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雙公平
打脫粒
湖北/雙公平
江漢平原的李家拐角一帶,把小麥脫粒叫做打脫粒。又粒離不分,聽起來就像說打脫離。打脫離是江漢平原對離婚的一種說法。說成仁打脫粒了,聽起來就像說成仁打脫離了。其實人家夫妻關系好得不得了,這時候正請了不少人在打脫粒呢。
打脫粒一般得十多個人。一家的人手是肯定不夠的,就要幾家聯合,互相幫助,謂之串工。打的時候,最關鍵、最吃虧的是機口喂麥把子的人,喂得快,就可以節約一點脫粒款,因為打脫粒是按鐘點收錢的,所以喂得慢了,就該你多出錢,在這里,喂麥把子的技巧大得很。因此,在成仁打脫粒的時候,成仁看見解麥把子的德富手腳太慢,讓機口的麥把子老是斷檔,像一個人老是饑一餐飽一餐的,就突發奇想,要用菜刀砍腰子,就遞了把鋒快的菜刀給德富。站在德富下首的有財見了明晃晃的菜刀,心里一陣發悸,就對德富說,德富你小心點,不要砍了我的手。德富說我長著眼睛呢,你狗日少操瞎心。說著就把菜刀飛舞起來。這樣一來,速度還真是快了不少。機口的人見麥把子來得兇,就喂得兇;喂得越兇,砍腰子的人就砍得越兇,只是把夾在中間的有財弄得手忙腳亂,眼角老是瞟著白光閃閃的菜刀,心里默念著,可不要砍了手,不要砍了手……但偏偏的,有財只聽噗的一聲,這聲音有點喑啞,就見明晃晃的菜刀準確有力地剁到了自己的右手背上,狗日的德富還用力一拉。有財的右手背上就立刻張開了一個大口子,翻卷起來像個大嘴唇,里頭好像還長著齊整整白森森的牙齒。
有財的右手三個月后才算好。也不算全好,有些小事輕事勉強可以做一做,但大事重事就不太利索,成了半個殘廢。而農村里的一個主要勞動力,做事大都用的是右手,這就讓有財感到很不方便,很有些不平。好在一有事成仁和德富就去幫他,先是小麥,割、打、曬;后來的棉花中耕呀,薅草啊,有財的田里都能看到成仁或德富的影子,兩人還從來未沾過有財的一口水、一顆米。有財的心里就漸漸平復了,想我自己去做也不過如此,人家又不是故意要弄傷我,要怪都怪自己運氣不好。
如果沒有老陳的出現就好了,后來有財經常這樣想。可老陳畢竟出現了。老陳是縣上來的,人們也不曉得他叫什么名字,一喊老陳,就大人小伢都喊他老陳。老陳是專門來教人打官司的,教人跟人互相打,還教人跟政府打。去年二狗子的妹妹超生了一個伢沒罰款偷跑了,鄉政府抓不到二狗子的妹妹及家里人,就把二狗子抓去關了五天六夜,直到妹妹心疼哥哥,自動到鄉政府罰了款,二狗子才被放出來。老陳聽人說了,就去找二狗子,叫他去法院告鄉政府侵犯人權,可二狗子一想去年被關的五天六夜,尿都差點屙到褲子里頭,不管老陳死說活說,硬是不答應。老陳對二狗子沒了辦法,就找到有財了。老陳說,有財,我看你的手蠻不方便的,這以后日子遙長,你就沒有一點想法?有財說,有想法又能怎樣?人家是失錯,又不是故意的,還能叫人家負什么責任?嘁!老陳一聽有口風,趕緊說,怎么不負責任呢?要負的,要負的,只要你委托我,我就幫你辦好,讓他們給你賠償。有財不同意,說,老陳你就別操瞎心了,都是鄰里鄉親的,平時好得不得了,賠什么賠,多不好。老陳說,這有什么不好的?在人家外國就是這樣的,感情歸感情,法律歸法律,這是兩碼事,打官司也不影響感情的。但不管老陳怎么說,有財就是個不同意,后來老陳又上了有財幾次門,也沒有什么進展,老陳一灰心,這件事就這么擱下了。
