最后一次喝酒,是局領導送他到這個支隊當政委。兩個部門的分管副局長,一送一迎,程序不差,又給足了面子。加上支隊的班子成員作陪,大家觥籌交錯,也算是其樂融融了。
然而這一頓酒誠予喝得不痛快。
誠予從骨子里不喜歡喝酒,酒量也不大。大概其的劃分,他可以算個文人,文人的經歷,文人的秉性,和一些自命清高的臭文人的毛病。按理說,這頓酒誠予應該高興才是。從教育口調到公安機關,一步步苦熬下來,五十好幾提個政委,副處,在這座中等城市里也算是可以了,但誠予心里還是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兒。
誠予自視甚高,傲。雖是農家子弟,但沾了姥姥家書香門第的光,腦子里也算有點東西。七七年恢復高考時,他同他的老師、同學一同進考場,全鄉一百幾十號文科考生,單單考取了他一個,成為他吹噓炫耀的一個基本點。
進城讀書,偏偏遇到一位搞文學創作的老師,誠予便跟著弄起小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靈光得很,靈光得他單憑在市級發的兩篇小說,就敢跟一市級領導胡侃,拒絕了人家女兒的求愛?,F在那位老師已是人為正廳、文入名家之列,他卻成了誰都不忿酸溜溜的半瓶子醋。
“習文不成,轉而為吏。”到公安機關后,誠予靠著讀書和搞過文學創作的功底,從報道員干起,辦行業報紙,搞材料綜合,誰都得承認他是一把好手。但因為他的傲和愛亂放炮,很招人煩,也跌過跟頭,很長時間沒提拔起來。
后遇一道的修養極高的老主任,見誠予可塑,便面命耳提。文人一旦與實踐相結合,便雜交般顯示出優勢,果然他先秘書科科長,后宣傳科科長,儼然成了局機關不可小覷的一人物。
有趣的是,誠予竭力侍候過的一位常務局長扶正后,他更是紅得發紫,一些男女,男的有事沒事請他喝酒,女的打情罵俏跟他套近乎,為的是他能在局長跟前給說句好話。
于是在那一段時間,誠予成了酒桌上的???。
酒后吐真言,也更能看出人的修養。場面的酒,誠予還能把握,能夠圍繞中心,按照程序敬上一杯,說上一點兩點頗帶文氣的祝酒詞,討得客人的歡心和領導的贊賞。但小圈子里,三杯酒下肚,他便把持不住自己了,傲之外,更加個狂。
曾言,“我有兩位導師,一教我為文,一教我為人?!毖韵轮?,仿佛自己是得了什么人物,竟忘記了自己的小小科長的身份。
又言,“老主任退隱,我就是局隊伍建設第一人?!贝_實,在誠予的心底,他確實把自己當成了老主任的衣缽傳人,很想接老主任的班,一展胸襟。雖然知道自己的這種努力成功的概率很小,他還是知天命盡人力地努力著。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換了新局長,又串來了一位新主任。連副主任都換了,不僅沒有他的位置,人家更看不慣他的能,他的傲。用他自己的話說,人家是看不慣他那張自以為是的老臉,終于遠遠地充發了才是。
酒桌上,是絕對的以領導為中心。但歡送歡迎誠予的這頓酒,他是載體,算是酒引子,圍繞他的話還是不少。領導們酒桌上的話都很有水平,恭維聲,教導聲,示恩聲,都聲聲入耳,你一杯,我一杯,就把誠予喝高了,他也就漸漸地把持不住自己了,酒是來者不拒,話也越來越放肆。突然之間,他冒出一句,“我這算什么升官?我這是安樂死呀!”
酒桌上一陣寂靜,眾人面面相覷。
隨即轟然一聲,有人捶桌,有人噴酒,個個笑得不行。
從此,安樂死一詞在相當的圈子里流傳開來,成了誠予的指代名詞,同時也泛指官升一級沒了實權的人。這也算是誠予對當今官場文化的一個貢獻吧。
誠予自知酒后失言,于是再一次發誓忌酒。事實上,這一次忌酒效果比以往的都好,因為到新崗位后,也沒有人強赤白咧地請他喝酒了。
政委的工作比誠予想象的還要清閑,上沒有具體分工,下不管具體部門,連過去接連不斷的電話也不常響了。誠予也樂得清閑,除了開會,每天上網看看新聞,讀書和寫點兒散文,打發一天天的日子。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轉眼半年過去,夏季來臨。也是誠予修行未到,他再一次破了酒戒。
支隊利用周末到轉山湖水庫旅游。臨近中午支隊長才跟他這個政委象征性地一說,誠予的心底掠過一絲不快。但現在他修煉得已經可以,回家拿了釣魚的漁具,高高興興地參加了。
一支五七輛車組成的車隊逶迤在山間的鄉路上。車窗外青翠的群山撲眼而來,又倏忽而去,撕扯著誠予的思緒。
按照慣例,局里各單位每年都會組織一兩次近途的集體旅游。誠予在秘書科和宣傳科時,主管著立功創模和樹立典型,手里有點小權,下去時基層單位都搶著安排接待,一張張圍前圍后的笑臉。他也會裝腔作勢,“我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說你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行也不行。”言下之意,我好使。可現在,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
