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巴金小說中的家族情結

■ 許 靖 孫東平

試論巴金小說中的家族情結

■ 許 靖 孫東平

一

中國現代作家的家族小說，主要有：魯迅的《傷逝》、《祝福》，巴金的《家》、《寒夜》，曹禺的《北京人》，老舍的《四世同堂》，錢鐘書的《圍城》，張愛玲的《金鎖記》等。在這些小說中都深刻地體現出了濃濃的家族情結。例如，在理性層面上，魯迅對封建家族制度和文化“吃人”的本性做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但魯迅是出生在封建大家族中的,并且接受過嚴格的傳統文化教育,在反抗封建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中,也很難擺脫心理上的負擔。在寫一些回憶性的散文時，他對故鄉以及故鄉中的人和事的記寫,仍難割舍一種濃濃的鄉情與對“家”的期盼。他自己也十分真誠地表白:“自己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正是理智與情感的沖突,使得魯迅對家族生活有了深切的體驗和嫻熟的把握。

在這些眾多的作品中，巴金的《家》、《寒夜》又具有更為獨特的內涵和意蘊。在《家》、《寒夜》里，作者都是以“家”作為背景來描述家內的人和事。雖然這兩部作品反映的是不同年代的故事，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一樣的故事情境，即都是以“家”為中心謀篇布局的。其中《家》敘述的是以高老太爺為首的封建大家庭的由勝到衰的過程，以及青年知識分子的反叛。而《寒夜》則是對一個小家庭盛衰的敘述，三代人的生活可以濃縮成一個典型中國家庭的縮影。所以，“家”成為文中人物塑造的主要背景和舞臺。

二

通過巴金的作品，可以深刻的看出作者在描寫家族的時候是矛盾的。

（一）從理性的層面看，作者深知封建專制的家族制度地危害，所以作者給予了最嚴厲的抨擊。如：在《激流》中,他創作的重點是放在對舊家庭中人與人之間各種各樣復雜倫理關系的描寫上，他重視的是建立在血緣關系上的親情,揭露的是扼殺青年一代的青春、幸福的吃人禮教。在作品中，他對克安、克定之流給予辛辣的嘲諷，對他們在自己家里勾引老媽子、按丫頭的丑事,在外面私設公館包妓女、鬧小旦、吃鴉片煙這些穢行充滿義憤。他們不關心子女的教育與前途,只知道靠著祖宗的家產吃喝嫖賭,正是他們的墮落才是高家日趨衰敗的原因所在。同時，作為封建家族制度的衛道士們雖然沒有私人生活上的墮落,但他們對兒女不近人情的“怪異”也一樣受到作者的抨擊。這些衛道士們對自己親人的生死悲歡置若罔聞,缺乏起碼的人性、人情的關懷，既遭到了家人甚至作者的唾棄,同時又暴露了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

（二）在感性的層面上，作者對家族卻有著深深的不舍之情，他向往著家內的成員都能和諧友愛地相處。根據巴金回憶,他小時候得到了遠比他人更多的親人之愛,是愛把他養育成人。“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確是一個被人愛著的孩子。那時候一所公館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愛一切的生物，我討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張臉上的眼淚，我愿意看見幸福的微笑掛在每個人的嘴邊。”再則，他的家庭給了他較好的人格啟蒙，他從母親那里得到了最好的愛的教育。“她很完滿地體現了一個愛字,她使我知道人間的溫暖,她使我知道愛與被愛的幸福,她常常用溫和的口氣對我解釋種種的事情，她叫我愛一切人，不管他們貧與富，她叫我去幫助那些困苦中需要扶助的人，她叫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憐恤他們，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們高，動輒將他們打罵。”這可以說是母親給予他的寶貴的饋贈。他的人格修養還受惠于轎夫老周的影響。他勸告巴金：“要好好地做人，對人要真實,不管別人待你怎樣，自己總不要走錯腳步，自己不要騙人,不要虧待人，不要占別人的便宜……”他既從母親、轎夫身上學會了怎樣做人的樸素的道理,又從香表哥、大哥那里得到了智力的最初幫助。他跟香表哥學習英文，又得以大量閱讀新的報刊，不知不覺中接受了現代文明的影響。他的家庭既未限制他參加社會活動，且他離家到上海也是得到大哥和繼母允許的，可以說，巴金在離家之前，應該說保持著對自己家庭比較美好的回憶，至于把自己的家庭說成是專制性的王國，那更多的是他30年代的思想認識。

三

因此，從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矛盾，那種對家族無情的批判與深深的眷戀交織在一起。究竟是什么使得作者陷入這種矛盾之中，又是什么讓作者對這個充滿污穢的封建專制家族產生眷戀的？