要不是那天出了這件事,有財死也不會同意老陳去告成仁和德富的。自從老陳找有財的事傳出去以后,成仁和德富再去幫有財就有些想法了,一有想法,去的時候就少了一些。也是事有湊巧,那天大雨來的時候,前頭老天爺一點信都沒有把,說來就來了,成仁和德富家的黃豆起場早,剛好躲過了這場雨,有財就沒有那么好運氣,雖說夫妻兩個拼命地搶,可有財到底還是手不靈便,慢了一些,一禾場黃豆被大雨溻了一半在禾場上。當時還沒有往深處想,過后一聽說成仁和德富的黃豆都沒有被雨溻,有財老婆就有氣了,就埋怨有財,說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拽手拽腳的,我們的黃豆能讓雨溻?有財不服氣,兩人就訌了起來。恰巧老陳路過,一聽有戲,就趁機做起有財的工作來,加上有財老婆在旁邊一個勁地慫,有財這才不情愿地答應了老陳。
有財答應老陳后,一想不妥,隔天就去找老陳,說老陳算了,還是不要別個賠什么款了。老陳有些不耐煩,就批評有財,說你這人是怎么搞的,男子漢說話不算數。有財又要說什么,有財老婆來了,說你還在這里裹什么?雨溻了的黃豆人家低價都不肯要,你快去看看。老陳就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不就是帶來的后果嗎?還說算了。這事我明天就去辦,有財你聽我的好消息。有財急著要去賣黃豆,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過了一些日子,有財都把這件事忘了,老陳卻突然通知有財,說過幾天法庭公開審理他的傷殘賠償案,要他去參加。有財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駭了一大跳,后來反應過來了,連說幾個不去不去不去,老陳你自己看著辦吧。到當天有財就果真沒有去,成仁和德富當然也沒有去。法庭沒有辦法,就缺席作了判決,由老陳通知成仁賠有財500塊錢,德富賠有財1000塊錢。
成仁和德富不服,說,嘁,這個事還搞得有味得很,他自己不擔心搞傷了,倒要我們賠錢?老陳就做工作,說,話是這么說,可你們只是出了幾個錢,人家卻是一生的事呢。成仁和德富一想有財的傷,就都不多說了,把錢給了老陳。老陳把錢送到有財屋里,有財一看只有1500塊錢,就說,怎么只賠了這點錢?還害得我得罪了幾個人,這怎么劃得來!老陳把錢放在有財桌子上,說,這不是劃得來劃不來的問題。這體現了法律的嚴肅性,這是我們這次三五普法的豐碩成果。
有財曉得這事錯了拐,就把錢拿去退給成仁和德富,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是老陳要完成任務,自己鬼搞的。成仁和德富當然不要,說,這是你應該得的,你得了這錢,我們的心里就平靜了,就安穩了。話是這么說,可成仁和德富再也沒有去過有財家了,有財有幾回拉著和他們說話,成仁和德富都好像有些佯裝不睬的,更叫有財覺得奇怪的是,有一回有財拉著車子卡在溝里了,有財明明看到德富和另一個人就在后頭說笑走來,有財等著德富來幫忙推一下,哪曉得左等右等卻等不到德富兩個的影子,有財只好把車子上的東西搬下來再弄車子,不曉得為了多大的難。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麥收。成仁家的小麥割得快,早就把脫粒機請來了,準備打脫粒。有財跟成仁是多年打脫粒的串工班子,看成仁家要打脫粒了,原本要去田里拖麥把子的,就不去了,在家里等著成仁來叫。等了好些時候沒動靜,有財出來一看,成仁家已經在打脫粒了,原來成仁并沒有來喊他。有財心里很不痛快,去拖麥把子的時候臉都黑著,悶頭悶腦地不說一句話。有財老婆曉得了原因,就說有財,他成仁不叫我,自會有人叫我的,這才剛開頭呢,你還怕長了屁股沒板凳坐不成。有財一想也是,臉相這才好看了些。但后來德富打脫粒時,也沒有來叫有財,有財剛剛變好看的臉相又板起來了。有財老婆見有財又這樣,不耐煩了,說,有財你是豬腦殼,他兩家給我們賠過錢,還來叫你?叫才是怪事呢。他兩家不叫,別個自會來叫,少了他兩家還熬不成膏藥了!