就這么看著想著,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灣群山環繞的碧水展現在面前,轉山湖水庫到了。誠予收回思緒,漸漸興奮起來,支起一海竿一手竿,開始釣魚。
誠予不怎么愛釣魚,從骨子里講,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癖好,釣魚只不過趕了這幾年流行的時髦,和別人架秧子似的起哄。
水庫邊已有七八個人在釣魚,誠予一個個地查看、閑聊。他把這叫前期火力偵察,見只有兩人釣了三五條鯉魚,一條條都瘦得頭大身子小。再抬頭望望水面,水呈淡綠色,誠予就知道這水庫沒多少魚可釣了。
見有人游泳,誠予也換上泳裝下水了。在水庫里游泳和在泳池里游泳感覺大不一樣,透過泳鏡望去,眼前便呈現出柔柔的碧綠,偶爾可見寸許的小魚,陽光下徹,更增加了晶瑩和神秘,活脫脫一個水底龍宮。
游著游著,誠予突然冒出個古怪的念頭,如果一個人要與這山這水融為一體,靈魂應該在哪里?也許就是掠過水面的一縷清風吧!想到這,他猛一激靈,知道自己意識里有了怕死的因子,于是改成仰泳向岸邊游。
緊接著,古怪的事就出現了,誠予感到后背碰到一滑滑的硬物。他以為到岸了,站起,卻不見底。再游,又碰到硬物。細細觀察,發現遠處有隱隱的黑影閃過。他聯想到這水庫有大鱉的傳說,趕緊游到岸上。不過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蹲著靜靜地觀察自己的漁竿。
猛然,只見那根海竿猛地一抖,連竿頭都快扎進水里,拴著的晃鈴響個不停。誠予一步上前,挑起海竿。憑著海竿的受力,他知道鉤上的魚不小,于是就竭盡全力遛魚。
蹊蹺的是,這條魚只是剛上鉤時的一股猛勁,然后就穩了下來,根本沒用怎么遛,不一會兒就被抄到岸上。岸上自然引起不大不小的轟動,釣魚的人紛紛來看這條足有十五六斤的大草魚。
誠予釋然,他知道相比鯉魚、鰱魚等,草魚的勁頭小,釣起來好對付些。
紅日西墜,晚宴也就在水庫的湖心島上開始了。
湖心島大概是按武俠小說描寫的桃花島樣式修建的,建筑小巧玲瓏,外有曲徑奇石,并栽有桃樹,樹上有的已是桃之夭夭了。
宴分兩桌:一桌支隊班子成員、充當地主的縣局刑警隊長和水庫的承包人;另一桌是支隊民警。酒是好酒,兩瓶水井坊,外加啤酒蓋帽。菜也是好菜,預先準備的一只羊,和現釣的大草魚。
酒宴開始,先是支隊長敬酒,話很到位,感情也很到位,酒一口干了。再是兩位地主,人厚道,話卻霸道,酒干情到,不干就不是哥們。酒過三巡,誠予起身開敬,不料他又冒出文人的酸勁,說,今天的宴席情濃、酒好、菜鮮,因為有魚有羊,正好一個鮮字。眾人紛紛叫好。
喝著喝著,誠予心里卻犯起了嘀咕。不知是大半年沒喝酒了能力增強,還是酒沒勁兒,反正這酒下得太快了,端起酒杯,一近嘴,干了,再一個,又干了,自己卻覺得沒喝下去多少,倒把別人喝得面面相覷。
正宴吃完喝完鬧騰完,便進行下一程序:一桌打撲克掐一,帶彩;其余的燒烤,繼續喝,鬧。誠予酒興正濃,便選了燒烤,和一幫小年輕的拼起酒來,喝得不知所以,話也不知所以了。喝完沒喝完的易拉罐,啃得半拉咔嘰的肉串,不時飛過頭頂,易拉罐落到地上叮當一個響,再當啷啷滾到水里,肉串落水就喂了魚鱉。直喝到一個個五迷三道,才各自尋個地方睡去。
夜深,燈火如螢,一老者來邀誠予。誠予醒來,卻無老者。他揉揉眼睛,來到室外。此時,湖心島上夜色正濃,沒有月亮,星星卻很稠很亮,幾顆大的閃著星芒,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夜風徐徐,誠予的酒涌上來,真的就去摘那星星,只見他手舞足蹈,踉踉蹌蹌,一下掉到了水里。
這以后的過程如夢似幻,誠予記得不那么確切了。
老者住一石室,見了誠予,長長一稽。自稱姓卞,原為大明的懷遠將軍,因貪酒誤國,被貶至這里,不得超脫。
老者告訴誠予,汝前世為青龍山喇嘛洞喇嘛,因汝舅替汝母到寺求子,感其心誠,遂因緣托生。汝名誠予,也是寺里長老所賜。
老者又言,吾與汝為前世故人,常相攜寄情山水,品茗參禪。今日一見,吾贈汝鮮魚,汝回吾美酒膾炙,正是緣分。汝心緒不暢,是因世間誘惑,為一“名”字所執,又被一酒字所累。豈不清風一吹,與山川同在?
誠予聽了,猛然醒悟,正所謂“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遂與老者品茗夜談。
清晨,水庫的承包人早起打掃衛生,猛然發現掉到水里的誠予,忙順臺階下來拉他。近了一看,誠予枕著一只比臉盆還大的老鱉睡得正香,那鱉還不時伸出脖子吞食他的吐出之物。
承包人費了好大勁拉起誠予。
那鱉立起脖子,呆呆地看了看兩人,蠢蠢地沉入了水里。
承包人給誠予換了一套衣服,并說這事不要對別人講,因為這鱉有靈氣。
誠予果然沒講。并且從此酒也徹底戒了,心平氣和地當他的政委。閑暇時,他便弄起古體詩詞,漸漸地竟達到了出口成腔的程度。有一國內著名的詩詞權威看了他的詩,說頗有禪意,作者應是僧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