（一）由中國傳統文化背景決定的

在中國人的心中，歷來很重視“家”的地位。早在《大學》中就明確地提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把對家的管理看作是治國、平天下的先決條件。同時，家族作為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不僅是人們的誕生之地和生存居住之所，它的存在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在更深的層面上，還是人們精神家園的一種歸宿。所謂“落葉歸根”，究其根本就是一種精神上的歸依和精神家園的回歸。縱有千般合理的理由來抨擊家的頹廢和解體，但對每個從小生活在家族氛圍中的人來說，家的失去無疑是痛苦的，無家可歸不僅意味著有形家庭的喪失，同時也意味著精神家園的喪失。五四新文化運動帶給現代知識分子與舊家庭決裂的勇氣和力量，但反叛和背離所帶來的精神家園失落的心理確實是難以慰藉的，畢竟對西方價值觀的理性認同與情感上尋求歸依是兩碼事，無家的惶恐、茫然與痛苦在現代作家心靈深處糾結成難以打開的結，他們作品中那種對舊家庭愛恨交織的情感就是最好的證明。“這種形而下的情感經年累月便凝固成一種形而上的情結，即對‘精神家園’的呼喚——尤其是對傳統的中國文化人來說，這幾乎是他們靈魂的歸宿。”所以，對精神家園的呼喚和尋求，構成了現代作家包括巴金家族情結形成的深層心理動因。

“在文明社會里，‘人’不是一個生物概念，而是一種文化的載體，每一個個體的人，都無法脫離它所生活的文化背景而抽象地存在著”。任何人的生存都必須以一定的文化背景作為依托。對中國人來說，已經延續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威力是巨大的，它像一張無形的網，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左右著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的思想、行為及活動。并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他們心中形成堅不可摧的心理防線，即使外來文化的引進和沖擊再激烈，這道防線也不會摧毀。中國現代作家也都是生活在傳統文化的浸潤下，盡管他們后天接受傳統文化的渠道是多方面的，有的是通過幼年時期的耳濡目染，有的是成年之后的學習接受，有的是在生存環境中的無形浸潤，還有的是歸根后的積極吸收，但身處于整個中國文化的大環境里，傳統文化早已積淀為集體無意識浸透到他們的內心深處，反復縫連成牢不可破的“結”，一經創作便會沿著傳統文化語境自然而然地從筆端流淌出來，參與到家族文本的建構過程中。

（二）家在作者心中的崇高地位

“家在傳統社會中首先是一種秩序、一種等級，它既給人的行為造成一種約束，也同時給人一種安全感。”家庭還是建立在血緣關系上的一種感情的棲息地，無論現代作家以何種眼光看待家，就其所營造的氛圍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沒有人能擺脫它的誘惑。它“可以使每一個孤獨的背井離鄉的人深深感覺到在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親情脈脈的龐大集團。”所以，家一旦失去，人就會變成流浪的孤魂，精神上再也沒有了寄托。

同時，“家”這個詞首先給人帶來的聯想就是“溫暖”。成長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現代作家在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曾體驗過家庭生活的溫暖與血緣親情的美好，這種溫馨的早年經歷使他們的赤子之心和天性得以完好地保持和正常地發展。眾所周知，巴金是對封建宗法家族批判最激烈的作家之一，但從他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舊家庭生活還是給他留下了很多的溫馨體驗和回憶。他在《我的幼年》中說過：“是什么東西把我養育大？我常常問自己，當我這樣問的時候，最先在我的腦子里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所以，我們可以看出，家族溫暖滋潤著巴金童年時的心靈，雖然他的作品中涌動著對舊家庭又憎又愛的感情，但那種對整個舊家族制度、舊倫理、舊道德的激流式的批判，實際上是渴望家、渴望愛而不得的一種復雜心態的表露。

從巴金的文章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對家也沒有做到徹底性的決裂。在離開家之后，他始終還和家與大哥保持著書信聯系，大哥也時時給予他物質的資助。同時，大哥的來信成為他人生失意時的情感慰藉，他對大哥始終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愛，雖然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作者也為得不到大哥的理解而痛苦。但正是由于大哥的鼓勵，才促使他最終堅定了創作《激流三部曲》的信心。

總之，巴金雖然激烈地攻擊和批判封建家族制度，可是從他的言行中，我們不難發現他和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始終無法真正地擺脫，用巴金自己的話來說：“六七十年來我就想擺脫封建家庭的種種束縛和虛偽的禮節，但一直到今天我還無法掙斷千絲萬縷的家庭聯系。”所以說，這種難以割舍的情感給他帶來痛苦的同時又賦予了他創作以獨特的個性魅力。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2(1)．

[2]巴金.巴金選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10)，102．

[3]趙德利.家緣與詩思——家族小說的兩難選擇.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02．

[4]競艷.家之戀——論林語堂家族小說的獨異奇觀.華中師范大學中國優秀碩博論文數據庫，2004．

[5]畢亮.割舍不斷的家族情結——現代作家家族情結試論.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28．

[6]王安憶.紀實與虛構[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許靖（1986-）男，安徽 六安人，青海師范大學在讀碩士，從事古典文獻學研究。孫東平（1987-）男，安徽合肥人，西南大學在讀碩士，從事對外漢語研究。）