有財老婆的話一點都沒說準,有財原來打脫粒的串工老班子,打脫粒時并沒有一人來叫有財。有財急得亂蹦亂跳,大罵老婆,就是你個賤狗日的,要人家賠你媽的屁錢,這下好了,人家連工都不跟你串了!今年的小麥該你用手搓!有財老婆不服氣,說,你這個豬腦殼,人家不是為別的,人家是嫌你拽手拽腳做事慢,跟你串工劃不來呢!你自己不好好想想,還怪我!一句話提醒了有財,有財想今年等人來叫怕是不行了,唯一的辦法只有尋上門去串工。有財老婆很同意,但有財卻有些猶豫,說,尋上門去串工,這臉往哪里擱呀?但有財老婆不這樣想,說,還臉什么臉,人家不來叫你串工,臉早丟完了。我們只有尋上門去,人家嫌你是個殘廢,就狠不下心來拒絕,工就算串成了。
正好德祿家打脫粒,德祿正在叫人,有財兩口子就去了。一說,德祿很為難的樣子,說人已經夠了。有財看了一下來的人只有上十個,還差得狠呢,就把心一橫,說,德祿你是不是嫌我殘廢了,一個串一個劃不來?那就這樣,我們兩個串你一個,虧該我吃,行不行?德祿說,有財你就不要這樣說了,串工就是講個兩不相虧,要你吃虧,我們領受不起,只是我們確實不差人了,你快到別家去看看有沒有要串工的吧,別耽擱自己了。德祿說罷就丟下有財自顧忙去了,有財還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跟哪個說又該怎樣說,忍在那里滿臉上好一陣紅紅白白的不自在,想我這是來串工的,怎么倒像個討米的呢?這時脫粒機響起來了,有財見德祿因缺少人手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又看自己在這里沒事做,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真恨不得一腦殼撞死在脫粒機上。
后來有財又去找了幾家,都沒有串成。再后來全塆就只剩有財一家沒有脫粒了。有財圍著自家禾場里堆得像洋船樣的小麥垛,正轉幾圈,反轉幾圈,轉得有財老婆心里直發毛;試試探探地問了有財一句,哪曉得就像火星濺到汽油上,有財的火氣騰地一迸老高,那架勢恨不得把有財老婆生吃了。有財橫瞪著兩眼說,日你媽還問還問,要不是你想人家賠錢,哪里能有今朝的好結果!老子不管了!有財老婆也不是個好角,忍了這幾天也忍煩了,說,好你個死有財,你這算個男人?你不管了吧,老子管,人家死了男將還不過日子了!他一個個不跟我們串工,我們就出錢請人去,看哪個跟錢過不去!
有財老婆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動身去請人。但說歸說做歸做,還是有財自己去了。路上碰到德祿,德祿正趕著牛,拖著中耕器往田里去,有財一說,德祿想都沒想就說,有財啊,天氣不好,我正要趕在雨前把中耕耕完呢,看到的錢都沒工夫弄呢。你還是請別個去吧。有財一想也是,就又去找別個。一眼看到了二狗子,二狗子在田里補棉花苗子,有財去請二狗子,二狗子也不去,說,有財呀,都是鄉里鄉親的,按說你不出錢我都應該去幫你,何談你還出錢請我?可你也看得到,我的苗子缺得太狠,要不趕快補齊就遲了。我看你還是去請那沒事干的人去吧。有財一聽有道理,就滿湖里去尋沒事干的人。這種日子要找沒事干的人可真不容易,有財好不容易尋到一個,是二狗子的弟弟三狗子,上去跟三狗子一說,哪曉得三狗子也不去,說,有財呀,這幾天我搞得蠻吃虧,好不容易有了點時間,我想歇歇呢。有財再像老婆說的豬腦殼,也感到了不對勁,就趕緊說,三狗子只要你去,價錢可以再高些。三狗子說,有財,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我這幾天確實太累了,想休息休息。想弄錢的人多得是,有財你還是去找別個吧。
有財滿湖里轉了一圈,連一個人毛都沒有請到,有財老婆這才曉得事情有些不好搞了。有財老婆看有財盯著麥垛發怔,就上去把手伸進麥垛里摸了一下,今年小麥割得急,上垛時不太干,這個時候已經開始發燒燙手了。有財老婆拍了拍手,又抬頭看了看陰沉沉隨時都可能下雨的天,跟有財說,有財呀,我們的小麥等不得了。我看塆子里的人是指望不上了,你趕快到別處去看看,跟人家說點好話,價錢可以出高些,啊?
有財就去了,雖然走得很急,很快,可他總覺得腳下的這路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